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上盟》于小鱼

6、铿然一叶（3）

　　“琴杀花半音！”
　　“杀手榜上探花郎！”
　　有人认出那青衣人，不由脱口惊呼。
　　“撤！”叶七当机立断，聚集属下，欲退出大堂。
　　卫知宁怎能容他从容退去？“拦住他们！杀了叶七、便除了我等之患！”
　　白衣人都受花半音琴声之害，伤得颇重，此时反倒落了下风，不敢恋战，且斗且退。颜家众人在刀圣秦际涯的率领下，紧紧逼在后边，追出颜府大门，直追到大街上。行人见两队人群殴，惊慌失措，纷纷走避不迭，一时场面乱成一锅粥。
　　“宫主！”街道两边的屋顶上，忽然有数十白衣人纵跃而下，聚拢到叶七身边。众寡强弱之势立时倒转。
　　秦际涯吃了一惊，此时因气力衰竭而落后数步的卫知宁恰好赶来，秦际涯变色道：“公子，冰宫还有伏兵！”
　　卫知宁一声断喝：“不要慌！”她定了定神，“先以自守为上，冰宫此刻必也无再战之心。待他们退去，我们也不必追了。”
　　没了颜樨，叶七想控制颜家就没了借口，也就愈发难了。此刻双方俱是受创之军，叶七虽又扳回优势，但一旦再斗，纵他获胜也是惨胜。即使胜了，颜家这许多人死在叶七手上，必然结下深仇，叶七也未必能将颜家握入掌中。卫知宁心中这样盘算着，双目灼灼地盯着叶七，这等亏本生意，他是不会做的罢。
　　双方默默对峙。本来喧嚣的大街霎时间静得教人战栗。
　　“尔等何方匪类？竟敢当街斗殴！”一声呵斥把人人的目光都引向长街一头。但见一人身披软甲，骑着高头大马，领着一小队骑兵，伫立街上。那人三十四五，英武挺拔，倒是仪表堂堂，只是威严的神色里偏偏不伦不类地杂着一丝懒散，让人看着，更像是秉性骄傲而透出的对敌手的轻蔑。
　　叶七扫了那人一眼，嘲弄地向卫知宁说道：“看来卫公子与朝廷关系甚好啊。——叶七告辞了！”他一扬手，那些白衣人便随他而去，如落潮一般，片刻间就退得干干净净。
　　卫知宁一直神色不变，直到他们退尽，才轻轻舒了口气，向街上那将军拱手道：“多谢将军斥退匪类。我颜家上下感激不尽。敢问将军尊姓大名，可是瑶城守将么？”
　　那人一面骑着马儿慢悠悠地近前，一面说道：“我并非瑶城守将，不过调职赴任，途经此地，听说这里有人斗殴，顺道过来看看罢了。”他在卫知宁面前勒了勒马，压低了声音道，“对敌时拼得是股气势，光有精明的筹算顶屁用。”他见卫知宁一怔，哈哈大笑起来，“你看，像本将这等英明神武、气势非凡之人，匪类自然望风而逃啦。”
　　卫知宁少见这样没脸没皮的人，只得苦笑不已：“将军所言甚是。”
　　那人笑嘻嘻地招呼手下，纵马驰去。卫知宁也整顿下属，回转颜府，还忍不住回头望望，心中隐隐觉得这将军不是等闲人物。
　　到了府中，卫知宁让颜家众人各自休息养伤，自己一人回到颜家大堂。一步跨入，便看见那青衣人仍是抱琴立着，连姿势都不曾改变。
　　“花兄。”卫知宁招呼了一声，微微一笑，想起花半音两耳失聪，便抽剑在空中划，“花兄怎会来得这样巧？”
　　花半音也用琴弦比划：“婼先生派人告知我，你今日接掌颜门，恐怕会有些麻烦。——他不曾让我如何，他知道，为了秋素衣，”划出这几个字，两人脸色都变了变，“我也要助你的。”
　　卫知宁一时无言。秋素衣……就为了不阻碍她重兴揽辔，宁愿死在她剑下。那是……她欠的债啊。
　　“这人呢？”她转变了话题，指指躺在地上的颜樨，“你杀了他？”
　　“没。只让他失去知觉一段时间。”花半音停顿了一下，露出惺惺相惜之色，“若非我攻其不备，那些白衣人又按同种方式运行真气，他们也不会重伤如此。”
　　“他什么时候会醒？”
　　“两个时辰以后。”

　　两个时辰以后，颜樨睁开眼来，便被扑入眼中的殷红夕阳刺得目眩。他揉了揉太阳穴，缓缓坐起身来，才发现自己正在一张竹榻上。胸口断弦已不在了，却仍隐隐作痛。颜樨打量四周：他所在是一间小小屋舍，布置极简单又极雅致，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院落里那株绿得浓郁的梧桐树。
　　颜樨正对着窗外梧桐那在风里扑棱棱犹如蝴蝶的叶子出神，有人“吱呀”一声推门进来，含笑问道：“醒了？”
　　颜樨转头一看，来人一身淡蓝衣裳，丰神俊朗，神光内敛，教人想起和风丽日中平静而深不可测的大海，而这人唇边的些微笑意，便似海面上点点荡漾的涟漪。颜樨却是脸色一冷：“卫知宁，我这是在哪里？”
　　“寒舍简陋，委屈樨公子了。好在公子伤势不重，休息一夜就可恢复如初。”
　　颜樨脸色愈发难看：“你救的我？”见卫知宁微笑不语，似乎默认，他更是恼怒，“谁要你假惺惺的！伯父的大仇，别以为、别以为就这样算了！”
　　卫知宁默然一瞬，道：“原来公子真是要为颜叔叔报仇的。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轻轻笑了笑，“不过，未必人人都似公子这样心地光明啊。公子可知道那‘叶大哥’是什么人？”
　　颜樨警惕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公子可听说过冰宫夜已三更么？宫主叶七，所使冷叶刀下冤魂无数。”
　　颜樨脸色渐渐变了。“他难道就是……”
　　“不错。”卫知宁敛了笑意，走到榻边，低头望着他，“叶七不过想借你为名，掌控颜家罢了。而颜叔叔……亦是死在叶七刀下。”
　　颜樨神色变幻，心中翻覆，仍是嘴硬道：“我为什么相信你？”

　　“不错。”卫知宁敛了笑意，走到榻边，低头望着他，“叶七不过想借你为名，掌控颜家罢卫知宁道：“你见过你叶大哥杀人吧？”
　　“那又如何！”
　　卫知宁将他从榻上拉起。“我可让你看看颜叔叔的伤，是否是叶七所为！”
　　颜樨惊道：“伯父早已下葬……”
　　卫知宁不答，带着他上了一辆马车，径直奔向郊外颜锲之墓。卫知宁在墓前站定，肃然道：“颜叔叔，你不妨教樨公子知道，那叶七到底是何等样人！”她走到墓碑之前，不知转动何处机关，墓碑竟缓缓移开，露出一条通向地下的甬道。
　　颜樨惊愕之下，已被卫知宁拉着一路向下。地下是个丈许见方的墓室，墓室顶上嵌着夜明珠，发出荧荧幽光，墓室中央一具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棺中一人两鬓微霜，眉目如生，正是颜锲！
　　颜樨双膝一软，跪倒在棺前。“伯父……”他向前膝行两步，凑近去看颜锲。只见颈上一线血红，与他曾看到的叶大哥刀下之伤毫无二致！颜樨身子一震，终于坐倒在地，喃喃道：“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卫知宁弯下腰来，凝视着他：“你可信了？”
　　颜樨只觉腔子里的血都要沸腾起来，他手在地上一撑，忽然一跃而起，转身就向门外冲去。
　　“你做什么去！”卫知宁一把拉住他。
　　颜樨心中热血像被点着了般烧得他瞳孔赤红。“杀了叶七！杀了他！”他用力挣开卫知宁，“你别拦我！”
　　“锵——”一道若有若无的剑影从卫知宁手中飞起，生生拦在他身前。纵使他浑身因怒火而发烫，也能感觉到承影剑上砭骨的森然寒气。颜樨脑中只剩下那熊熊燃烧的怒火，拔出刀来，“当”地一声将卫知宁的剑撞开。
　　“你别发疯！”卫知宁目光冷然，脚步微错，挡在他身前，承影正指他胸口。
　　颜樨将刀舞得如急雨如狂风，只想着逼开卫知宁。“闪开！”
　　卫知宁剑势亦是转急，剑气纵横，恍若冰河直灌而下。颜樨抵挡不住，只得一步步向后退去，蓦地背心一凉，却是靠上了那水晶棺。颜樨心头不由一恸，微微分神，手中的刀便被卫知宁一剑磕飞。
　　卫知宁揪住他衣襟，将他按在水晶棺边，冷冷的眼神教颜樨不由打了个寒噤，理智一分一分回到头脑中。
　　“你连我都胜不了，哪里能胜叶七？更何况冰宫声势浩大，高手众多？”卫知宁的声音便如背后的水晶棺一样清冷，“你若要报仇，唯有扫灭冰宫——不仅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更要借助他人势力。像你方才那般，不过是暴虎冯河，白白浪掷自己的性命！”
　　颜樨失神地点点头，喃喃道：“伯父……”他想起自己那孤寒的童年里唯一一点温暖，又想起与叶七相识以来的投契，失望和愤怒像毒蛇一般在心头咬啮。“相识半月，竟被他欺瞒了半月。”
　　“什么？”卫知宁俯下身，“半月？你与他在何处初见？”
　　颜樨想了想：“那时我为家族生意上的事情沿瀚伦河而上，在沂丰歇了歇，恰好遇上他。”
　　卫知宁脸色微微变了。“半月前，冰宫已把手伸到沂丰了么？”

　　“半月前？沂丰？”婼先生听到卫知宁的转述，也是脸色一变。沂丰是瀚伦河边的重镇，已算是中原腹地，冰宫南下的步伐，竟比想象中更快上许多。沂丰到瑶城，顺流南下，不过数日，冰宫半月后才来到瑶城，显然这一路上，也有了不少部署。
　　“可惜那颜樨是个天真的傻小子，关于叶七一路有何动作，他丝毫不知。”卫知宁望了望窗外静悄悄的秋夜，觉得这夜色里正有暗流滚滚。
　　“这么说来，冰宫的事已不能再拖延了。”婼先生思索了一会儿，平静地说。
　　卫知宁也是一脸平静，点点头：“我明日一早出发，去炎州，希望能说服柳家与我们联手对付冰宫。柳家点了头，再联络其他人，就容易多了。”她忽然想到什么，“那陶轼之呢？”
　　“仍是……唉，”婼先生叹了口气，“恐怕眼下各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像这陶轼之一样，未必买公子的帐呢。——公子从前对付百花教，是驱强灭弱，如今要联弱抗强，这中间有无数琐碎繁杂，越发难了。况且从前公子不受人注目，如今却是声名鹊起，招人注意……要小心。”
　　卫知宁少见他唉声叹气，不由微笑道：“今天我遇见一个人，说对敌之时凭的是股气势罢了，光有筹算是没用的。婼先生往日自信淡定，为何今日瞻前顾后起来？”
　　婼先生只是一笑，再开口已转过话题：“公子怕么？”
　　“当然是怕的。”卫知宁的笑容，在昏黄灯光下，竟像聚集着星月的辉光，有着令人目眩的飞扬神采，“可又怎能退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