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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愿扫旧年伤心雪 ...

  •   依稀记得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年年百里一族的祭祀都是隆重非凡,虽然家里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了,到了那一天依旧是要兴师动众,全套仪式齐全地将覆盖了几乎整座山头的家族墓地清扫整理好。馨香供果,铜钱元宝,等墓扫完,一天也过去得差不多了,而那些观望和窥探百里家是否还能再支撑一年的人们亦悻悻而归。

      只可怜她除了早上垫了些甜米粥下肚,小肚皮早就饿了个咕咕叫,偏周围全是外人以挑剔地目光看着评估着。妈妈捏着她的小手不许吃不许喝也不许东张西望不定真儿的猴样儿,她得昂首挺胸,行止有度,方才能树立名门家主的威仪。

      祭礼结束了,她也饿得头晕眼花,手脚软绵绵的没力气,但妈妈从不会因为她这点娇气就召唤小山魈背她下山的。所以素衣素裙,扎着双鬟的小姑娘只能摇摇晃晃地沿着看不到头的青石台阶一步两步地挪啊挪。

      着实委屈得厉害,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袖子一抹,结果鼻涕也跟着出来。她吸吸鼻子,还不小心把自己呛着了,于是更加委屈,只是瘪着嘴巴不出声罢了。

      妈妈又捏了捏她的手,这回不是警告式地下重力气捏,她发现手心里被塞进一个暖暖的青团子,还带着妈妈的体温。

      “慢点吃。”妈妈见她狼吞虎咽的三两口就咕嘟咽了,然后又拿出了一颗青团,艾草汁儿和出来的糯米团子,里面是甜甜的豆沙,外面涂了香喷喷的芝麻油。

      腮帮子鼓囊囊地像只贪心的小仓鼠,她连续吃了五六个,还在眼巴巴地看着妈妈,期望着她能变戏法儿一样再拿出青团来。

      “没了。”妈妈手一摊,然后就看到女儿一脸失望地垂下了脑袋,连鬟髻上绑的月白色绳带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一动不动,于是哑然失笑,又牵起了那只小小的手,柔声道:“回家吃蒿子粑。”

      于是那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小丫头欢欢喜喜地被妈妈拉着往家去了,一整天的疲惫和委屈都因为蒿子粑而烟消云散。

      老人持杖,走得非常慢,步履蹒跚,不得不依靠以灵契召唤而来的山魈精怪亦步亦趋地扶着。即使如此,也是走一段路就得歇一口气。好在,如今就她一人,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已经不在了,所以她可以很慢,很慢,慢到日头偏西,慢到日落西山,慢到满天星辰笼罩了夜空,也无妨。不需要做给外人看了,她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婆子,不会有人来算计,也没有人要护着了。

      路上又是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有背后说她克夫克女的,有当面惋惜她女儿英年早逝的,还有无时无刻怜悯她老无所依的。当然,从前那些估量百里家败了以后他们能从中捞到多少好处的也从来没停过,她习惯了,也麻木了。甚至走过政府为了纪念她女儿的牺牲所建立的义烈侯庙,也能无动于衷,里面受香火祭拜万人敬仰的泥塑金身她不认识,一幅幅祭文里辞藻华丽龙飞凤舞出来的少年英雄她也不熟悉,她的女儿,她自己清楚。

      山姥切国广看着这个老妇人颤颤巍巍地从小镇走向山间,一步一停歇,旁边他的审神者也跟着一步一停歇。少女依然是豆蔻与花信之间的娇俏挺拔,她的母亲却腰背佝偻,发丝花白。两三只山魈簇拥着老妇人,原本没有百里夭夭的位置,但她已是一缕孤魂,所以也就无视了,自然而然的走在自己母亲的身边,就像很多很多年前。

      这座山已经不是夭夭记忆里的样子,荒了,废了。那些数不清的坟头被更加数不清的杂草所掩埋,从前高耸巍峨精雕细琢的碑墓也在历经风吹日晒而字迹模糊,而没有了百里氏一年一度的祭扫修整,有的已经东倒西歪,甚至开裂坍塌。一个家族千百年的功名历史,数十代人的酸甜苦辣,不过弹指刹那间,灰飞烟灭。

      “妈最近觉有点少,我想我的大限也快到了,不知道明年还能不能来看你。”

      小山魈们被解开了灵契,便吱喳叫着四散而去,只剩老人一个人蹲坐在那冢墓前絮絮叨叨。她将手里的纸钱掀开成一张张的样子放入火盆,翻飞的灰烬和蒸腾的热浪模糊了她的神情,也模糊了站在她身边的夭夭的身形。

      “金陵世家的人来过几次,今年也是,回去后许是又要嘀咕我怎么还不死。唉,我死了,谁在你坟前供碗饭呢?”她擦了把眼睛,粗糙的指节抹过松弛的眼皮子,还有闪烁的泪花留在了层层叠叠的褶皱中。

      “这些年开始有舆论分析当年天子关一役,说是有最新的遗留证据表明,你是畏罪自杀,不应该算在牺牲烈士里。”

      “虽然只是舆论,不过这后头造势的大概少不了他们金陵的人,现在就等我两脚一蹬就可以合理改建咱们百里家的宅地了吧。他们啊,豺狼的性子,从前就盯着,盯着,现在终于忍不住要露出吃人的獠牙了。政府也是,非把你捧成英雄的是他们,现在任由别人作践你的也是他们。”

      “呵呵,义烈侯?我的女儿,我岂不知道?”

      老人抚摸着石碑上那张黑白的照片,那个孩子对着镜头笑的时候喜欢紧紧地抿起嘴角,很不自然,也很奇怪,所以相片里留给老人怀念的音容笑貌,也都定格成了这副古怪的模样儿。

      底下小小的一行字,百里氏夭夭,西历2083-2100。

      “我的女儿啊,是我的命根子,可惜我不中用,居然……居然把你弄丢了。妈怎么就把你弄丢了呢?”

      “我想把你未来的路都铺好,想你立得好好的,站得稳稳的。那些男娃娃能做到的,你也能做到,咱么就不怕别人戳脊梁骨,说你是个绝户孩子。但妈太笨,不知道怎么教,怎么养着养着,你就不见了呢?”

      “你一定,一定很恨妈妈吧。”

      妈。

      山姥切看到夭夭喊了她的母亲一声,明明那声音就在耳边,但空气中连一丝波动也没有。

      妈,我就在这里。

      你看看我。

      你没把我弄丢,是我淘气,自己跑丢了。

      我就在这里啊。

      夭夭的手臂穿过了她妈妈的身躯,她想要抹去妈妈脸上的泪水,但泪水也穿过了她的手心。鬼的眼泪是没有温度的,鬼的声音也无法被传达,鬼的拥抱亦是没有人能感知到。她知道,但她做不到,只能徒劳无力地一遍遍地擦拭,在虚无中企图证明自己的存在,一个死人的存在。

      忽然,她的手被山姥切拢住,带着轻轻拂去了妈妈脸颊的泪痕。

      夭夭的妈妈抬眼,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披着白布的青年非常突兀地伸出手来给自己擦眼泪,他的五官清俊,气质沉稳,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但她也并不惊讶,只是淡漠地陈述道:“年轻人,你跟了我很久。”

      山姥切在幼年夭夭意外来到本丸的时候勉强学会了一些中文,然而这不代表听到老人的问话后他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他沉默了。

      夭夭的手还被他握着,贴在妈妈的脸边,她惊异地感受着妈妈看向身后山姥切的视线透过自己的眼睛,就像妈妈在看她一样。

      “我……”她讷讷地不知道如何开口,然后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属于山姥切的手捏了一下,青年翠玉色的眼眸里有着笃定的力量,催使她要说出一直想说的话。

      “我很想你。”“我很想你”她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和山姥切的声音重合在了一起,在这个曾经属于她的时空轻轻流转,带动空气细微的震颤,传递了出去。

      “我……也许……也许恨过你,但是也非常非常爱你。”“我也许恨过你,但也非常爱你。”

      “你没有弄丢我,我一直在你身边,一直。”“你没有弄丢我,我一直在你身边。”

      山姥切尽职尽责地将她每一句都传达了出去,说到最后,他看着已经泣不成声的夭夭,原本扣住她手背的手松开换成从她身后揽紧,给予她继续立得好好的站得稳稳的力量。

      夭夭的妈妈早已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哆哆嗦嗦地扶着拐杖站了起来,眼里全是难以置信,连话也说不全,“你……你是……”

      “她很好。”山姥切不大习惯被人以这么炙热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即便这人是夭夭的母亲,他想要拉低自己的兜帽,但双手被夭夭的占着,只能僵硬道:“她有我们守护,没有人可以欺负她。”

      被金色碎刘海遮住了表情的山姥切觉得自己耳朵发烫,脖颈里的血奔涌地快要冲破动脉了,他咬咬牙,连从发音拗口的汉语转换成了自己所熟悉的日语都没察觉,继续道:“所以,请您放心。”

      山姥切国广不是她手底下最优秀的刀,也不是最出名的刀,但他想要保护好夭夭的心意,谁也无法比较。在战场上,是她的刀,在本丸里,是她的近侍,无论是那个空间,他都会努力先踏出一步,去帮助她,去给予她力量。

      他的位置,已不在过去的那些梦里,而是夭夭的手中。鱼藏剑当年没能护住的,他来守护。

      回去的本丸的路上,山姥切能察觉到同为刀剑的气息,毫不畏惧地迎上气息的来源,本体被拇指顶出了鞘。而因为时空管理局体系的接近而被连带着幻化出了剑灵形态的鱼藏本是想出来散步,顺便活动筋骨的,哪想到不仅感知到了前主的气息,还被她所携带的一把日本刀不掩敌意地盯上了,实在无奈,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好斗呢?

      瘦成了鱼干儿一样的剑灵在连接夭夭本丸的时空阵传送结束后再一次缩回本体,陷入了长眠,失去自我意识以前,他漫不经心地想道,加油啊,小娃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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