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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回忆昔年旧事 ...

  •   可惜,人生许多事都是阴错阳差。余庆十六年二月初三凌晨,靳扬浅浅眯了片刻便被急促的敲门声扰醒。病患伤势特殊,长剑淬毒,伤人入骨,病情凶险只能派人求诊。惯例守了一夜的李笠紧急之下也等不了梁成济起身。
      靳扬闻声随手将信封与拟方往手边的书里一夹,匆忙跟着李笠去姜府会诊。他倒不是合该陪着李老去的,便是当场拒绝也称不上什么过错,只是觉得刻不容缓,自己当去也便去了。
      说起来不过是巧合,但许也是命该如此。若他当时转而去了魏秦氏那里,当然,多数还是逃不了一度好打,挨得也未必轻到哪里去,十天半个月的只能趴在床上,兴许每日还要不眠不休地将《大医精诚》罚抄个上百遍。但改方时大抵还要诊脉,也便不会有以后这许多事了。
      靳扬这般选择,还选得毫不犹豫,倒也未必医德何等高尚,不过是在他看来此事还没有那么严重,压后些也无妨。毕竟,人若能知道自己误诊,也便不叫误诊了。他只觉得自己欺了旁人,至于这场欺骗未来会让他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对于那时的他而言,终究还一无所知。
      直至当日事发,直至学徒向李笠解释时,所有的一切才血淋淋地摊在他的面前。靳扬那刻的沉寂不是恐惧,也不是震惊,他几乎完完全全懵在那里。此前面对梁成济的质问,他是下意识不敢认,梁成济当时那样,这个错,这个念头,他怎么敢认?而那刻,不要说解释,靳扬什么都不敢说,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听上去有些可笑,但他确实呆了半晌才想起害怕,那时候没有人比他更怕了。一场流产的命案,受到刺激最甚者,大致便是靳扬。他根本不知道出事了,甚至事发当时都不在场,却这样在一瞬间被告知,他手上沾了人命。
      他娘还在重病,他也不知道他以后要怎么办,他只知道毁了,他一辈子都毁了,天都暗了,没有一点希望,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希望。很多年来,靳扬都回忆不清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一日过得,真的和做梦一样。
      他大概还是有些遗憾,那日梁成济没容他解释,当然,他其实也解释不出什么,只是离奇般地有些遗憾,毕竟有些话,没能在最好的时机里说出口,日后再提起,便也不值得一听了。
      夏素灵凭着一股意气从越屏赶回来,情绪波动很大,尽力冷静下来才发觉自己的言辞用得太过激烈。夏阳平极擅和稀泥,与他绕着圈子耍手段怕是要被他温和淡笑着玩到死,还不如直来直去干净,但单看靳扬与梁成济的相处,就该知道梁成济明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对不起,师父,素灵只是觉得……靳扬的事,无论作假还是误诊害命,您罚过了,官府也判过了,该有的因果报应都有了,他娘最后一面他也没见到。或许这对魏家人还远远不够,但对很多人而言,真的已经足够了,”夏素灵顿了片刻才接道,“您既不是魏家人,也不是很多人,他父母都不在了……”
      “您若恨他作假贩假,他早就知道错了,您若给他改过的机会,他肯定是会改的。您若恨他不补救,不怕您耻笑,若是我,那日凌晨李老那里,我便直接回绝了,这种事不尴不尬地吊在那里,都是变数。可靳扬若是这样,师父,您觉得高兴吗?”
      梁成济的视线凝在茶盏上,极慢地将手中的信纸折好,重新塞入信封中搁在桌上。
      一路上,夏素灵预想过梁成济的无数种反应,却唯独没有料及他会是这样平静,以致酝酿了许久的词生生积压在胸间难以宣泄。不是故作矜持,他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整封信,没有半分震惊或质询,只是随手收好,仿佛毫不意外。
      时至今日,梁成济本就不需要靳扬再拿出什么证据,什么解释,甚至不需要他来告诉自己本心如何。许多再难理解的因因果果,即便当初再混乱不堪,在重逢的瞬间,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也已经清清楚楚了。说到底,靳扬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谁比他更了解了。
      何况,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初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再历数也毫无意义,再追究推翻也不会改变什么。许多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错便是错了,就像他即便给了靳扬心照不宣的信任,也掩盖不了他曾经也为此震怒过,失望过 。但“恨”这个字,用得终究太重了。
      “靳扬拜师,转眼已经是十三年前的旧事了。”梁成济缓缓靠向椅背,没有向夏素灵细说的意思,神色是一贯的平波无澜,就像只是一句闲时的感慨。
      那年他收徒实属偶然,一是被一群医界前辈催得很了,二则是恰巧想起了徐寒英。其实,梁成济往先也不常赶人,多数都是学生自己坚持不下去走的。他本性如此,处事严苛,又不爱从自己身上找缘故,初时学生铁了心想学便教,日后犹豫着要走也不留。
      至今,梁成济也不知道靳扬为什么非要拜他。说实话,若那年尚还有旁的人,梁成济也未必会收他。靳扬的基本功是真的奇差,差到梁成济都要侧目的地步。连师承入门最简单的《医学三字经》、《濒湖脉诀》、《药性歌括》、《汤头歌诀》都没翻过,却没由来地先行涉猎了晦涩难读的经典医籍。
      这种书,有些基础的人读来才显收益,以靳扬磕磕绊绊、错字连篇的架势,明显什么都不懂,也不知对着哪个版本死磕下来的,背得尽是白字。往先敢到他面前来求学的人,多少都自恃有点功底,梁成济还愣是没见过这样的。
      悟性这种东西,不学的时候总是看不出来的。梁成济没有当即将人赶出门,尚留了一个月跟诊的余地,与其说看中资质,不妨说看中他的心性。
      但留时不在意,日后总要显端倪。靳扬的功底是真的差,差到没边,不光差还懒。他那时年纪小,大概是因着早产,先天不足,家里又供不起他,总是病病歪歪的比寻常同龄人消瘦很多,却极爱蹦跶,看什么都喜欢,看什么都好奇,精力像是永远花不完,却愣是不花在正道上。不熟时人前还循规蹈矩,有礼有节,挺像个样子,熟稔后便恨不得活泛得上房揭瓦。
      医道无涯,梁成济那时还年轻,医术尚在精进,每每见了靳扬就觉得耐心告罄。如今想来,靳扬的资质举凡差上一分,大概没过一月之期,就能被他直接赶出去。
      一句话上去就能听得懂,在习医上真的算是种了不得的能力。靳扬许是天生与医道有些机缘,平素听了就能懂,懂了就能领会,领会了就知道怎么用,用了就不会忘,由是梁成济更不能容忍这种天赋下惨绝人寰的懒。
      诊籍偷工减料,背书拖延成性,偏生抽查时一脸震惊无辜,梁成济客气些还能将书砸到他身上十遍二十遍的起罚,不客气些戒尺就直接上去了。梁振咸自小对他严苛,闹得梁成济眼里也不怎么揉得进沙子,训起话来丝毫不给人留颜面。
      但靳扬像是没听过重话,三句话不行眼里就泛水光,揉着手站在一旁抹眼泪。抹久了还是小心地挪到桌角,罚抄到后来手都在发抖。加上未经启蒙字都认不齐全,一笔一划全似木头杈子戳在地上抖出来的,有次梁成济看完病人后扭头沉默片刻,终是极慢地道了句:“你到底会不会写字?”靳扬那时眼泪瞬间打下来,半埋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死命地点头。
      梁成济此前没正经带过学生,梁振咸的教法他即便曾经再不满,也得承认是极见成效的。若非梁振咸当年急了些,他此生大概也会走科举这条路,成为一个不错的文士,继承他爹的衣钵。唯有阮其臻这道坎,死死隔在他心里。梁成济教靳扬时,从未动过收其他学生的念头。
      倒是靳扬适应得挺好,哭归哭,也不记恨人,挨骂挨训了第二日照旧和没事人一样,只是多少有些怕他。最初靳扬还能自然而然一副“我这么用功你怎么还要训我”的无辜表情,后来举凡闲暇凑巧遇上,若有拐角势必扭头转道即溜,若不巧直对上,更是手忙脚乱随身扒拉出本书来,像模像样地搁在眼皮子底下,晃晃悠悠快擦肩而过时才抬头哀哀地叫上一句“师父”。
      此后下跪敬茶,拜师入门,梁成济头一件事便是将靳扬带回梁府闭门读书习字。清凉阁内,戒尺就搁在旁边,梁成济随手翻着书看着他学。那大抵是靳扬每年最怕的一段时日,每日指定书目,头日任着他问,第二天梁成济开始发问,保不准是抽背哪段或是抽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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