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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共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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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四月,行远被一种掺杂着负疚的焦虑缠绕。
他站在宿舍窗前,第三次展开封轻从江淮寄来的信。两页薄纸,字迹端正,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晕。她拜托他打听申光大学中文系文艺学专业的考研信息:历年真题、导师研究方向、参考书目。信的末尾,她写道:“此事托付于大使阁下,两国邦交,系于君身。”
这句玩笑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进行远的责任感里。
他跑遍了中文系那栋爬满常青藤的老楼。从系办公室到资料室,得到的答复如出一辙。接待他的女老师语气诚恳得不容质疑:“考研方案在研拟,书目待定,导师录取后才分配,考前不能接触。”
他又绕道去了学校周边的所有书店,甚至远征了福州路的图书城,翻遍书架,一无所获。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脸上,空气里是新叶和泥土苏醒的气息,迎春花在路边开得恣意,可这些生机丝毫没能照进他心里。他只觉辜负了封轻的重托,这“两国邦交”若因此受损,自己这个“驻沪联络员”实在难辞其咎。
窗台上,一个玻璃罐头瓶成了临时的水族馆——几十条漆黑油亮的小蝌蚪不知疲倦地上下游弋。室友不知从哪个水洼里捞来的。大家兴致勃勃地围着瓶口,畅想未来:“等尾巴褪了,腿长出来,咱宿舍就‘听取蛙声一片’了!”
“咱们住一楼,”行远突然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烦躁,“青蛙招蛇怎么办?”
热闹戛然而止。
“还有,”他继续道,“万一这里面混进几只癞蛤蟆呢?”
美好的愿景被爬满宿舍的丑陋形象取代。众人沉默地盯着玻璃瓶,那些游弋的小生命此刻看起来不再可爱,反而透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最终决议:一旦这些小东西长出完整的腿,立刻放生,绝不犹豫。
四月的天说变就变。午后的灿阳被云层吞噬,傍晚时分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一直绵延到深夜。
行远坐在书桌前,铺开信纸,眉头微蹙,写下:“关于你要的历年真题和导师信息,我跑了中文系几趟,得到的答复都是招生简章未定,详情不便透露。抱歉,有负重托。”
接着汇报搜书的无果,无奈列出两本替代品:朱狄的《当代西方美学史》和李醒尘的《西方美学史》,小心翼翼地提议:"购上述两本寄上将功补过,你看如何?"字里行间透着办事不力的懊恼。
笔锋转到蝌蚪时,语气才活泛些。他描述了室友们从兴高采烈到忧心忡忡的转变,写了自己那句“青蛙招蛇”如何浇灭大家的热情。
“四条腿芽已长出,尾巴尚在,估计不日即可蜕去。是否放生,宿舍仍在热议。我主张放,毕竟它们属于池塘,不属于玻璃瓶。”
写到这里,他意识到,自己这一整晚,竟没有翻开任何一本复习资料。大考在即,同学们纷纷围着老师套题。他却心浮气躁坐不住。
为了排遣烦乱,他这周重读了《红楼梦》。此刻,那些字句从笔尖流淌出来:
“……越发厌恶黛玉的小性,不如宝钗温厚。宝黛都说‘为着我的心’,却因过于知心生出隔阂……若真在一起了,岂非成天吵架拌嘴?终是宝、钗结合才是正经,金玉良缘毕竟是天定。”
写到这里,他自嘲地添上一句:“让大方见笑了。”
行远的信如春潮落花,漂到封轻书桌这处河湾时,江淮的梅雨正达到高潮。字迹被水汽晕染,像他奔波时额角沁出的汗渍。
读到"有负重托",封轻几乎看见他站在常青藤老楼前叹气。那位接待的女老师,让她想起系里总说"研究研究"的主任——他们的真诚里都掺着体制的浆糊。
"谢谢你。"她回信道,"不必致歉。学校的铁幕政策,岂是一人之力能撬动?你替我探路的脚印,已是夜行人的北斗。"
宿舍的蝌蚪纪实让她莞尔。漆黑的小生灵在玻璃瓶里“目新月异”,他们却为"青蛙招蛇"忧心——这担忧近乎可爱。她写道:“长出腿就放归的决议,让我想到我们自己——也正褪着某种无形的尾巴,想要跃向理想的岸。只是不知,岸在何方。”
读完他对《红楼梦》的点评,她翻出身边珍藏的版本,重读第二十回的宝黛吵架,一读就入了迷。从黛玉那句“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到宝玉的“我也为的是我的心”,再到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那段惊心动魄的告白……
等她从书页间抬起头,窗外的天光已暗了大半,雨不知何时停了,屋檐滴水声格外清晰。她重新铺开信纸,笔尖在纸上飞快移动:
“黛玉寄人篱下,体弱多病,内心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她对宝玉的感情是生命中最珍贵的寄托,但宝玉的‘泛爱’(对姐姐妹妹都好)是黛玉最大的心病。她的‘小性’是一种试探,用尖刻的语言、冷淡的态度去‘刺探’宝玉的真心和底线。
宝玉说‘我也是为的我的心’,表达的是他对黛玉真挚、纯粹、超越世俗的精神共鸣、知己之爱。他厌恶仕途经济和虚伪礼教,而黛玉是唯一理解他、不劝他走‘正途’的人。
黛玉说‘我是为的我的心’,除了包含宝玉所说的精神共鸣,还指独占性的爱情。她希望宝玉的‘心’只属于她一人。宝玉强调了“知己”,却未能回应黛玉对‘排他性’的渴求。这种沟通的错位,对于黛玉来说,会带来‘不是唯一’的巨大痛苦。”
写到这里,封轻停笔了。她怔怔地看着这些文字,忽然一阵懊悔涌上心头——行远会不会把这些,解读成她索要“唯一性”的暗示?虽然她理解黛玉,也感同身受那种渴望,却不想做黛玉。当读懂了“焚稿断痴情”的绝望,又有哪个女孩愿做黛玉呢?
她的自尊不允许。在明知他给不出唯一性确认时,任何流露都是危险的。
她叹口气,将这页纸折起来,夹进《红楼梦》,留给夜色作注,不寄也罢。
重新铺开给行远的信纸,她换了个角度。笔尖重新落下时,语气变得冷静:
“你说宝钗温厚,我却讨厌她的世故。金钏投井时,她对王夫人那番话,细想就让人心凉。从理家处事、笼络人心来看,黛玉不及宝钗;从用情至深、至真至纯来看,宝钗不及黛玉。
宝黛追求真挚纯粹,互为知己。宝钗却算不上宝玉的知音,她不懂宝玉厌恶仕途经济的缘由,不接纳他‘不务正途’,所以常说‘混账话’规劝。她嫁宝玉,嫁的是‘宝二爷’的身份和家族背景,并非欣赏和爱慕宝玉这个人。他们确实是世俗意义的‘金玉良缘’,但怎比宝黛灵魂相知的‘木石前盟’呢?”
写到这里,她笔锋一转,语气缓和下来:“自然,这些都是我一己之见。倒也不必强求一致。文学人物如棱镜,折射的光里自有观者心绪的尘埃。”
信的末尾,她写下那个盘旋已久的念头:“你几时放暑假?若方便,我想去申光大学看看。”
信寄出后,她继续埋头备考。美学概念像一个个迷宫,她穿行其间,时而豁然开朗,时而陷入死胡同。每当这时,她会抬头看窗外那棵老槐树,想着行远信中,那些在玻璃瓶里努力生长的蝌蚪。
行远收到回信是在一周后。那天阳光很好,宿舍窗台上的玻璃瓶里,已有两条蝌蚪的后腿完全长成,细弱的四肢在水中划动时,带着某种笨拙的庄严。尾巴还没褪,身体呈现出一种过渡状态的怪异。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封轻的信。她的字迹清秀工整,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才落在纸上。
读到“学校的铁幕政策,岂是一人之力能撬动”时,他笑了,胸中那块淤积多日的石头松动了一些。她总是这样,能用最熨帖的语言化解他的焦虑。
接着是《红楼梦》的论辩。行远读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她反驳他的观点,字里行间透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奇怪的是,他非但不恼,反而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像是两个武林高手过招,一招一式都让人忍不住喝彩。
窗外的阳光移动着,从床尾爬到枕头边。室友们都不在,宿舍里安静得能听见蝌蚪尾巴划水的声音。他拿出信纸和笔,先回应她的安慰:“你说得对,铁幕非一人能破,但尝试破幕的姿势本身,或许就有意义。”
“蝌蚪的腿又长了些,我们决定下周放生。你说它们像我们,正在褪尾——这比喻真好。只是不知道,褪完后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然后,他郑重地回应她的红学观点:“你关于宝黛的分析,确实是淋漓尽致……看来我上次为宝钗歌功颂德是世俗了。”
但他没有完全让步,而是展开了更深的思辨:“不过这也让我想到:读者总是带着自己的理解阅读作品,大概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宝黛钗。我理解和同情黛玉的身世和病弱,但依然不喜欢她的性格。我讨厌宝钗的圆滑和势利,可还是觉得她温厚可亲。”
最后,他写道:“不管你何时来上海,我都欢迎。来前写信或打电话,我去车站接你。”
信写完时,天已全黑。宿舍里依旧只有他一人,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他将信纸折好装进信封,贴邮票时格外仔细,仿佛这小小的纸片承载着某种仪式。
投信的路上,他绕道去了中文系老楼。夜色里,常青藤的轮廓模糊成一片深色的幔帐,只有几扇窗户亮着灯,像是沉睡巨兽睁开的眼睛。他站在楼下看了很久,想象着封轻走在这条路上的样子——她会仰头看这些藤蔓吗?会触摸那些斑驳的砖墙吗?
就这样,他们持续通信,讨论文学,分享见闻,像两个在平行轨道上奔跑的人,偶尔通过书信交换沿途看到的风景。
五月的最后一天,行远去池塘放了蝌蚪。那时大部分蝌蚪已长出完整的四肢,尾巴缩短成小小一截。他和室友捧着玻璃瓶走到后门池塘边,倾斜瓶口。
那些小生灵滑入水中,迟疑了片刻,像是在辨认方向,然后摆动尾巴,消失在深绿色的水草间。
“再见了,”行远轻声说,那一刻他自己也说不清,这话是对蝌蚪,还是对别的什么,“祝你们顺利蜕变。”
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池水在身后轻轻一晃,很快又归于平静。夜色沉下来,像替他们把未尽之意,暂时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