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文社 ...
-
行远同学启:
见信如晤。读罢心情复杂,“且笑且怒,且羡且叹”。
你那句“烤熟牛头”的描绘,已被寝室“公主殿下”传阅。她们一致通过决议,为你特制请柬:“诚邀喻先生莅临现场,亲自复现此道名菜”。她们鼓风,我出油,牛头……你自斟酌。
喩先生狡黠,搬“贾宝玉”当护身符。此计甚妙!不过容我提醒:宝玉最终被“水做的骨肉”眼泪淹死——前车之鉴,当心被我们这几个“水做的”集体泼成落汤鸡。
至于《相宜舍》“收购”案……你们一群“藐视女生”的壮士,被几位娘子军调教得“慈悲为怀,口诵佛号”,真善哉!但我仍为你们“壮志未酬”鼓掌,至少你们有勇气闯入“文字乌托邦”,虽被“温柔”收编得一败涂地,也是虽败犹荣的英雄(劳工)行为!
你说宿舍席绢风靡,我们寝室也曾人手一册。姑娘们常一边看一边幻想:“完美男主能跳出来就好了!”下一秒看现实,全员陷入对残酷人生的无声哀悼。我嘛……边看边笑,笑过书抛。正因知现实粗粝,才借此类“精神糖果”放松片刻。
那句“说别人幼稚的人才幼稚”,是否噎得你够呛?谁规定温柔细腻是女人专利,多愁善感归女生独有?男儿柔情,亦是真性情。你那些沉迷席绢的室友,说不定比你更早悟透此理。
你读《恩重如山》至眼皮打架,我想你读的不只是故事,也是一种怀念。那些村庄的鸡鸣狗吠、邻里长短、灶台烟火,是否让你想起乡土乡音?也许我们越往外走,双脚离生养土地越远,心却越想找回熟悉的起点。但我不敢太想……
近日我读泰戈尔《飞鸟集》,很喜欢。摘一段共勉——
世界以痛吻我,我当报之以歌。
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磨炼,
方能练就创造天堂的力量,
只有流过血的手指,
方能弹奏世间的绝响。
终有一天,你的付出将变成礼物,
你受过的苦,将照亮你前行的路。
……
你说写信时打三个哈欠,那我这封信,望让你会心一笑三次。最后,寝室“可亲可敬”的室友,托我转达她们最“亲切”的问候。
清风笔
一九九六年五月十八日
书信,成了封轻灰白校园生活里一道温润的光。她与行远在信笺间分享着彼此的见闻、思索与感悟,那些流淌在字里行间的幽默、洞察与默契,让她心跳加速,嘴角不自觉微扬。然而,这份隐秘的欢愉之下,也盘踞着更深的心乱。
在心底那片隐秘的土壤里,她确认了那颗名为“喜欢”的种子。它生根,发芽,带着青涩的甜与隐约的酸,枝叶蔓生,缠绕心绪。可若要她战胜羞怯,拨开荆棘,向他袒露那份灼热的心意——那仍是“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她像一只误落蛛网的飞蛾,被无数个“揣测”缠绕:他对她,究竟是知己般的珍视,还是也藏着与她同样的悸动?她该跟随他的节奏,维持这份笔尖的默契,还是该鼓起勇气,将那颗滚烫的心和盘托出?而一旦开口,他会如何回应?倘若被拒绝,她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念头如同无数只小虫,在寂静的夜里啃噬着她的神经,让她心烦意乱,使得每一次读信和回信,都成了甜蜜的折磨。然而,无论如何,他是她的明月清辉,想起他,总让她想要变得更好。
她将每天的时间表填满,既为转移这恼人的心绪,也为走出家庭带给她的阴影。专业课、四级备考、名目繁多的阅读书目……她像一尾缺氧的鱼,奋力游向知识的深海。与此同时,她开始主动打破自己的壳,尝试融入周遭的世界:她加入了体操班,让汗水洗刷心底的阴霾;她走进了文学社,期望在文字里寻得共鸣与出口。
文学社的据点,设在江淮大学四景之一的“落霞坡”。名曰坡,实则为一座方正的教学楼。
初次踏足时,萧蔓指着它,双眼放光,如数家珍:“听说几年前,这儿还是一片野花烂漫的山坡,夕阳西下时,晚霞如熔金倾泻,将整片山野染得瑰丽似锦。可惜啊,时移世易,山坡被推平,建起了这栋楼。如今想看江淮大学最后一抹霞光,只能靠西边那几扇玻璃窗的反光了。”她说着,声音里带着诗意的叹惋,“我们社选在这儿,就为了这点儿文艺情怀,想要——当窗赏晚霞,对谈酬知音。”
萧蔓其人,情感丰沛,不仅听一首《为你我受冷风吹》能大哭一场,读文学作品时也激情外露,时而仰头狂笑,时而伏案痛哭。被陌生人瞧见,准以为她患了失心疯。寒假归家,她就携着这股“疯”劲把她男友爆揍了一顿,神奇治愈了她男友的自卑心,撕了分手信,两人甜蜜和好了。由此可见,武装暴动,有时候是很有必要的!
总而言之,萧蔓是个纯粹的性情中人,更是狂热的文学爱好者。她一进江淮大学就加入了文学社,自称是封轻的“前辈”,热情地将她引荐入社。封轻随她首次踏入落霞坡的会议室,发现社员们来自各个院系,竟还瞥见两张熟面孔——左亮与厉骋也赫然在座。
左亮一见她,眼睛顿时亮了,夸张地挥着手:“嘿!小白鹭!你上学期干吗去啦?怎么现在才找到组织啊?我都快望穿秋水了!”他目光热切地扫过封轻身后,“小黄鹂呢?你俩不是焦不离孟的吗?她啥时候来报道啊?”
很显然,让他“望穿秋水”的,是“小黄鹂”,断非“小白鹭”。敢情他加入文学社,还兼了份副业——守株待黄鹂么?
封轻忍笑,正欲答话,却听厉骋冷哼一声,敲了敲桌子,目光扫过左亮和封轻,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别聊天!开会了!”
会议讨论两大议题:社长更迭,与社团生存命脉——经费危机。
现任社长和副社长皆为大三学生,考研在即,即将卸任。本次会议投票选举,规则明确:凡有意竞逐社长之位者,须主动自荐,并拿出切实方案,解决文学社最大的痛点——资金短缺。眼下社团不缺才华横溢的策划与稿件,唯独缺银子出版印刷。
几位跃跃欲试的社员先后登台,慷慨陈词:
方案A:向各院系打报告,祈求经费施舍(众人摇头,可行性存疑)。
方案B:发动社员“内部众筹”,自掏腰包(叹息四起,无异杯水车薪)。
方案C:组织社员变身“推销员”,深入宿舍兜售小商品(满座哗然,有损斯文)。
方案D:校内外发起募捐(面面相觑,劳心劳力,成效难料)。
每位陈述者皆洋洋洒洒,条分缕析,一二三四五铺陈开来。
封轻作为初来乍到的菜鸟,一旁作壁上观,正听得欢快,又见厉骋上台,寥寥数语,便将前面的方案都给秒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提供经济基础,请大家选我当这个‘上层建筑’。”
“噗——哈哈哈!” 台下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会意的哄笑与热烈的掌声。
封轻头一回见这厮耍幽默,愣是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暗道:这厮的幽默也特有本人气质——冷,而且嚣张。
掌声渐息,厉骋的目光扫过全场,在封轻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带着一丝她无法解读的审视,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
他继续陈述,条理清晰:“选我当社长,立竿见影的好处有三:第一,我出资承担社内所有费用,确保每月出版五千份文学报,免费送达每一间宿舍,让文学之风吹遍校园;第二,所有录用稿件,一律支付稿费,尊重每一份创作的价值;第三,每月组织一次社员聚餐,每学期安排一次郊游。”
他稍作停顿,让这些实实在在的承诺沉入每个人心中:“所有社员,不必出一分钱,不必找系领导要根本就要不到的经费,不必浪费时间兜售募捐。大家只需把精力用在学习和创作上。我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决心和信心,带领大家在‘吃好、玩好’的同时,办出一份风靡江淮大学的文学报!”
“请投我一票。谢谢。”
话音未落,台下已有人激动地拍案而起,叫好声如潮水般涌来。
稿费!聚餐!郊游!免费印刷!这简直是江淮大学文学社成立以来闻所未闻的“五星级待遇”!教室瞬间沸腾,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热烈的气氛如滚水般翻涌不息。
然而,任何事都会有不同的声音。沸腾之下,总有暗流涌动。
封轻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压低的议论:
“嗬!这不就是拿钱砸个社长当吗?真是钱多烧得慌!”
“他一个学理工的,懂什么文学?有水平当咱们社长吗?”
“你管他懂不懂!出钱就行!有水平的事让咱们这些没钱的人做呗!这年头,光有水平顶什么用?有钱有势才是硬道理!”
“没错!毛主席那套‘枪杆子出政权’已经过时了,现在是‘钱袋子出政权’!懂吧?”
“对对对!听说他爸是法院院长,官二代呗!投胎投得好,有什么真本事?”
“就是,看他那拽样就知道!”
封轻在心中暗叹:三岁就被生母抛弃,寄养在亲戚家,再有权有钱,也算不上“投胎投得好”。光鲜外景从来不代表内里丰盛,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大抵如此。只是,这些终究是旁人私事,她不宜置喙,还是缄默为佳。
喧嚣的浪潮渐渐退去。无论有多少质疑、不忿或酸嘲,都敌不过“免费福利”的巨大诱惑。厉骋以压倒性的票数,毫无悬念地当选文学社社长。
接下来是副社长选举。按照惯例,刚才得票第二者应顺位当选。然而黑板上选票统计结果却呈诡异的一边倒——厉骋独占鳌头,其他候选人的票数零星散落,难分伯仲。
社员们纷纷提议重新提名、再次投票。就在这时,厉骋再度起身,声音清晰地穿透喧哗:
“我提名封轻。”
“谁?封轻是谁?”众人齐刷刷转头,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带着好奇与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