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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为渊驱鱼(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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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炎州提起柳家来,人人都会轻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惊叹之色。因为从古到今,再没哪个世家能在江湖、庙堂、商界这三潭暗流滚滚的浑水里都游刃有余,赢得不容人小觑的地位声势。
而说到炎州柳家,不可不提的便是已故柳老庄主的三公子、现今的柳家家主柳岑。街巷间、茶余饭后,人们都乐于谈论柳岑的足智多谋,精明能干,以及他的要强上进、严于律己。
“哪怕千难万难,也不肯给柳家抹一点点黑呢。”“不过话说回来,什么事能难得住柳三公子呢?”人们这样啧啧赞叹。
然而在别人口里无所不能的柳岑此刻却正独坐书房,双眉紧锁,手中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
“三哥。”妹妹柳岚进房来,柔柔地唤了一声,悄悄走到他身畔。她虽是柳家的千金小姐,却穿得简单素雅,半旧的月白儒裙,肩上搭着鹅黄披肩,更衬得她眉目清婉,从头到脚尽是温柔。
柳岑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无声地叹了口气。
柳岚轻声道:“我听说姨妈又来过了。”
柳岑点点头。
“她……又来,要把我说给哪家?”柳岚含泪问。
“不说也罢。”柳岑拾起柳岚的手,贴在颊边,“岚儿,我自然不想让你出嫁,然而……你一年年大了,推拒了一回两回,我渐渐地也再没话说了。你总不出嫁,我也总没娶亲……我近日里听到些闲言碎语……岚儿。”
柳岚蹲下身来,将头枕在他膝上,眼泪缓缓将他的袍角浸湿。半晌,她幽幽地说道:“我是……只要你好,我怎么样都可以的。”
柳岑抚着她的脸颊:“别说傻话。岚儿,你知道我……”他将柳岚冰凉的手紧紧按在脸上,颤抖的声音竟像是在抽泣,“……爱你。”
柳岚又是甜蜜又是酸楚,愈发泪如泉涌,却没看见柳岑说这话时,脸上深深的痛苦和自厌。
月亮把自己皎洁的身子浸在奔流不止的嘉水中,被摇晃成满江的碎片。水中有点点银白色的光闪闪烁烁。已是过了三更,嘉水北岸仍有两个纤夫拉着一叶小舟逆流而上。
卫知宁便在这一叶小舟中抱膝而坐,望着满江里流荡的月光出神。
小舟蓦地一颤,接着便急速向岸边靠去。卫知宁站稳了身体,举头一看,那两个纤夫已然被人点了穴,丢在一边,惊恐地喘息着,岸边另有一个黑衣大汉,手提纤绳,将船生生拽向岸边。
卫知宁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既不出言喝骂,也不动手阻止。船将近岸,她才忽地一掠而起,承影出鞘,直点那人眉心。
“别!”那黑衣大汉慌忙说道,一面伸指弹开了剑尖。
他一弹之下,承影竟嗡嗡鸣颤不已。这人好强的指力!卫知宁收剑护身,沉声问:“阁下劫夺我船只,是什么意思?”
“我被人追杀,借公子这船躲上一躲。”那人语声急促,已自说自话地跃上船去。他一上船,无人拉住纤绳,小船顿时顺流直下。
卫知宁忙也跃回小船,承影弹出,拦在他身前:“我还没应允哪。”
那黑衣大汉急得跺脚:“你这人好啰嗦!追杀我的是一个夜已三更的家伙,鼻子比狗还灵,他可用不了多久就追来了!”
“夜已三更?”卫知宁不由失笑,一转念,将那人一把推进船舱,自己在他身侧坐了,笑问,“为什么追杀你?难道你还是什么大人物,有人雇他们杀你?”
“哪里啊。我黑炭是甚么大人物了?”卫知宁听得他竟然叫做“黑炭”,苦苦忍耐才没有笑出声来。那黑衣大汉说话却甚是直爽,“我正撞上他要刺杀旁人,心中不忿,阻了一阻,教那人走脱了,所以,就缠上我啦。”
“旁人?”卫知宁追问,“是谁?”
黑炭一拍大腿:“要是别人我也不管,偏是半野山庄新近被夜已三更杀死的那李沐风的大弟子、接管半野山庄的那个顾君随。半野山庄难道就这么罪大恶极?你说,杀了师父还不够么,竟要赶尽杀绝?况且这个顾君随慷慨豪迈,有胆有识,当真是条汉子。”
卫知宁微笑道:“这么说起来,你还真有几分侠义心肠。”她一面与黑炭随口说笑,一面在心中暗暗思量:那顾君随新遭师丧,又刚接管半野山庄,必然万事缠身,怎会来到此地?
“啊唷,他来了!”黑炭蓦地低呼一声。
卫知宁略略探出头去,仔细望了半晌,不见半点蛛丝马迹,疑惑道:“你怎知道?”
“我在他身上弹了些‘薤露’,此药别无用处,不过有些特殊气息。”黑炭本来一直大大咧咧,此刻忽然满脸肃穆,鼻翼轻轻抽动,“到了北岸边了,但愿别往下游追。”
卫知宁唇边绽开一抹嘲色:“少做梦啦。他见到岸边两个纤夫,哪有不知道你去向的。”
过了片刻,黑炭惊道:“啊不好,果然沿着北岸追来了。”
“你既能阻他动手杀人,武功当不在他之下,”卫知宁不解,“为什么这样怕他?”
黑炭探出头去,焦急地望着岸边,随口答道:“我不过利用周遭事物,结了个阵,才拦住他。那是早有准备,知道他必经之地。现今我们一刻不停地顺流而下,又没充足时间,如何结阵?若是硬拼,呵,你不晓得他的飞刀多么厉害!”
飞刀?卫知宁吃了一惊,本以为是夜已三更一个普通杀手,不料竟像是叶七亲来,难怪黑炭身手不凡却仍只得一路奔逃。依她的性子,决不愿惹这样的麻烦,但这黑衣大汉直率豪爽,却让她觉得十分投契。若她与黑炭联手,同叶七正面交锋,胜算未必没有,却会暴露了自己行踪,被冰宫盯上,此行就更不易了。卫知宁沉吟一会儿,一扯他衣袖:“你会水么?”
“会啊。”黑炭茫然点头,“怎么?”
“好。”卫知宁下了决断,抓起系在船头上的两根纤绳,“唿”地分别向两岸甩出,各在一株盘根错节的老树上绕了数圈,小船被水流向下游冲出一小段,便被两根纤绳系住,停在江中。“他还有多久能追过来?”卫知宁问。
黑炭鼻翼翕动,默算了会儿:“他轻功极好,比江流更快,不过半柱香就到了。”
卫知宁催促黑炭:“你游到南岸去。在南岸略往下游处结个阵,不要太厉害的,要叫人一下就能察觉。”
“做什么?”
黑炭一头雾水的样子让卫知宁不由好笑:“想甩掉他就信我一次。”
黑炭微一犹豫,便轻轻滑入江中,不曾溅起一点水花。卫知宁赞道:“好水性!”
黑炭回头咧嘴一笑:“墨香门下,岂有水性不好之理?”说着便如入水蛟龙般自在游去。
墨香?卫知宁一怔,这倒是闻所未闻,看来也是多有奇人异士的门派。
黑炭上岸等了片时,卫知宁也游上岸来。她甩了甩脸上的水珠:“阵结好了?快走。”
两人各自施展轻功,沿着南岸向上游奔出数里,总不见夜已三更的杀手追来。黑炭忍不住问道:“你到底设了什么机关?怎么他还不追来?”
卫知宁笑道:“本来这都是些拙劣的小计,瞒他不过。只是他一路追的是黑炭兄你,你是个直爽率真的人,他心中已先入为主。我将船停在江中,他若还想追击,只有过岸查探。他过岸之时,必然对那船分外小心。”
“那船上……”黑炭仍是一脸迷茫。
“毫无陷阱。”
“毫无陷阱?”黑炭大惑不解。
卫知宁道:“正是毫无陷阱。这船让他白白提心吊胆了半日,一来拖延住他,二来使他更坚信黑炭兄你不是使诈之人,三来我把船上弄得十分凌乱,做出你胁迫船上乘客的样子,好让他认为敌人只有你一个。这样,当他发现南岸略往下游处你所结的阵,自然认定你逃往下游啦。”
黑炭咳了一声:“这么多心眼啊。”
“我以为你们这样会结阵啊、辨踪啊等等奇怪法术的人,总是智谋过人的。”卫知宁扁了扁嘴。
两人不由相视大笑,顿觉彼此亲切。再向前行了一阵,天色渐明,卫知宁便说道:“我要前往炎州,咱们后会有期罢。”她转身行出几步,又回头笑道,“对了,我叫卫知宁,记着啊。”
这一夜她难得率性,心中异常畅快,所设之计竟骗过了叶七,更让她对此行添了几分信心。第二日到了炎州,寻了家客栈,梳洗一番,问明了道路,便往炎州柳府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