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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荒芜 ...

  •   十八岁这年的夏天,阳光毒辣得能将人烤化,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就连偶尔拂过脸颊的风,都带着咸涩的、催人泪下的灼热。

      封轻选择将这个夏天,连同它所有的痛苦、破碎与幻灭,深深地、永久地埋葬在记忆的冻土层里。此后经年,不肯回顾。

      所幸,时光的长河虽然藏污纳垢,却总是奔腾不息,滚滚向前。

      当九月的秋风驱散了酷暑的最后一丝余威,封轻开始了她的大学生活。

      九十年代中的江淮市,远没有三十年后的繁华。街上行驶的公交车常常冒着白烟,车厢里贴着褪色的宣传画。城市外缘是一层层的稻田和砖瓦房,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潮气和芦苇的味道。

      江淮大学坐落在城北,老教学楼的灰墙总在黄昏时被夕阳染成浅橘色。那时的学生宿舍还没有空调,夏夜里电风扇嗡嗡作响,楼道尽头是公用电话亭,等一个电话、写一封信,都要几天的时间。

      九月初的午后。封轻拖着简单的行李——一个硕大的帆布旅行袋,坐长途车颠簸了五个小时,踏入了江淮大学的校园。

      多年后,封轻回望那段旅程,才发现那座江淮的校园,早已成了她生命里的一种隐喻——那是青春尚未燃尽的尾声,也是一个人学会克制与错过的开端。

      迎接新生的,是一场为期四周、声势浩大的军训。

      这仿佛是一场适逢其时的大洗礼。

      当穿着旧式绿军装和硌脚的解放鞋,在烈日下站军姿站到头晕眼花、眼前发黑;当反复踢正步,踢到小腿抽筋、膝盖发软;当皮肤被晒得通红刺痛,干燥脱皮,一层层剥落时……肉Ti极致的疲惫与疼痛,神奇地暂时麻痹了精神深处的创口。

      那些乌七八糟的糟心事,在汗流浃背、肌肉酸痛的间隙里,被挤到了意识的角落。那些纠缠了她整个暑假、让她夜不能寐的噩梦,终于不再降临。躺在宿舍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听着窗外秋虫的鸣唱,她终于能陷入一种近乎虚脱的、深沉无梦的睡眠。

      命运还给了她一份珍贵的礼物——杜晴薇。她最好的朋友,也一同考入了江淮大学,就读外语系。封轻则进了中文系。

      俩人迅速恢复了高中时代形影不离的节奏:一起去挤人声鼎沸的学生食堂,抢购限量供应的美食;一起背着书包穿梭于各个教学楼自习,在昏黄的灯光下分享笔记;傍晚在刚栽下小树苗、略显空旷的新校区散步,分享着少女间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秘密。

      杜晴薇的俏皮和明朗,像一束光,努力地想要照亮封轻心底的阴霾。

      文学院位于江淮大学西区,旧图书馆旁的一栋红砖教学楼。

      楼外是槐树,楼内是墨香。三层小楼,木质阶梯被无数鞋底磨得发亮,墙上贴着散发油墨味的文学社招新海报。楼下的小黑板上常有人写下诗句——“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周游世界的旅行。”

      老师多是旧学出身的中年知识分子,他们讲鲁迅,也讲普鲁斯特,偶尔还会在课上引用《追忆似水年华》里的句子,譬如“一块小蛋糕”就能打开整个人生的记忆,展示小说可以是灵魂最深处的显影术。

      学生们热衷于辩论“真诚”和“先锋”,白衬衫与碎花长裙之间流动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浪漫。

      封轻常在下课后坐在窗边写作业、读书或写信。风吹动窗帘,她的笔迹轻柔而专注。在那个功利逐渐渗入校园的年代,她仍相信“文字能照亮一个人的命运”。

      大一的课程表排得并不算满,学业压力远小于高三。然而,封轻身上那股迟来的、被压抑已久的青春叛逆,却在这个相对自由的环境里,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猛烈爆发了。

      她在班级里独来独往,像一座沉默的孤岛。班委会组织的集体郊游、寝室联谊,她一概找借口推脱。在四人间的宿舍里,她也显得格格不入,常常放下蚊帐,隔绝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狭小空间,不参与室友们的夜谈八卦。

      更让杜晴薇忧心的是,她开始频繁地逃课。

      她躲进图书馆深处光线最暗、书架最密集的角落,蜷缩在掉了漆的木头椅子上,捧读着文学史上最沉痛的悲剧——《安娜·卡列尼娜》中卧轨的绝望,《哈姆雷特》里延宕的复仇与满台尸骸,《活着》里福贵被命运碾碎的一生……她只读悲剧,什么悲惨来什么。

      她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些虚构的巨大苦难里,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泛黄的书页。只有在为他人故事心碎痛哭的时刻,她心底那团莫可名状的、属于自己的悲伤与戾气,才能得到一丝缓解。

      她近乎偏执地相信,武侠小说里“以毒攻毒”的法子,蕴含着某种残酷的真理。

      有时,她会跑到杜晴薇的外语系课堂旁听。当金发碧眼的外教在台上讲解《悲惨世界》里冉阿让的救赎与芳汀的悲惨时,封轻会在下面用笔戳戳杜晴薇,低声问:“你说,芳汀卖掉头发和牙齿的时候,和婚姻中发现被背叛的心碎,哪个更悲惨?” 弄得杜晴薇哭笑不得。

      周末,她更是拽着杜晴薇满城寻找放映“悲剧”的电影院或录像厅。《霸王别姬》里程蝶衣的“不疯魔不成活”,《活着》里皮影戏班主的家破人亡……她专挑那些能把人心揉碎的电影看,仿佛只有银幕上极致的痛苦,才能短暂地覆盖她内心的荒芜。

      “我说封轻同学,”杜晴薇终于忍无可忍,在封轻又赖在她床上看《茶花女》看得眼泪汪汪时,叉着腰教训道,“人家十四五六岁就已经叛逆完了,你这‘老少女’的叛逆期是卡带延迟播放吗?以前那个门门功课争第一、老师眼里的乖学生封轻去哪儿了?你怎么像换了个人?逃课逃上瘾了是吧?再这么下去,你想门门课亮红灯,期末集体补考吗?” 她用力戳了戳封轻的额头。

      “补考就补考!”晋级为“老少女”的封轻把书盖在脸上,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满不在乎,“补考的经验我还没有过呢,有一有,也没什么大不了!人生在世,什么都体验一回才算完整!我过去十八年都活得太规矩、太憋屈了,我为此感到遗憾!” 她拉长语调,带着刻意为之的“沧桑感”。

      杜晴薇拿她没辙,只好在自己没课的时候,陪封轻去上中文系的课。坐在古汉语课的教室里,听着老先生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讲解着“之乎者也”、“子曰诗云”,杜晴薇的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终于撑不住,趴到桌子上会周公去了。

      课后,她忍不住哀嚎:“哎哟我的妈呀……封轻, 你们这课是专门研发的催眠武器吧?我一听就睡着了……你说人好好的,研究古人怎么说话干嘛?听得我头发都愁白了,长得都像古诗了……那个白发几千丈什么的……”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封轻噗嗤笑了。

      好友夸张的表情和歪解逗得她忍俊不禁,心底那积压的愁云惨雾,似乎被这片刻的欢笑冲淡了一丝。她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闺蜜,“三千丈”的愁绪也可以暂抛一边了。

      日子就在这种混混沌沌、半是逃避半是放纵的状态中倏忽滑过一个月。

      直到有一天,封轻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穿过栽满新梧桐的主干道,准备回宿舍。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她不经意地抬头,目光扫过对面篮球场边走过的一群刚打完球的男生。

      一个熟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高大挺拔,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背心和同色运动短裤,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有力。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几缕凌乱地搭在饱满的额角。他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和旁边的人说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凌厉。

      厉骋?!

      封轻的脚步猛地顿住,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会在这里?

      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厉骋也恰好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眼神平静无波,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若无其事地扭头和同伴说了句话。

      接着,他迈步走向她,停在她身边,很淡定地说:“没想到吧?我们同校。我读信息管理系。开学后很忙,没空算账,过几天我去找你。”

      封轻站在原地,心头疑云密布。

      开学一个多月了,她从未在任何场合遇见过他。信息管理系……和中文系的教学楼似乎隔得挺远。他刚才那反应……难道早就知道他们同校?

      这个疑问很快得到了印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封轻上完课,走到女生宿舍楼下,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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