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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针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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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封轻无比怀念杜晴薇。
薇薇若在,定能用天籁之音把孟雨这点道行秒成渣!孟雨那点唱功,也就比她这个“鸭子叫”强那么一丁点,绿豆大小的一丁点!跟薇薇比起来,她顶多算只会叫的蚂蚱!薇薇一亮嗓子,就能叫孟雨的声音跪倒!
可是,薇薇依旧在躲着她呢。那份被刻意忽略的、深埋心底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毫无预兆地漫涌上来,瞬间淹没了她。
好吧。
既然大家都想看戏,那她就化孤寂为利刃,让这场戏更精彩些!
她接过话筒,走到灯光下,声音平静无波:“唱歌不是我的强项,但我会讲故事。不如,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好!讲故事好!”萧蔓立刻化身头号捧场王,用力鼓掌。
看戏的众人只要热闹,管你是唱歌还是讲故事呢,自然齐声叫好。
封轻微微一笑,握紧话筒,语调平缓:“从前,有个女孩,她得了一块金子,视若珍宝,日夜悬心,总觉得会被别人偷走抢去。尤其是她的邻居,更是她重点防范的对象。”
大厅安静下来,只有钢琴的余韵似乎还在空气中微微震颤。她站在光束里,身影被拉长,投在光洁的钢琴漆面上,像一幅旧时光里的剪影。
“女孩从早到晚盯着她的邻居,草木皆兵。甚至不惜编造谣言,说邻居的文章是抄袭所得,败坏邻居的名声。如此这般,女孩绞尽脑汁,心力交瘁,金子没丢,快乐却先丢了。”
台下已有人哑然失笑,更多人则陷入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目光在封轻与孟雨之间微妙地游移。
“其实呢,”封轻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像薄刃划过丝绸,清晰而锋利,“她的邻居不爱金子,只爱美玉。邻居家里有和氏璧,从来就没打过她金子的主意。”
有人发出低低的嗤笑声,有人交头接耳。连刚刚举杯畅饮的厉骋也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封轻顿了顿,视线掠过人群,像是看着某个虚无之地,又像是洞穿了某个人的心底。
“所以,邻居对那女孩说:你有你的金子,我有我的美玉,你我互不相干,各自安好,岂不天下太平?你就消停些,别再折腾那些无谓的小动作了,行吗?”
她再次停顿,空气仿佛凝固了。
“若是你执迷不悟,继续这般扰人清静,折腾得我烦了,我便将你这点小心思,原原本本写成文章,公之于众,让所有认识你的人,都来品评一番,你——愿意吗?”
故事讲完了。
她将话筒轻轻放回支架。
掌声稀稀落落地响起,由萧蔓率先用力拍响,接着是几位平日欣赏她文风的同学。掌声不大,却带着一种心领神会的重量。
孟雨脸色难看,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厉骋则盯着那盘凉透的醋溜土豆丝,一言不发,仿佛要从中研究出宇宙的奥秘。整个“塞纳河畔”陷入一种奇异的静默,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似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
封轻回到座位,端起面前一杯凉透的白开水,仰头一饮而尽。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冲刷掉方才言语带来的燥热,如同完成了一场淋漓的自我辩护,也像为某种决绝的立场,无声地干杯。
萧蔓朝她竖起了大拇指:“太酷了!字字诛心!孟雨怕是要气出内伤还不能反驳!一反驳就是不打自招!只能偷着哭!”
说曹操,曹操到。
孟雨端着一杯酒走过来,目光扫过封轻面前空了的玻璃杯,转头对“酒司令”说:“劳驾,给这边满上白酒。”
那位“酒司令”不知是迟钝还是看戏心态,竟真麻利地斟满一杯白酒传了过来,稳稳放在封轻面前。
孟雨将自己手中那杯几乎满溢的白酒举到封轻眼前,目光灼灼:“封轻,我们喝一杯!我先干为敬!”话音未落,她一仰脖,竟将那杯辛辣的液体灌了下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封轻愕然。她没料到孟雨喝起酒来如此勇猛,更没料到“邻居”的劝诫换来的是拼酒。
她看着眼前这杯酒,心里涌起一阵荒谬感。真心想说:孟同学啊,你又不是对我芳心暗许,何必死盯着我不放呢?你有这功夫,去找你的心上人喝酒,去找他唱歌,把他拿下,还我清静,咱倆岂不皆大欢喜?退一万步讲,你的心上人就是不领你的情,那不喜欢你的人,你又何必强求?去做让自己开心的事——读本书,听首歌,看场电影,哪怕只是晒晒太阳,逛逛街……哪一样不比跟你的假想敌拼酒来得愉悦?
思绪电转间,一道灵光如闪电般劈开混沌!封轻蓦地呆住。她看孟雨倒是通透,怎么轮到自己,却深陷迷局,半点不通透?
她想起了她的明月清辉。她和他通信已逾两学期,那份心意在心底盘桓发酵了近一年,却越来越纠结。她到底在纠结什么?在畏惧什么?孟雨尚有打水、唱歌的勇气呢,她却连坦露心迹的胆量都没有?
她突然就生自己的气,抓起面前那杯白酒,仰头就灌了下去!然后……惊天动地地呛咳了起来。上帝啊!这到底是什么魔鬼的发明?辛辣!灼烧!如同吞下一团火!辣得人眼泪水直往下掉,封轻一边咳,一边抹眼泪。
那些嗜酒如命的人,难道是有泪流不出,所以拼命把酒往胃里灌,再从眼睛里倒出来?——假如能倒得出来的话,也许是酒,也许是泪,谁知道呢?只有自己清楚。
回程的路上,凉风让酒意稍退。萧蔓挽着封轻的胳膊,好奇地问:“你故事里那个有金子的女孩,是孟雨吧?金子是厉骋?邻居是你,对不对?”
封轻轻笑:“看破不说破,朋友继续做。”
“那可不成!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快说,你的‘和氏璧’是谁?”
“随便编的故事,没有谁。”
“我信你?” 萧蔓竟学起罗云挠人痒痒,把手伸向封轻的胳肢窝,“快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封轻笑着跑开。夜风拂过面颊,带着冬的寒意。街边的霓虹在她眼底闪烁成碎光。
她低头,看着灯光下自己的影子,忽长忽短,起伏不定,像极了这段还没开始,就已经起起伏伏、变幻莫测的心绪。她想,这就是青春吧。喧闹背后的寂静,倔强背后的失落,清醒着挣扎的每一步,将来化作纸页上或深或浅的故事。
回到宿舍,暖意扑面而来。
胡玉华指着她的书桌说:“封轻,你有一封信。” 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让她心头一跳——是行远。她定了定神,拆信阅读。
清风如晤:
上海的冬天来得迅疾。窗外寒风呼啸,室内也冷得透骨。还未及品味秋的爽朗,冬的凛冽便已君临。想来江淮的天气,还存着几分温存吧?
这封信我屡次提笔,又屡次搁下。许是“懒”字作祟,每每草草几行便难以为继。此番总算“我佛慈悲”,斗胆落笔,不至再次半途而废。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摆,在“吃饭—睡觉—看书”间循环,沉闷无波。新鲜感成了奢侈,而我,似乎早已缴械投降,甘于做这平淡生活的囚徒。偶尔看书,也是三心二意,不过求个心安——既做麻木的闰土,又扮精神胜利的阿Q。这般状态,岂非悲哀?仿佛自己只是一具执行预设程序的机器,日复一日,徒然运转。
偶翻日记,瞥见学期初写下的豪言壮语,竟疑是他人手笔。短暂的“良心发现”后,也不过自嘲一笑:罢了,这样也“挺好”。时间快得令人心惊。昨日还在倒数寒假,今日却对它的临近生出恐慌。看周遭同学一个个活得神采飞扬,不禁怀疑:是否只有我,在这本该恣意的年纪,活得如此……了无生趣?每日挟着书本穿梭校园,与其说是求知,不如说是在徒劳地驱赶无聊,或是在自寻烦恼。四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实在无法想象。
圣诞将至,班里正热闹地征集过节方案,答案五花八门,无外乎“玩”与“吃”。人人都想别出心裁,摆脱俗套,可兜兜转转,最终又都落回那些陈旧的窠臼。过了圣诞,便是元旦,1997年的门槛近在眼前了。
不知你们何时放假?我们这边要熬到平安夜,而返校日期定在1月17日。想到那短暂又注定充斥着“枯燥无味”春节的假期,寒假的吸引力也大打折扣。当然,眼前最要紧的,还是那场避无可避的“期末大考”——这才是悬在头顶真正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夜已深,寒气更重,窗外的风声似乎也倦了。思绪芜杂,暂且搁笔。
祝 冬安。
行远
九六年十二月十六日夜
他的信,从环境和心境切入,层层递进到自我剖析和对未来的茫然,精准捕捉了大学生期末季的迷茫、倦怠、对平淡生活的无力感以及对未来的隐约焦虑。
封轻心有戚戚,不由轻声叹息。她读懂了他的理性,内省,对周围人和“俗套”节日的敏锐观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文人式疏离与自嘲。
她将信轻轻折起,收进信封,抬头看到胡玉华正坐在床头织毛衣。
头顶的台灯光线柔和地洒下,将玉华笼罩在一圈温暖的光晕里。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此刻却异常灵巧,针线在指间翻飞穿梭,带着一种沉静而专注的美感。毛衣已织过大半,是温暖柔和的枫叶黄,看着就让人觉得暖和舒适。
封轻觉得此刻的玉华,像一位自带圣光的天使。她坐在床边,凝神看了片刻,轻声问:“玉华,你教我织毛衣,好不好?”
“好啊。”胡玉华抬起头,眉眼弯弯,“你想织给谁?”
“嗯……”封轻思索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行远的信封,“毛衣好像有点复杂……还是从简单的开始吧,先教我织围巾,行不行?”
“没问题。”胡玉华依旧笑着,眼神里带着了然,“那你总得告诉我,是织给谁的吧?”
“嗯……”封轻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耳语,“反正是……一个人。”
“一个‘人’!”一直竖着耳朵旁听的萧蔓,夸张地笑倒在床上,“封轻,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小猫小狗呢!是心上人,对吧?”她故意拖长了尾音,眼中闪着促狭的光。
封轻的脸颊,在灯光下悄悄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