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逡巡而开迟（幕末）》夏特爱尔

11、其之十、向晚水云收

　　透过东大寺家素雅茶室的狭窄高窗，夕阳余辉遍洒室内，为墙壁渡上一层暗红色的金漆。以往竹制花器被小心地摆放于壁龛之内，如今却换成了一个人的头骨，头上的裂痕表明他死于弓箭。
　　雅纪望了壁龛一眼，“请问，那是......”
　　“大老远从满洲请来的高僧头骨，家父喜欢这个。”东大寺说明道，同时也扫了一眼头骨，清晰地表达出他不赞同这个举措。
　　雅纪默默地重复了一遍添炭技法，便起身告退了。死亡的暗示。她脑中跳过这样的词句，不禁加快了脚步。东大寺家家主是个长年云游在外的老头儿，近几个月才回来，得了劳咳，面色惨白惨白，瘦得皮包骨头，双目黝深显得十分突兀。雅纪一开始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由于作息关系常常见不到他。东大寺老师很尊敬父亲，但她知道他并不喜欢他父亲。雅纪偶尔会带奎去茶室，正是因为奎到处乱跑所以她才真正认识了那位老人。
　　老人没有朋友，也不参与茶会，不知从哪移来了一园子的金盏花，花语是绝望。其实不用知道花语，光看着老人就能深切体会到绝望的意味。初次见面的时候，奎正警戒地对老人低吼。老人一看到她，就“你、你”地把她叫过去，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手指冰冷，力气大得有些奇怪，然后絮絮叨叨地谈他死去的妻子，无子的儿子和早夭的孙子。起初雅纪觉得他可怜，每天都去陪他，吹笛给他听，随他乱扯些什么，心里总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忍和悲凉，便和颜悦色地待他。日子久了后发现他本人懦弱卑微完全没有活下去的愿望，于是又厌倦了他嘶哑凄凉的语调，渐渐去的次数少了。
　　这一次，老人突然问她，“你喜不喜欢你东大寺老师？”
　　雅纪奇怪的点头。夕阳快要消失了，她正准备回家。
　　“那你嫁不嫁他？他夫人不能生育呀。当初我逼他娶水波家的小姐真是错了，弄得他现在连女儿都没有……”
　　雅纪静静的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怒极反笑：“我不是生孩子的工具。”
　　“但可以当一个的，不是么？”老人急急地说，“东大寺家是士族，你可以......”
　　一步登天。
　　雅纪用力甩开他的手，跑离了园子。
　　在那件事后，雅纪想来想去，把事情告诉了水墨涵。水墨涵当即大骂：“你这么小，还考虑为什么嫁人的问题。下次应当直接骂回去。那种人自私自利到了极点。”
　　话虽如此，老人那个样子的确可怜。东大寺老师提到过不要理老人的话，说是人要入土，神志不太清楚。然而拖啊拖啊老人现在还没死。她想着想着原谅了他，同时决意不再见他。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人真的死了。第二天就是葬礼，大约是早就预备好了的。那一园子的金盏花被迅速的换成了椿，好快的。
　　在葬礼时雅纪又遇见了那个叫山口一的孩子。他是来帮忙的，一脸严肃，但看到雅纪和胜太的时候又笑得很开怀。她记得阿一的姐姐薰是死在了那次盗袭事件中的。阿一现在对人戒备心里很强，加上家里的缘故要跑很多地方，渐渐表情少了，身上总是带着刀剑。
　　“姐姐死掉了，让我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渺小。”阿一拍着身上的小太刀告诉他们，“现在我在……新田屋打工，有机会就去道场观摩，什么都学一点，希望能变强。”
　　是了，宗次郎也拿起了木刀，成了近藤周助的内弟子。胜太提过宗次郎天赋很高，高过他自己。宗次郎说只有拿起刀时才感觉到自己是个男子汉，而男子汉变强是永恒的渴望与梦想。
　　那女孩子怎么办呢，难道只有结婚、生子吗？雅纪问自己。胜太有时候会教她一两招剑术，虽然他不喜欢女孩子舞刀弄剑。毕竟久次郎的军谈故事中除了宫本武藏和关羽，还有巴夫人和花木兰。
　　没有人来证明你，你就往往不能认清自己的价值。雅纪落寞地想，手抚上了大腿上的一块淤伤。
　　那是她偷偷和宗次郎在神谷神社后山上练剑造成的。宗次郎一拿起剑就变得异常认真，从不手下留情，让她吃了不少苦头。而这时实琴往往在一旁放风一边感叹这样挥来砍去的有什么意思。三个人聚在一起十分快活，好像林间的小鸟一般。
　　然而更多的时候，她倾向于适度的孤单。雅纪喜欢白天与黑夜交替的那一刻黄昏，逢魔之时，使人着迷。实琴抱着她的猫理绪总想一起来散步，但雅纪老是找种种理由推托，有时甚至会刻意避开她。在这样一次次无情的拒绝下，实琴居然也不生气——这让雅纪有一种犯罪过后逍遥法外的快感和负罪感。她虽然觉得拒绝残忍，却总舍不得放弃那半个时辰的自由自在轻松释怀。
　　清风明月是一个人的事。
　　雅纪很喜欢实琴，无论何时是无法无视实琴的存在的。她起初不敢与实琴太接近，一旦亲密起来又怕被抛弃。但如果是宗次郎在身边就没有关系，因为宗次郎从某些方面和她很像，她信任他。
　　在雅纪之前，宗次郎就是一个人游荡惯了的。这时候两个人常常碰到一起，几声招呼过后便当彼此不存在，极度的熟悉在特定环境下反而长生了距离感，同时又觉得无比充实安全。
　　有时两人会站在高高的山岗上观看落日。这时万物的影子被拉地老长老长，血红的落日凄艳绝伦地静静往地平线下掉。偶尔乌鸦惊起，奎仰首长啸。一人（宗次郎）、一鸟、一狼、落日、山包组成完美的画卷，总有一分诗意的孤寂，说不出心中的感动，往往让她看得痴了过去。宗次郎这时会笑着叫醒她。落日映照下他的脸线条秀美，衣袂翩翩，宛若画中圣贤……虽然雅纪觉得他的年纪再大一点会更完美。每当这时她就会觉得自己居然如此渺小，在造物主精妙的手笔描绘下。
　　人死很容易，要活也不是太困难的事，难的是要活得称心如意。为了这样辉煌大气的景色，她不介意死一次。但如果要死的话……剑道也好，茶道也好，不论是什么，她都想先尝试一下。神谷司的死是美丽诗意的，而东大寺老家主的死是落寞古怪的。可以的话，她不想死时像东大寺老师的父亲那样凄惨无聊。

作者有话说

　　PS：劳咳，即肺结核。小太刀，即比普通武士刀小一号的刀，适合室内打斗。巴夫人，战国时期女武将。军谈，即类似武侠的玩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