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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班戈拉赫战役(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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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班戈拉赫战役(下)
篝火烧得那样烈,它一定是太热了,发烫的热气蒙住了梅格洛尔,在他眼前起了一层模糊的水一样的迷雾。他好一阵子都不知道自己看着的究竟是什么地方,贝尔兰的军营,还是遥远的东方雨夜中的山谷。
“在那之后,你一直在……这里……”
他听见有人这样说,声音在雾气中刺痛起来,好像一个有棱角的硬块哽住了咽喉,几乎听不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想把这句话说下去,但是做不到,他的声音在属于它本身的意志下颤抖了。几次之后,他只能停止这无用的尝试,再次沉默下去,就像在曾经的西瑞安河岸,那片寂然无声的雪地上一样。
现在那些雪又落上了他的双手,一半灼热,另一半冰凉。
“Imladris,”芬罗德轻声说,他用那种掩住了叹息的笑容向堂兄微笑了一下。“‘深之裂谷’。辛达精灵们把这里叫做迷雾山脉以西最美的地方。我想,他们没说错。”
梅格洛尔突然打了个寒颤,“辛达”这个词仿佛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烙上了他似的。他看到自己的斗篷和猎装好好地搭在火边,滴在地下的水渍几乎已全干了。显然,他已经盯着火焰出神了很长一段时间。那火的确太热了,灼得他发痛,让他喘不上气来。但是这个时候,他宁愿被它包围着疼痛下去,也无法转过头,去对上那双大海般的眼睛和它们的主人。
“……你应该问我,到这里来要做什么呢?”良久,他终于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同时试着也向他的堂弟笑了笑,虽然看起来更像一个发涩的苦笑而已。
但芬罗德摇了摇头,垂下眼睛,没有去看他那样的神情。“我会问的……如果你希望的话。但是现在,”他从堂兄身边站起来,向他伸出了手。“孩子们大概睡着了,你……不想去看看他们吗?”
梅格洛尔默然跟着他向大厅另一侧走去。他或许是没有反抗那温柔的命令的力气,或许是需要一个停顿,否则就要在自己愈来愈紧、愈来愈涩的呼吸中崩断了。
火光在粗糙的板壁后暗了下去,一条宽敞的长廊在这里隔开了大厅和其他房间。长廊尽头用来当作窗扇的木板向外支开着,夜风夹着凉浸浸的水气扑进来,将地面打湿了一片。幸而大多数的门都关得很紧,只有一扇在风里晃动了一下,火光从缝隙中射在地面的水痕上,泛起了一线细碎的跳动着的暖光来。
那扇门里的房间,如果可以叫做卧室的话,其实只是一个缩小了的大厅的翻版。篝火烧得正旺,一旁的木板铺上了粗布和厚厚的呢料,那就是一张床了。
当吉尔加拉德把两个孩子拎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刚才还在眨着眼睛、把鬼脸做出了一大堆匪夷所思花样的小混蛋们靠着他的手臂和肩头,细细地吐着气,竟然就在这短短的几步路里睡着了。那些小手指抓住了他的黑发,不知是在做梦,还是习惯了一定要抓着什么东西才肯睡,总之他们抓得那样紧,吉尔加拉德直到弯下腰去,才发觉自己的头皮都给拽得有点疼了。
他向两张睡得人事不知的小脸蛋瞪了几秒钟,认真考虑着是否要叫醒他们,或者直接把头发从小小的魔爪中拽出来了事。但最后还是用力地、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让他们那样抓着,慢慢靠到了床上,然后伸长手臂,将一边粗呢的毯子拉了过来。
突然裹上来的温暖让两个小家伙一起发出了满意的咕哝,迷迷糊糊地在靠着的胸口上蹭了蹭,这让吉尔加拉德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等一会儿,他这样想,他们睡得熟了,总会放开我的。
但篝火在身边噼噼啪啪地跳动,一阵年轻人很难抵挡的困倦悄没声地向他袭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就这样地睡着了。
于是出现在堂兄弟面前的就是这样天昏地暗毫不雅观地滚成的一团。毯子早就被踢到了一边,两个孩子都在开门时的冷空气里缩了缩,向青年怀里更深地钻了进去。同样乌黑的头发乱七八糟地纠缠在一起,铺满了半张床,到他们醒来的时候,说不定已经打成十七八个解不开的死结了。
第一眼看到的那一刹那,两个精灵几乎同时忍俊不禁地对视着,一起笑了起来。但那笑容像是天边最后一抹落日的余光,转眼便沉到了地平线下。梅格洛尔微微别开头,不再去看他的堂弟,只是伸手拾起几乎要掉到地上的毯子,轻轻重新盖到了睡着的孩子身上。
但他的手忽然颤了一下,有一瞬间似乎是僵在了那里。黑发青年靠在那只手边沉睡着,他一定在过去的白日里累得厉害,即使近在咫尺的动作和呼吸都没有能吵醒他。火光映着年轻的脸,把柔和的、温暖的光洒在了他的额头和眉心上。
众王之子,Erenion.
诺多王族第一个降生在贝尔兰土地上的孩子,他的出世曾让西瑞安岛、让纳国斯隆德和希斯隆,让整个西贝尔兰有过怎样盛大的聚会,怎样欢欣的,梦一样的快乐啊。在湖水、草地、森林和湛蓝的天空之间,艾尔达们唱出了怎样美丽的、献给未来的星辰之子的歌谣啊。
歌声在耳边消失了,梅格洛尔又一次听见了西瑞安河上呼啸而过的北风,从那些寂然不动,犹如墓地上凝固的石像一样的队伍中吹了过去。
突然有一个精灵跨出了队列,他的脸色和所有人一样苍白,一双眼睛却异乎寻常的明亮。“艾德拉西尔!”几个同伴惊异地低声呼唤着他,但他没有回答。
他弯下身,将头盔放到了他的王刚才掷下的王冠旁边,然后挺直身躯,向芬罗德费拉刚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一次也没有再回过头。
当啷!当啷!当啷!
金属的头盔落在石块上,在潮水般荡漾开来的暮色中回响着。一个接着一个,纳国斯隆德的士兵沉默着将它们放在了至高王的脚下。天空中即将消失的微光反射在雪地上,将那些不再回头的身影摇晃着,拖得很长很长。
最后走出行列的是一个少年。他的双眼还是红肿的,泛着淡淡的血丝,他一定在不久之前才哭泣过。但现在他沉默地半跪在至高王面前,紧紧握住了腰间那柄被血浸透了的、折断的剑。
芬巩向这个孩子伸出手,抚过了他乌黑的发凉的头发。那是他对这些流亡者所说的第一句和最后一句话。
“Erenion,”他说,“替我,保护他。”
火光下的脸庞是那样的年轻,从少年长成青年,在艾尔达一生中不过是眨下眼的、被时间所遗忘的瞬间。但是这时候,只怕没有任何人还能认出这就是那个在雪地上抬起头来,苍白的、刚刚哭过的少年。有什么比时间更沉重、更坚硬的东西拂过了他的前额。因为时常紧皱的关系,就是在梦中,眉心一条深陷的纹路也清清楚楚地看得到。
那是在贝尔兰的时候,他身上从没有过的东西。
梅格洛尔突兀地直起身来,篝火的热气再一次窒住了他的呼吸。他推门走了出去,一直到长廊上那扇敞开着的窗前才停住了脚步。雨滴马上扑上他滚烫的脸颊,打湿了他的鬓发。那湿冷的气息再次把他带回到西瑞安的河岸,暮色中的号角、马蹄、呼喊和北方的风一起自远而近,倏然席卷了整片天空。斥候的声音就在那下面冷飕飕地传进了每一个人耳中来:
“陛下!北方十里格外有大批半兽人军团正在移动……
“……安格班大举进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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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纪元二百九十五年十二月五日,诺多联军与四万二千名半兽人相峙于西瑞安通道。
这次进攻来得如此突然,几乎和它们在半个多月前全线停止、甚至开始后撤的时候一样预料不到。而对于联军的领袖——虽然他们任何一个也没有把这一思虑说出口——这时候敌人的数目简直异样到令人怀疑起来。并不是因为数字本身,而是那些黑潮般不断涌来的半兽人、座狼、食人妖,如果用自西向东的战线长度计算一次,立即便会知道,除了仍然盘踞在东贝尔兰北部、不便长途奔袭的炎魔和喷火爬虫之外,安格班,那黑暗的大君王正在将他所有的、在同一时间能活着造出来的黑暗生物,全数向着这片战场压下来了。
但是,因为什么?
要知道,那堕落的维拉确实已在这场战争中占据了上风,将主动权牢牢握在了他的手里。在这种时候,无论出于什么战略或阴谋,无论不肯停止的抗争令他何等暴怒,给了他麾下多么大的伤亡,都不可能,甚至没有任何必要让他投下这样一支大军,向着对手发起只能用“孤注一掷”形容的,没有退路的这一场决战。
那后面一定有什么原因,出自最深的黑暗,凡人无法看到的原因。
那究竟是什么?
但没有人还能再思考下去。无论目的为何,魔苟斯对这次决战的急迫显然已超乎了所有人的预计。在日夜不停的狂叫声里,半兽人步兵以它们笨重的躯体和铁甲所容许的最高速度向南奔跑。有不下数百头因为动作迟滞,或是慢吞吞挡住了后面的道路,在吼声响起的下一刻便号叫着,活活被丢进了西瑞安的波涛。而座狼群甚至不顾战前的体力,一路发出长长的嚎叫,像一股滚滚翻腾的黑色洪流那样狂奔下来,那叫声盖过了前进的号角,直冲到阵地前沿扎下的荆棘丛才收住脚步。在对面的阵地,连它们黄浊的牙齿缝隙中流下来的涎水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但是初雪过后,西瑞安河出现了大量浮冰,寒冷彻骨的水流使所有渡河的可能变成了泡影。而西侧的威斯林山脉直逼河岸边缘,截断了西瑞安岛南下的通道。即使那些生物能够到达对岸,也不会有一头通得过山峰间伊甸人驻守的防线。这使得大军全部集中到了东岸,亦即环抱山脉和西瑞安河之间不到一里格宽的通道中。那长蛇般的队伍一直延伸到了最远的山峰,密密麻麻的长矛和旗帜直冲天空,刀剑冷光犹如漩涡,将灰蒙蒙的阴霾中还能照出来的影子都淹没在了下面。
这一天直到十二月六日的清晨,战前那些小规模的试探、骑兵对前沿的冲撞,以及弓箭手的相互射击都停了下来。歌声在火堆边轻轻回荡着,唱着将要到来的鲜花和春天,诺多的士兵依偎在马匹长长的鬃毛上,他们甚至没有一个支起营帐。
天亮的时候,这场决战开始之后,在他们身后除了自由的土地,什么都将不需要了。
天开始亮了。虽然雅瑞恩的金色战船被挡在这块土地以外,她的光芒还是在厚厚的云层和尘霾背后投了过来,将遮蔽在暗影下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刺眼而惨淡的灰白色。水面上的碎冰和在整个岸边铺开的金属锋刃上都反射着这种光,北风从上面吹过,来回震动着,发出了异样凄厉的呜咽声。
七万人的脚步和他们的坐骑一起敲击在了河边的砂土和碎石上,几乎和马背一样高的尘土在风里浮动起来,卷成一片弥漫开的黄白色雾霭,缓缓地移向对面。随着距离的接近,几千头座狼开始从喉咙底发出低沉的呼噜和咆哮,更多的战马则喷着响鼻,嘶鸣着踢踏在地面上。长矛、盔甲、蹄铁碰撞的响声犹如深夜时分的潮水,一波一波,来回撞击在两岸的岩石上。黑色、白色、银蓝色的旗帜在它们上空飘动,旗面被风卷起,又猛然展开,在同一时刻传来了山脉轰鸣的回声。
“这声音还真是可怕。”一个年轻的人类战士喃喃地说,他罩着的头盔有些大了,可以看见那下面还带着稚气,正在努力显出满不在乎样子的脸庞。
“不,孩子。”他身边的精灵回答,转过头来向那年轻人笑了笑。“现在真的是安静呢。”
蓬!蓬!蓬!!!
就在一瞬之间,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几千面战鼓骤然一起敲响。像是几十万颗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在耳边同时炸开,被疾吹的风,或者什么神秘的力量一下放到了无限大,让你自己的心脏、骨骼、血液,和组成躯体的一切都跟着狂跳起来,仿佛每一根发丝都有了它的意志,发疯般狂叫嘶号着,要向不可知的远方直冲出去。但你听不见那叫声,你跟着它张口大叫,你的咽喉似乎活生生地劈成了两半,但你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
鼓声一起,数千头座狼同时间仰首向天,把它们尖利的獠牙朝向浓重的乌云上面,拖着长腔嚎叫起来。这样的叫声只会发生在捕食后,但即使那些被撕碎、被咬烂的血淋淋的鬼魂跟着一起号叫,也决不能比得上这个时候。因为十几万只马蹄已经一齐敲上了大地,万马长嘶,群山俱震,河水波浪哗然翻涌,直卷上了三四码高的半空。半兽人在呼嚎,马背上的骑士在喊叫,七万余个声音在黑暗的、光明的、数不清的语言中,或者只是野兽咆哮的大吼之中,向着天空最高的地方冲了上去。
那名精灵说的没错。这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你就会发觉之前的时刻你简直是一个聋子。或者,现在才是聋子。
精灵军右翼的重装骑兵开始向前推进。由于狭窄地形的限制,双方都排成了南北方向的纵深阵型。这对诺多军队是有利的,因为两军交接面宽度几乎相当,敌军便无法将多出近一倍的人数同时投入战场。另一方面,西瑞安河和岸边陡峭的高坡无论对步兵或骑兵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因此双方再次不约而同地将主力设在了环抱山脉一侧。也就是说,在这一万余名骑兵的正前方,将密林般黑压压长矛指向他们的战马的,正是一块巨大的、毫无缝隙的黑色生铁,由二万八千多头全副铁甲的半兽人所组成的重装方阵。
号角声尖利地直刺天空,骑兵们同声大喝,精灵的战马队伍完全不需要停顿、等待,或任何调整速度的空隙,万余骑几乎在同一时间由小跑变成了奔驰,由奔驰变成了疾冲。狂风刹那卷起猎猎飞扬的羽毛和旗帜,将它们扯成了无数道分辨不清、只是一片煞白的直线。成千上万的白线以同样狂飙的速度向前飞驰,那样子几乎无法描述,那简直就像是在塔尼奎提的山巅倾泻下来的,在任何神和人都需要仰视的高度发生的一场巨大的雪崩!
“嗷呜——”
山腰高处的半兽人仰天嚎叫,方阵中数十排长弓一起倾斜指向了天空,鼓声陡起,万箭齐发!
黑色的暴雨向白色的飓风劈头盖脸落了下去,嘶嘶呼啸将风声撕成粉碎,几乎像是地底所有的毒蛇都在半空中爬行。这箭雨是如此密集,不但盖住了天空和峰顶积雪的反光,甚至箭杆都在空中彼此碰撞起来。数十匹战马发出惊惶和惨痛的长嘶,向空中蹿跳起一人多高,重重摔倒在地上,连着它们的骑士一起,将脚下的土地染成了一片鲜红。
但是那阵风没有半点停滞,非但没有,它掠过同伴的鲜血和尸身,愈来愈近,愈来愈快。在第一轮箭雨刚刚落地,第二支还没有来得及搭到弓弦上那一刻,猛然喊杀声浪犹如山崩,这支骑兵已经冲过了射程的死亡之地,马蹄直踏到了第一排半兽人的矛尖之上!
即使最野蛮的生物也知道精灵在交战中的速度优势。但这一次箭雨都无法阻挡的冲击快到如此地步,还是出乎了它们的意料。弓箭手和步兵措手不及地狂叫起来,急忙抛下长弓,伸手抓向腰间的砍刀和狼牙棒。只有前排的长矛兵在咆哮中保持着队列,提起它们长达两码的矛杆,向直逼眼前的战马前胸猛搠了过去。
这条长矛的防线有将近二分之一里格长,厚度亦与此相当。当它们同时刺出,那简直就像一堵巨大无比、没有一个活着的生命能冲过的铁荆棘丛林。即使欧罗米亲身至此,他银光闪烁的纳哈尔也不可能飞跃过这样长的距离——如果这堵生满尖刺的巨墙上没有一个缺口的话。
缺口?
就在马蹄和林立的长矛间只剩下最后一步距离,间不容发的那一刹,有一队长矛兵猛然睁大眼睛,同时狂叫起来,仿佛有什么利刃一起刺中了它们。而就在这时,精灵队中的第一匹战马前蹄人立,已经踏上了它们这一侧的阵地前沿。
这些东贝尔兰的半兽人认出了这匹马,认出了马背上火一样飞舞的红色长发——
不由自主的惊骇让长矛丛晃动了一下,出现了一个几乎看也看不到,稍纵即逝的缺口。便在这瞬息同时,马背上的红发精灵既不勒马,更不斜视,猛地提缰、伏身、踹蹬,一人一马凌空跃起,疾风扑面犹如刀割,已经自第一排敌军头上跳了过去。
在这不足数秒的时间,后排的半兽人几乎来不及看清,下意识地在当空落下的巨大风声中向旁边一让。便是这一刹空隙,马匹前蹄甫一沾地,梅斯罗斯借着战马冲力左臂斜挥,长矛自下至上,陡然划起了一道冷森森的巨大圆弧,呼地一声巨响,铁护甲空中激凌凌相撞,两头半兽人庞大的身躯在同时被挑飞上了半空!
腾腾两声,尸身落地,尘沙漫空。精灵军“嗬呼!”一声,齐声高喊,千百支长矛跟着千百匹疾冲的战马停也不停地逆向而来。此消彼长,被红发统帅撕开的第一个缺口几分钟之内便自一而十,十而百千。半兽人矛尖之下鲜血飞溅,但十之八九的骑兵都已踏上了各处缺口。近万匹战马同时跃起的场面犹如龙卷风中海面最高的波浪,猛然巨浪溅落,冷光激迸,诺多骑兵已径直插进了重装方阵中心。
但这厚达三十行的方阵同时也挡住了骑兵的高速冲击。回过神的半兽人张口大吼,自两侧围向了中央的队伍。精灵们很快便陷在之前犹如一片铁板,此刻却有如沸腾烧红的铁浆一般的密集阵型里。除非面前的敌人倒下,否则战马即使前进一步,也无法做得到了。
“——拔剑!”
随着红发统帅的喝令,所有精灵一起扔下了长矛。战斗转眼便变成了最血腥残酷的贴身肉搏。成千上万挥舞的剑锋和生铁锤头、或沉重的刀刃撞击在一处,连串迸飞的火星照亮了那些被血和殷红色的汗水扭曲成一片,无法辨认的脸庞。他们的马匹疯狂嘶鸣着,张开口和涌上来的兽形躯体撕咬在一处。峰顶的雪沫在剧烈震荡中落了下来,钻进马上将士的颈上、口中,刹那间便化作热气,飞散在随着震天动地的杀声而激荡不已的气流里。血肉和破碎盔甲的碎屑像浪头上飞散的泡沫一样向半空喷溅上去,随之汪上来的血泊没过了马蹄,而那些被踏成一片狼藉、横七竖八铺满了地面的躯体已经让它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刺鼻的腥气随风疾吹,那气息像一张巨大的、浸透了流淌着的血浆的布幔,死死蒙在每个人的口鼻上,让人在这样的狂风中几乎都要活活窒息。不受影响的大约只有那群座狼。事实上,它们已经被刺激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先是一头发出了嚎叫,成百上千头紧跟着便一起咆哮起来。涨满眼睛的血丝把它们的视野染成了一片模糊的红晕,那种颜色和气味让它们争先恐后地高高跃起,一头接一头跳过了阵地前的壕沟,向视野尽头晃动着的猎物直扑了上去——如果这时候还想勒住它们,或者再迟延一阵子的话,这些畜生就要在嗜血本能下向彼此的脖颈咬去,直到咬出白骨和血淋淋的肉来了。
沿着山脉排满了重兵的方阵,而那相互交错、死死纠缠在一处的队伍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后来者插足。因为对方在不断涌上,而自己的同伴都在身后拼了命地向前推挤——这些狂奔的野兽只能从河岸一侧进行扑击。那狭窄的陡坡对于高速奔驰是极其危险的,狼群中不时有一头失去平衡,栽下水边的浅滩折断脖子;或者尖叫着砸碎浮冰,滚进了河水里去。但这只是更加刺激了它们,叫声愈扬愈高,从咆哮变成了一片漩涡般卷向四面八方的狂吼。当头几只口中腥臭的热气几乎已扑到了精灵骑兵们的脸上。
在这些畜生的指挥官看来,这一出自本能的扑击并不是失策。因为大部分重骑兵进入方阵,完全无法退后或转圜之后,精灵阵地上出现了相当大的缺口。左翼余下的兵力几乎全部是没有配备重甲长矛的轻骑。他们头几阵精准的箭雨确实扔下了数百具尸首,但当后面的野兽踩踏着那些断肢残骸,有的嘴里还撕咬着血糊糊的一截冲过了射程的时候,那些弓箭手马上就会难以抵挡了。
号角声响,半空中旗帜一起摇动,这一翼精灵突地放弃了他们的阵地,沿着滚滚奔流的西瑞安河岸,一路向南退了下去!
号声响起的时候,可能在狼群的指挥官心中有过那么一刻怀疑。但对那些畜生而言,要克制住追向逃跑动物的冲动,简直就和忍住不去撕咬嘴边活生生的血肉一样,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本能烧红了它们的眼睛,等不及背上骑者的呼喊或任何命令,上万只爪子刨起土块和冻结的冰层,如同一场暴动起来的海啸,向前方奔跑的行列紧追而去。
但是不断射来的利箭阻碍了它们的脚步,使得双方之间一直相隔着数十步距离。由于沿着陡峭的地势自高向低奔驰,这一场追击持续了近两个小时,几乎想停也无法停下来。岸边残余的积雪都被踏成了湿淋淋的、混着无数血污的泥淖,纷乱杂沓的爪印一直伸到了干河道(Dry. River)的交汇口上。
在这个时候,兽人军中最心急如焚的并不是这些狂奔的狼骑兵,也不是两眼赤红死命砍杀着的重装方阵。而是那些在阵地最后方,始终没能投入战局的队伍。它们被两侧的山脉、河水和自己的密集阵型挡住了道路,巨大笨重的食人妖更无法像座狼那样跳起身来,蹿出去扑击。这使得后方陷入了一场极端暴躁的混乱,所有黑暗的生物都在用它们的语言大声咒骂着,诅咒着精灵和它们自己的同伴。指挥官嚎叫着挥起矛杆,用力抽打在那些无法前进的怪物背上,企图让它们向着前方再涌上一步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它突然听见背后风声呼啸,送来了一声诺多的号角!
那指挥官瞪大眼睛,猛地转回了头,它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片战场连它们的前进都被死死挡在原地,哪里还有路,哪里还有一条不存在的道路能绕开这可怕的混战,从所有视线看不到的、没有任何可能的方向,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然而就在它眼前,河岸的高坡后面,号角声冲天而起,那队骑兵仿佛驾着了鹰王的翅膀,从半天空陡然掉下来一样,清清楚楚立在了那里。
灰白的天空衬着这些身影,像是一群用最冷的冰块雕刻出来,永远不会融化的雕像。大片冰凌和冷飕飕的水滴就凝结在他们的头发上、盔甲上,手中紧握的剑锋上,透骨的冷空气随着北风,一直向这些狰狞扭曲的队伍吹了过来。
那头半兽人的脸突然无法形容地变了形状,它听到了河岸下面,汹涌湍急的河水中大块浮冰噼啪碰撞着,发出令人牙齿发酸、脊背上都冒出了寒气的声音。
难道这些精灵不存在的道路,就是冰层下的河水吗?难道他们竟然在这样严寒的冬季跨进西瑞安河,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洇渡了过来吗?
黑暗的主宰啊!这些该死的艾尔达,他们真的是不要命了!
但是它已经来不及把这声恐惧、震惊、无法相信的叫喊吐出口来了。号角声呜呜大作,骑兵队列中最前的一个黑发骑士高高举起他的长剑,向这片狂呼乱叫的队伍直指了下来——
在他身后,正飘扬着银蓝二色的至高王旗!
在这片两山夹峙的河谷中,风向从来是自北至南,北方的半兽人正好顺风而下,某种程度上,那大大弥补了它们速度的不足。然而这时背后突如其来的这一变,惊、乱、忙、急,猝不及防,就在回头的同一刻,逆风刹那间直扑当面,吹得眼睛也睁不开来。而在狂风的另一边,诺多骑兵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长剑冷森森遮天蔽日,自上视下,倏然猛冲!
芬巩这支近卫骑兵的总数不过三千,这里拥挤不堪、几乎相互践踏起来的兽人和食人妖足有他们三倍以上。如果仅仅一天之前,有人敢对这些怪物声称他要用不到三分之一的兵力来做决战,它们一定会哈哈大笑,把说话人当作一个该直接撕吃掉的疯子。但就在一天之后,这上万头挤作一团的队伍只有一小半举起了武器,其余的甚至还没有转过身,已经来不及转身的一顷刻间,上风风向冷光激射,三千骑兵放马疾冲,喊声、风声、剑锋下铁甲四分五裂的撞击声遍地飞溅。不过片刻,那巨大而拥挤的方阵就被从中截成了两段,隔在两端的队伍左冲右突,却说什么也无法突破那片冰冷而雪亮的金属光芒,向中央靠拢过来。无数半兽人狂暴地胡乱挥舞着大棒,互相踩踏着、嚎叫着,每一头都恨不能把挡住自己的同伴活活踏成肉酱,可是它们连敌人的方向都几乎看不到。漫山遍野,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每一阵风中都是长剑的反光,精灵语的呼叫海浪一般铺天盖地,将它们的眼睛、耳朵和昏乱成一团的头脑天翻地覆地搅动起来。在那些充血的眼球中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那一面飞扬在所有光芒之上的战旗。银蓝的颜色在飞溅血滴之中,几乎都要燃烧起来了!
阵型动摇了,半兽人发出尖叫般的哀号,纷纷掉过头向后逃去。第一处崩溃的缺口转瞬间便如滚动的雪球蔓延向了所有行列,在后面的那些即使还想立定脚步,也挡不住身边慌乱失措地喊叫着涌过来的队伍。如果有什么人能在半空中观看的话,他一定会被眼前的情景惊骇到说不出话来:数以万计的半兽人呼号着,推挤着,在三千骑士面前慌不择路地四散逃去。就在片刻之前,还是铁铸一般、似乎连维拉打造的最锋利的刀刃都不能砍出缺口来的队列,这时候已然土崩瓦解。在所有失去斗志的头脑和喊叫里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念头:
逃命。
败兵裹成一片无法收拾的潮水,直接冲向了它们的中军。还在与精灵重骑兵苦战的队伍很快听到了后方涌来的骚乱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曾经是优势的众多人数在这时反而变成了最大的劣势。无论要做出什么反应,过于拥挤的行列都无法在那短暂的,留给它们的最后一刻时间中做得到。一部分半兽人勉强转过了方向,但被冲来的人潮当头一裹,根本站立不住脚步。指挥官们嘶声大吼,拔刀砍翻了好几个逃命的士兵,但转眼之间,它们自己也被那片潮水吞没到了下面。许多失足从河岸高坡滚落下去,或者被夺路的同伴推下去的躯体一具具跌进河水,将冰冷的波浪溅上了半空。那些尸体和还在挣扎的半截身子不久便被激流冲来的浮冰碾压着沉到了水底,或者像最奇形怪状的雕塑一样冻结在那里,将河道堵住了一大半。水流向着浅滩漫去,一直淹过了远处狼群的脚爪。那些野兽惶然地打着转儿,停住了脚步。在它们头顶上,云层被风激烈地吹动着,缝隙间露出了亮得刺眼、让它们无法忍受的光芒。
在那云层后面,太阳已经升到了天空最高的一点上。
“砰——!!!”
逃奔的半兽人,和正要吹动进军号角的联军一瞬之间一起停了下来。脚下的大地猛然剧烈震动,山峦旷野轰然鸣响,西瑞安河波浪滔天,水雾犹如远古摧毁一切的暴雨弥天漫地洒落下来。就在北方最遥远的天际,传来了无法描摹的一声巨响!
在环抱山脉之后,隐约看得见安格洛坠姆高峰的影子。现在那个方向的天空完全变成了黑色,滚滚不绝的黑烟升腾着,向整片铁丘陵的山峰弥漫了开来。不,那并不是烟,而是仿佛有形体、有意志一样扩散开来的浓重的雾气。从最深的地底迸发出来的,遮蔽了一切光亮的黑色,正在把北方不见天日的冻土和安格班的黄铜大门全部深深罩在了下面——
维林诺最古老的典籍中曾经记载过这种浓雾。当维拉的□□遭到重大损害,而他的力量甚至不能从那副躯壳中摆脱的时候,雾气会笼罩他和周边的一切。在浓雾之下,没有任何生灵、任何力量能够穿越的范围内,灵魂将陷入沉眠。数十年,或者数百年,直到躯壳的主人恢复力量,再一次出现在阿尔达的世界上为止。
那就是魔苟斯的目的。那就是他发起这一场战役,彻底掩盖住了的真相!
半兽人大军还在狂奔乱突地四散逃去,但是在强烈的地震和被风吹来的浓雾下,已经无法再去追击它们。虽然隔得极远,还是能隐约听见北方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吼叫,那是被浓雾隔绝在安格班之外的黑暗生物逡巡着发出来的哀号。
阴影下发出来自地底的号叫,北方的大地为之回荡。
冰一样冷的星辰在那里闪烁,那是穿过乌云的剑锋的光芒。
当大地和风终于静下去的时候,布满天空的云层都在这场大风暴中被吹得散了开来。从嵬然耸立的山脉背后,太阳正在把明亮而温暖的,自这场战争爆发以来第一次重新落在贝尔兰土地上的光芒,向着河水和满目疮痍的战场照射了过来。
芬巩跨下了马背。他望着遥远的、北方的大地,将他的双手伸向了天空。夕阳落在他的脸庞和黑色的长发上,闪烁着晶莹的、近乎透明的光,从他父亲的死讯传来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出现在他眼中的泪水,终于慢慢地、一滴,一滴,从石刻般的脸颊上落了下来。
他红发的堂兄向他走来。金边般的余晖投在那高大的身影背后,映出一个耀眼的光晕,仿佛一切都在那里燃烧着,烧成了一片炽烈、滚烫,直到天地尽处、所有时间永恒尽头的火焰。
“Sinomen.....tennoio.”(我在这里,直到永远。)
梅斯罗斯低下头,吻了银冠下堂弟的额头。然后他缓缓地跪下去,将双唇印在了他的至高王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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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着。变大的雨滴敲打在原木上,发出一连串清脆急促的响声。被挡在屋外的水在木头缝隙间流淌着,慢慢洇透过来,将撑在窗口边缘,用力得几乎发白的手指都打湿了。
梅格洛尔转过了头。他金发的堂弟依然静静地立在那里看着他,篝火的光透过门缝,在他发丝上跳跃着,将温暖的反光细细碎碎映在了两个人身上。
“你一定不认得那两个孩子了……”梅格洛尔低声说,他说得很快,似乎怕自己会再次陷入到那些冰冷或是滚烫的思绪里去。但是这些话的每一个音节,哪怕最沙哑的,听起来仍然像琴弦上的鸣响一样清楚。“你离开……贝尔兰的时候,他们只有一点大,还没举行过命名仪式,但是……”
他将摊开的手掌向堂弟伸过去。“但是……”
火光立刻映上他的手,照亮了那只托在掌心的指环。两条带着金色花冠的银蛇盘绕过来,将身体交缠在一起,维林诺的绿宝石正在蛇头中间闪耀着夺目的、令人惊叹的光芒。
芬罗德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猛地抓紧了他的堂兄,他的手指和一直温柔的声音都跟着颤抖了。“那两个孩子!他们是多瑞亚斯……”
但是梅格洛尔望着他,很慢地摇着头,那种涩得发苦的笑容又在他的眼底和嘴角上近乎可怕地浮了出来。
“不!不是的……”
“多瑞亚斯,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