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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不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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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在书页的翻动和心事的沉浮间悄然溜走。家教的日子又到了。
封轻走出宿舍楼,清冽的空气带着初冬的寒意。不远处教学楼的玻璃窗,折射着冬阳淡白的光,打在楼前那棵巨大的梧桐树上,带出稀疏而清冷的剪影。
厉骋和孟雨站在树下,正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厉骋眉头紧锁,孟雨则面颊涨红,双手激动地比划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剑拔弩张的凝滞感。
封轻下意识放慢脚步,犹豫着是否该绕行。恰在此时,孟雨尖锐的声音穿透了寂静:“不是我!我没说过!”那声音里裹着气急败坏的颤音。倏地,孟雨的目光扫了过来,落在封轻身上,眼神里的敌意几乎要刺穿空气。
封轻最后一丝犹豫被这目光浇灭。显然,对方并不欢迎她。她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加快脚步,汇入通往北门的人流。
校园大道两侧的银杏树,褪去了金黄的华衣,枝干瘦削挺立。地面铺着未完全扫净的银杏叶,金中带褐,像是一层褪色的记忆,偶尔被经过的脚步带起几片,轻轻旋落。
走在这条大道上,仿佛穿过一条季节的隧道,落尽繁华,才是冬的真实。封轻看着前方北门的方向,想起了江淮大学流传甚广的戏言——“东娱北吃”。
“东娱”,指东门外那片喧嚣的乐土:台球撞击声、卡拉OK的嘶吼、旱冰场轮子摩擦地面的尖叫……是精力过剩的青春挥霍荷尔蒙的去处。
“北吃”,则是北门外那条烟火蒸腾的小吃街。摊贩林立,菜色丰富。麻辣烫翻滚的红油、砂锅咕嘟的热气、凉皮晶莹的筋道、绿豆汤沁人的清甜……廉价却美妙的滋味,慰藉着无数囊中羞涩却饥肠辘辘的学子。
九十年代中叶,“下岗”、“下海”成了报纸上的高频词汇,也成了许多家庭命运转折的注脚。东门外那些陪学生同“乐”的店主,北门外那些手脚麻利的摊主,不少正是被时代浪潮拍上岸的前国企工人。
封轻尚未真正踏入社会洪流,对这些宏大的变迁仅止于模糊的概念。此刻想起“东娱北吃”,涌上心头的并非时代浪潮,而是那些被岁月镀上柔光的碎片。
大一寒冬,与杜晴薇晚自习后冻得哆哆嗦嗦,挤在一锅热气腾腾的砂锅前分享暖意,再说说笑笑走回宿舍;酷暑难耐,食堂饭菜令人毫无食欲时,北门外的凉皮和绿豆汤便是她们共同的救赎……
只是,那些并肩同行的时光,都凝固在了更衣室那场谈话之前。如今独自走向北门,封轻的心底只剩一片空茫的薄雾。
在她思绪翻飞的时候,厉骋中断了与孟雨的争论,抬脚跟了上来。他沉默地尾随她出了校门,又在她登上公交车后,几步跨上同一辆车,在她后排落座。
公交车引擎轰鸣着启动,江淮大学北门在车窗外渐渐缩小、模糊。街景流动,商铺橱窗里早早挂起了圣诞促销和元旦打折的广告牌,红绿相间,提醒着人们岁末的临近。封轻这才意识到,圣诞节已在拐角,大二的第一个学期,竟也快要走到尾声。
就在这时,椅背被轻轻叩响。厉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文学社那些谣言,你听说了吗?有人说你写的文章是抄袭的。”
封轻身体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冰针背刺。第一次遭遇如此污蔑,短暂的空白之后,一股灼热的怒火窜上头顶。她倏地转身,声音不高,却带着被冒犯的凛冽:“谁说的?哪一篇?抄了谁?证据呢?拿出来我看!”
“我找人问了,源头是孟雨。”厉骋看着她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火星,下意识补了一句,“放心,我已经警告过她。她再敢乱嚼舌根,我饶不了她!”
封轻没有作声,心里却在翻腾:孟雨?她为什么这么做?十有八九是因为厉骋。她们唯一的交集,就是那次关于厉骋的盘问。她明明澄清了关系,可孟雨却偏执地把她钉在“假想敌”的位置上。
她越想越憋闷——厉骋越是这般“仗义执言”,孟雨的恨意只怕越会变本加厉地倾泻到她头上。这两个人,一个自以为是,一个偏执狭隘,通通烦人,通通离她一条银河的距离才最让她放心!
被冤枉的委屈和不理智的迁怒交织,她语气冰冷:“我的事,不劳厉社长费心。我自己会处理。另外,上次我说得很清楚,不需要你送。请你……”
厉骋完全没料到话题会如此陡转,满腔的“好意”仿佛撞上了铜墙铁壁。他以为她至少会有一丝感激,却换来如此彻底的拒斥?
一股无名火“腾”地烧了起来,他猛地打断她,声音带着被刺伤的愠怒:“行了!你用不着重复!你眼光差,喜欢小白脸,你爱喜欢谁喜欢去!谁稀罕为你费心?我对你没意思了,你少自作多情!我今天来,不是送你,是跟你说文学社的事!”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作证,像这样说话的男生,让女生想一脚把他踩死!何况封轻现在正气不顺呢。她在心里把这厮踩死了一遍,冷声问:“文学社什么事?”
“文学社的聚餐和郊游,你为什么一次都不参加?”他语气咄咄逼人。
“我有事。”她言简意赅。
“你每次都‘有事’?你糊弄谁呢?你就是躲我吧?我都说了——我对你没意思了!你再躲就是你自作多情!”厉骋的火气被她的冷淡彻底点燃,几乎是吼了出来,“你是社员,集体活动必须参加!以后有事提前请假,没批准不许缺席!听见了吗?!”
封轻默默在心里又把他踩死了一遍,声音拖得又慢又平:“知道了。厉社长,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厉骋霍然起身,大步走向后门。公交车靠站,门刚开一条缝,他便如一阵风般卷了下去,消失在站台的人影里。
封轻独自完成家教,再独自乘车回校,一路风平浪静。终于摆脱了那令人窒息的“跟踪护送”,她长长舒了口气。
到了文学社聚餐日,为了避免再被扣上“自作多情”的帽子,她与萧蔓结伴,跟着大部队,浩浩荡荡开赴厉社长的“老巢”——“塞纳河畔”。
“塞纳河畔”依旧金碧辉煌,水晶吊灯折射着炫目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和食物的混合气息。悠扬的钢琴曲如流水般倾泻,流淌在铺着厚绒地毯、装饰考究的大厅里。
三张大圆桌坐满了人,矜持在珍馐美馔上桌后迅速瓦解,推杯换盏,笑语喧哗。有人埋头苦干,大快朵颐;也有人兴致勃勃,高谈阔论,从食堂“猪食”般的饭菜,到教授们不修边幅的轶事;从文学报排版校对的琐碎,再到当下风靡校园的诗歌热潮——文学社的文艺氛围扑面而来。
九十年代,是现代诗与知青文学蓬勃的年代,文艺青年们几乎个个都是“诗人”。谈及甚嚣尘上的《汪国真诗集》,全都耳熟能详。封轻却兴致缺缺,觉得那些诗作大多像励志口号,缺乏耐人寻味的诗意。
她更偏爱梁晓声笔下那些浸透了血泪的知青故事。她把那些苦难当作另类的“心灵鸡汤”,用以自我宽慰——比起知青那代人被时代碾碎的青春,自己的那点儿烦恼和悲伤,不算什么。
年少的她尚不明白:人心天生囿于己身。旁人的滔天巨浪,或许能引来一声叹息、几滴眼泪,但时过境迁,终归化为一声遥远的喟叹;而自己的烦恼,纵使在历史长河中渺若尘埃,于亲身经历者,却是时时刻刻啃噬内心的钝痛。
因此,从理智上承认“不算什么”,到情感上真正“放得下”,其间横亘的,或许是漫长岁月的跋涉与沉淀。
餐桌上的话题转向现实。国家政策已变,大学毕业生“包分配”成为历史,他们将直面“双向选择”和自主择业的惊涛骇浪。这未知的前路,在每个人心底都投下了浓重的阴影——未来栖身何处?他们会成为怎样的人?此刻的努力,又在为怎样的人生奠基?……青春的迷茫,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具体而沉重。
席间的气氛渐渐变得凝滞。
就在这时,孟雨款款起身,走向钢琴旁的演奏女孩,低语几句。叮咚流淌的《雨中漫步》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段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前奏。
孟雨拿起话筒,笑容明媚,声音甜美:“今天难得咱们文学社全员到齐,这么高兴的时刻,我给大家献上一首歌,《月亮代表我的心》,希望大家喜欢。”
哇!美女献唱!
低迷的气氛瞬间被点燃,掌声、口哨声几乎要掀翻屋顶。青春的火焰,只需一点火星便能熊熊燃烧。
萧蔓凑到封轻耳边,语气带着促狭:“看见没?给厉骋打水被拒,改走才艺路线了。你再不表示表示,厉社长怕是要被这深情的月亮追走咯。”
“表示?”封轻双手合十,一脸虔诚,“我表示——赶紧追走!祝他们甜甜蜜蜜长长久久!赶紧互相锁死,免得祸害他人!”
萧蔓笑了:“你祝她甜蜜,她可没说你什么好话。她和我说,你嫌厉骋烦,急着摆脱他,所以建议她去打水接近他,真的假的?”
“天地良心!我从没建议过。这人也太奇怪了,她打水就打水,干吗赖我建议的?她还造谣我抄袭!她是不是有臆想症?”
“谁让你这个‘头号情敌’威胁太大呢?你看她那眼神瞟你的样子,阴气森森的……”萧蔓瞄了一眼台上深情演唱的孟雨,压低声音,神叨叨地对封轻说,“我掐指给你算了一卦,她和你——这梁子,结深了!没完!”
萧蔓这一卦简直是神预言!封轻后来想,她很该把以后的考试题都给算一算,才不浪费她算卦的天赋!
孟雨一曲唱罢,眼波流转,目光精准地锁定封轻,声音带着刻意的甜腻和不容拒绝的挑战:“接下来,我想邀请我们文学社的才女封轻同学。大家都知道她文章写得好,想必歌也唱得好。大家说,请她来一首好不好?”
“好!好!必须好!”
美女PK的戏码,精彩!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社员们疯狂鼓掌起哄,甚至有人兴奋地拍起了桌子。
这喧嚣的场面,可比文学社讨论任务分工的时候热闹多了。可见世人爱看戏,远胜于爱干活。
几个自认洞悉内情的目光,悄悄瞟向厉骋。厉社长却在拿筷子拨弄面前的一盘醋溜土豆丝,面无表情,看不出端倪。
封轻腹诽:文章写得好,歌就唱得好?这是什么鬼推理?她唱歌偏要像鸭子叫,不行吗?谁规定了不行吗?她就想安安静静当个背景板,怎么老是被架在火上烤?树欲静而风不止,古人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