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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锚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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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考生活像一张绷紧的弓弦,枯燥而充实。封轻每日穿梭于教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脚步匆匆。
图书馆里占座的战争每日上演。公共课大教室总是挤得水泄不通。有人抱着厚厚的《考研政治复习指南》喃喃背诵,有人小声议论:某导师的招生名额、公费与自费的比例、下岗,工作难找……考研是唯一出路了。
这一切都像无声的潮水,推着每个人往前赶。
封轻考研的消息,在宿舍也激起了深浅不一的涟漪。
罗云对着小圆镜,往脸上仔细抹着大宝SOD蜜,叹气声从镜子里溢出来:“真好啊,封轻,有奔头!不像我,得找工作。今年市政府来咱们学校招人,就两个名额,听说递条子的都有几十个。不知道明年,我们毕业的时候会怎样?”她放下镜子,眼神有些空茫,“我爸说他们纺织系统,年底还要裁一批人,让我别指望家里。我想进政府,可没关系没门路,太难了。”
“可不难吗?”萧蔓仰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盯着上铺的床板发呆:“我想进报社,我爸妈非要我考研。我本来不想考,可看这就业形势,也只能考了。一想到又要啃书、复习、考试,头都大了!”她翻了个身,“我男朋友今年专科毕业,打算回老家工作。你们信吗?我妈说,我要是考上研,和他自然就淡了。她就巴不得这样!好像我的人生就是一道计算题。”
胡玉华坐在桌前,面前摊开一本《江淮地区教师招聘历年真题》。她握笔的指节微微发白:“‘双向选择’说得挺好……可咱们能选的真不多。我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如果在江淮找到工作就留下,找不到……”她顿了顿,“就回家乡教书。至少那里有编制,安稳。”
杜晴薇从门外探进身子,眼睛亮晶晶地凑到封轻桌前:“快老实交代!考申光大学,是不是因为‘喻某人’?”她最近和裴涵书信往来,关系升温,对感情话题格外敏感。
封轻脸一热,推开她凑近的脸:“别瞎说。申光中文系全国有名,我想去最好的学校。”
“行行行,为了上进。”杜晴薇笑着把耳机塞进她耳朵里,“新买的磁带,张信哲的《爱如潮水》。裴涵信里说,上海外滩晚上灯火通明,像电影里一样。他毕业后想进外企,我也想去。等你考上了,咱们在上海聚。”
耳机里流淌出哀婉的旋律:“我的爱如潮水,爱如潮水将我向你推……”封轻听着,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着,墨水洇开一小片。
萧蔓忽然坐起身:“东区食堂周末舞会,听说这周放那英的新歌《征服》。去不去?”
罗云和杜晴薇齐声应和。封轻抬头笑道:“萧蔓,你上周不是才发誓闭关苦读?”
“弦绷紧了会断的。”萧蔓跳下床,做个红军出征的架势,“先去' 征服'舞会!充好电,再回来'征服'学习!”
周末晚上,封轻从图书馆出来时,樟树的新芽在路灯下泛着油润的光。空气里有隐约的音乐声从东区飘来——是林忆莲的《夜太黑》。
宿舍里,舞会归来的姑娘们余兴未消。杜晴薇脸颊泛红,神秘兮兮地凑近封轻:“猜我今天看见谁了?”
封轻正在整理笔记的手顿了顿。
“厉骋。”杜晴薇压低声音,“在舞会角落坐着,没跳舞,就看着。有几个女生去请他,他都摇头。”她观察着封轻的表情,“他问我你是不是还天天泡图书馆。我说是啊,你目标明确,没空想别的。”
封轻垂下眼,合上笔记本:“别提他。”
但心里那根弦却轻轻颤了一下。在上次“胆小鬼”和“偏执狂”的互刺后,他们再没碰过面。最近却常在教学楼一隅、图书馆转角瞥见他的身影,总是很快消失在人群里,像偶然掠过的影子。
杜晴薇走了。封轻熄了台灯,躺在黑暗里。窗外有隐约的舞曲节奏,夹杂着远处公交车驶过的轰鸣。她想起下午在图书馆阅览室,偶然翻到一则新闻,上面写着:1998年,全国高校毕业生将首次突破百万,“自主择业”将成为新的潮水方向。
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锚。
时间滑入暮春,空气里浮动着樟树抽芽的清香,混杂着大学校园特有的、略显躁动的气息。
图书馆靠窗的位置洒满稀薄的春光。封轻被一摞考研资料包围,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眉头因专注而微微蹙起。
忽然,一本《数据库概论》被轻轻放在她对面空位上。
她抬头,看见厉骋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这片区域的安静。他今天穿了件灰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手里拿着几本信息管理专业的书。
封轻的心里轻轻一紧,却很快告诉自己——那次冲突之后,他大概会知难而退。
她低下头,继续写。笔尖却无意识地顿住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他伸手,拿走了她放在桌角的《申光大学研究生招生简章》。
封轻抬起眼。
厉骋翻到中文系那页,目光在“拟招收12人(含推免)”那行字上停留片刻。“申光。”他说,声音不高,像在确认一个事实。
“还我。”封轻伸出手。
厉骋没有立刻递回去,只是把简章合上,指腹压在封面那两个字上,像在确认什么。
“真要考申光?”他顿了顿,“现在这时候,很多人都想求稳。你考本校,会更有把握。”
封轻收回手,握紧手中的笔:“我不求稳。”
厉骋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没有惯常的挑衅,反倒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短暂,却真实。
“为了姓喻的?”这句话问得很轻,却像细针一样扎进安静的空气里。
封轻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
“这和你无关!”她刻意压低了声音,不想在图书馆引起注意。
厉骋靠回椅背,双臂松散地搭着,目光却一直没离开她:“我只是问问。你急什么?”
“我没有急。” 她的语气很稳,眼神疏离,“我只是不想被人替我解释动机。”
这句话让厉骋的神情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换了个姿势,身体前倾,声音压低,“那你告诉我,是为什么。”
这一次,没有逼迫,只有认真。像是真在问。
封轻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想去一个——能看见更大世界的地方,想过一种——不需要向人解释‘为什么’的人生。”
厉骋的手在桌沿上收紧了一下。他忽然意识到,她和上次不一样了。不是更冷,而是更确定。
“你好像变了。”他说。
封轻没有否认:“我只是,比以前要清楚一些,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这句话落下来,像一块石子。厉骋的嘴角勾了一下,却没笑出来。
他看着她,那双惯常带着锋芒的眼睛里,此刻有种复杂的东西在涌动。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旁边有人起身还书,椅子拖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上次你说的那些话……我想了很久。”他突然说,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旁人听见,又像是不太习惯这样讲,“我做事太急,有时候确实有点偏执……我最近在改。”
封轻怔住了。这不是她预想中的对话。
“我不是要'控制'或'强迫'你什么。”厉骋引用她上次指控他的词,特意在“控制”和“强迫”上加了重音,把简章推回她面前,“只是觉得……如果你是因为怕我才躲到上海去,不值得。”
这句话几乎让封轻产生了愧疚。她看着眼前这个男生——眉宇间仍有桀骜的痕迹,但眼神里那种锋利的攻击性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
“厉骋,”她想了想,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我不是躲你。我是在走向我自己想要的方向。”
“那我呢?”他问得很平静,却带着一点被戳中的不甘,“我连‘被考虑一下’的可能性都没有?”
图书馆的日光在这一刻倾斜,尘埃在光柱里缓缓飞舞。远处传来隐隐的钟声——是下午四点的整点报时。
封轻握紧手中的笔,感觉到笔杆上细微的纹路。
“这不是选择题。”她看着他,眼神清澈,“如果我说有,那对你不公平,也会让我背上很重的负担。”
厉骋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恼意,随即被什么压了下去。
他忽然笑了,笑意很浅,带着点自嘲:“你看,你就是这样。永远站在安全线外,永远这么清醒,清醒得让人……”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
封轻的目光微微一凝。
“那是因为我承担不起越线的后果。”她看着他,“也不想你替我承担。”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
厉骋倏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发出一声轻响。
“行。” 他点了点头,语气忽然变得很冷静,“我明白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很深地看了一眼,“好好备考吧。”
他停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路还长,你现在说的这些,将来未必都算数。”
厉骋走进两排书架之间,很快被书架的阴影吞没。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图书馆深处的寂静里。
封轻仍坐在原位,没有立刻动。对面的位置空了下来,像是刚刚发生的一切被迅速收走,只留下微凉的余温。斜阳落在桌面上,尘埃在光里缓慢地浮动。
她伸手拿起那份招生简章,翻了翻,又合上。纸页摩擦的声音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封面上“申光大学”四个字被阳光照着,却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笃定。
窗外樟树的气味涌进来,带着暮春将尽的暖意。远处广播里夹杂着零散的新闻片段——国企改革、就业形势、毕业生分流……那些数字与政策像潮水一遍遍冲刷着海岸——而每个人,都在潮水中寻找自己的锚,哪怕它只是暂时沉入泥沙,稳住这一程的漂流。
她把简章收进书包最里层,拉链合上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重新翻开笔记,手指在纸页上停了停,才落下笔去。字迹重新铺开,却并不如刚才那样顺畅。
她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却也清楚,那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已经安稳下来。有些位置,并不能让人停下,只是让人不至于被一下子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