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的告白》凉欢J

30、鸿雁

　　大一下学期的春天，雨水绵延不绝，从惊蛰断断续续下到了清明。宿舍楼里弥漫着衣物久晾不干的潮气，教室的玻璃窗也总凝着层水雾，模糊了窗外初绽的新绿。

　　封轻仍是同学眼中“安静又疏离的女生”。她话很少，课间常常伏在桌上看书。偶尔抬头，目光掠过窗外的梧桐枝桠，默默出神。直到某个雨霁的午后，班长在教室门口喊：“封轻，有你的信！”

　　她接过那封薄薄的白皮信封。目光落在印着申光大学的寄信地址时，心口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是喻行远。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的手指间跳跃。她绕到教学楼后僻静的花坛边，在石阶上坐下，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清风如晤：

　　雨淅淅沥沥下了半月有余，好不容易盼来天晴，便邀了同伴去踏青。

　　首站是大观园。桃红柳绿，莺歌燕舞。怡红院笑语犹在，潇湘馆寂寥悲戚，蘅芜院富丽堂皇，稻香村冷冷清清，唯余孤井伴天光。我与同伴穿廊绕柱，东瞅西逛，活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后一句想不起了，惭愧得很。

　　接着去淀山湖。雨未歇，风正疾。荡舟湖心，颠簸于风浪之间，竟也生出几分豪情。上岸后又去骑马，有威风凛凛，横扫千军之感。马背颠簸间，想到了大草原：成群的牛羊奔逐于蓝天白云之下……盼有朝一日，能亲历其境。

　　次日游周庄。江南水乡，古桥老宅，流水潺潺。坐一叶乌篷小船，绕庄而行，喝着阿婆茶，听摇橹声悠悠，恍若躺在摇篮里，尘嚣尽滤，惬意无边。

　　闲时宿舍也不寂寞，竟飞来一只雀鸟，模样清丽，啼声婉转，歇在窗台不肯离去。我悄悄靠近，将它擒住。用纸箱权作鸟笼，它却宁死不屈，绝食抗争，啄得室友们嗷嗷大叫。有人主张杀了它，有人提议送人，末了还是将它放飞，让它去春光里自由翱翔。虽然它只盘桓了半日，却给我们带来了无尽欢乐。

　　天气渐暖，万物欣荣。不知你那边春光如何，可有什么新见闻？盼能分享一二。

　　祝：心情似春天般灿烂！

　　行远
　　一九九六年四月十日

　　信纸在指间微微发烫，带着江南春色、马背震颤与雀鸟振翅的气流。字里行间，朝气蓬勃，还有静静流淌的暖意。她几乎能看见他骑马时的神采，想象雀鸟扑腾的热闹。

　　飞走的鸟归于天地，令人羡慕。而她坐在石阶上，阳光暖暖，心底阴影却未散。她抬起头，望向远处抽芽的银杏，默默地想：总有一天，我也要去看真正的草原，感受那份无拘无束的辽阔。

　　傍晚，她提笔回信。

　　行远如晤：

　　你的信，裹挟着整个江南春天的潮润，和你一如既往的温煦与细腻。

　　读“大观园游记”，我恍入红楼旧梦。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后半句，我替你补上：“看着哪样都新鲜，哪样都想记下。”恰如你信中兴致，像攥住春光不肯撒手的孩子。

　　自然之趣，文化之韵，皆被你信手拈来。我能感受到湖上的豪情、马背的自在、和对草原的向往。那“威风凛凛横扫千军”的气势，定是心底渴望辽阔，暂借纵马一跃挥洒酣畅。

　　你们收留又放飞那只鸟的故事，让我笑出声。好在最后放了它。这结局我喜欢。自由，有时比陪伴更需要勇气成全。

　　前日翻书，见“迎春花”英文唤“Dogwood”，不禁好气又好笑。中西之别，一花便知。

　　咱们中国人最讲诗情画意。纵是荒芜，也要冠以雅名。想起江淮大学的“落霞坡”，初听神往，寻去却只见光秃土坡，对着它笑了半天。后学校铲平建楼，再路过竟生怅惘。被命名过的荒芜，也会在心里留下牵绊。旧土残霞，倒觉平凡处亦有诗。

　　窗外暮色四合。你信里的春天，比我窗外明媚。谢谢你，将那方春色遥遥寄我，点亮今日黄昏。

　　愿你策马如风，终立草原，感受天地之大，自由之广。

　　清风
　　一九九六年四月十七日

　　一周后，新信至。她展开信纸，黄昏斜晖恰好落在指尖。

　　清风如晤：

　　午后无事，购得一盘《空城计》磁带，正与室友摇头晃脑，品味老生唱腔“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便收到了清风女士的鸿雁，阅之欣甚。

　　上周校运会，开幕式堪称“群魔乱舞”。各院系奇招迭出：放气球、拼图案、空喊口号。更有几十男儿扭捏跳健美操，肢体僵硬如旱鸭扭秧歌，观之牙酸。

　　新闻与文博两院祭出“女色路线”——女生队敷粉描眉，身着短裙，朝主席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效果显著，若干男生忘情欢呼。呜呼哀哉！

　　然喧嚣不敌我系“大巧若拙”。我们表面打拳，实则暗藏玄机。当《男儿当自强》音乐炸响，两头雄狮腾跃而出，摇头摆尾，金睛怒视，锣鼓铿锵，震慑全场！方才喧闹的看台鸦雀无声，旋即爆出惊叹掌声。舞狮于此地是稀罕绝技，一击必杀！

　　我嘛……担任舞绣球的小丑。头扎红丝带，身穿黄古装，腰系猩红丝绦，引狮翻腾，别提多“出风头”了。形象虽不美，但滑稽中自有光彩——我们毫无悬念拿了第一。

　　你若见我那身行头，八成笑疼肚子——请放心，此“黑历史”绝不外泄！这摇摇欲坠的“清誉”，还须保全一二。

　　愿你心中常驻春光！

　　行远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十四日

　　封轻读着信，嘴角上扬。这封信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文字舞台剧，展现他的幽默、自信与少年意气。

　　她像被特别邀请的观众，被他生动的笔触牵引，“看”到滑稽的健美操、花枝招展的“女色路线”、威风凛凛的舞狮……最清晰的，是他扮演小丑引狮郎的模样。

　　“他总是这样，”她想，“一边调侃，一边藏身玩笑之后。” 这何尝不是青春最真实的模样？想被看见，又怕误解；渴望懂得，又恐看透。

　　“行远”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唇边笑意未尽，“这次，就回你一场不那么‘正经’的信中戏。”

　　行远如晤：

　　你这信写得精彩如压轴大戏，我频笑引室友“注目”。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遂朗读“女色路线”与“小丑英姿”两段，与诸位巾帼分享。

　　好家伙！巾帼们瞬间火气冲天！吹胡子瞪眼！活像热油锅进龙虾——滋啦作响，热油四溅！

　　“哼！什么叫‘女色路线’？这是对新时代女性追求美的污名化！”

　　“就是！‘敷粉描眉’怎么了？我们乐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怎么了？那叫自信飞扬的眼神！”

　　谁说短裙胭脂不是青春活力的绽放、自信热情的宣言？那是女生拥抱自身、悦纳自我的姿态！谁说男儿跳健美操便失气概？那是用肢体演绎“青春无敌”的勇气，是另一种“男儿当自强”的注脚！

　　总之，你的信将慵懒午后变成沸腾维权现场。不过，抛开“战火”，你那身“舞狮小丑”装倒让我深感兴趣。如此英武，不能亲睹实乃憾事！快别说形象不美！你的信逗人开怀，称“文苑开心果”不为过。你把喧天锣鼓写得安静，把自己藏进“小丑”壳里，却让人一读，便见你在喧嚣中心悄悄发亮。

　　谢谢你远道而来的“热闹”。谈笑之间，我心已晴好。

　　清风
　　一九九六年五月一日

　　暮春渐深。雨歇时，校园槐花与积水交叠，花香混泥土气息缠绵。

　　封轻连日泡图书馆赶作业。这日回宿舍，见书桌静躺一封新信。她坐下，展开信笺。

　　清风如晤：

　　万分遗憾惶恐，因我行文不谨，竟惹“诸位巾帼”英雄火气冲天！想来场面烈焰熊熊，烤熟牛头不在话下！可惜未能亲见诸位“吹胡子瞪眼”之可爱可敬状，抱憾终身！在此恳请诸位公主殿下息怒。

　　不过，烦请清风女士转达：行远已痛改前非，如今是贾宝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之忠实拥趸，奉为圭臬。此心可昭日月！

　　言归正传。去年开学，我与室友商议办报，终因困难搁浅。岂料外文系某女生宿舍竟办出《相宜舍》！初看颇有气象。我等懊悔畏难不前。近日风闻该报因经费人手告急，濒临停刊。我等顿觉“天赐良机”，摩拳擦掌前去洽谈“收购”。心中盘算：几个小女生，能有多大章程？定手到擒来！岂料对方六位娘子军，个个精明干练，寸土不让！几番交锋，我方从“完全没把她们放眼里”变成“慈悲为怀，直诵阿弥陀佛”，最后沦为苦力：出资四成，劳力全包，连付印分发亦由我等承担。唉，机关算尽，到头附庸之位，真乃“谈判之耻”。

　　近日宿舍流行席绢小说，桌上床上皆是。七尺男儿个个如痴如醉，长吁短叹，往日粗旷尽化绕指柔。我痛心疾首：“此等闺阁读物，大丈夫焉能沉迷？幼稚！” 谁知被驳：“说别人幼稚的人，才真幼稚！”讨论情节竟拒我于外，气煞我也！

　　席绢的书我坚决不看，遂去图书馆借《恩重如山》，一读难释卷。它讲农村乡野人情冷暖，与我们家乡风貌相似。我时而因人物憨直捧腹，时而为命运唏嘘，惹同学侧目。它共耗去我专业课十节，代价惨重。昨夜子时掩卷。此刻眼皮酸涩，写完这行，已连打三哈欠。

　　困意袭来，就此搁笔。烦请代向你可亲可敬的室友问好！

　　行远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一日

　　封轻读罢轻笑。她将信折好，压进《泰戈尔诗集》。起身踱至窗前。天色淡蓝澄澈，鸿雁未归。可她心底那只无形的鸿雁，羽翼已掠过山水，悄然栖落。

　　她对他，似乎又靠近一分，又多了解一分。

　　“收购”手抄报的闹剧，像一场青春拉锯战，亦是他带着自嘲的宣告——他想做的，是办报这般需脚踏实地、认真耕耘的“正经事”。“席绢小说席卷寝室”的戏谑鲜活有趣。他不屑虚幻绮梦，沉迷扎根真实土壤、散发烟火气的故事。他的困倦哈欠里，藏着对乡土务实小说的真挚投入。

　　那就回一封……既接住风趣，又稍袒露心迹，更踏实的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