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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院内行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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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受责的,往往比旁观的,心中的畏惧更甚。靳扬昨日刚受了一份棰楚,身后稍动一下便是苦痛,如今看着院中的春凳不免心悸。但梁成济只在一旁袖手看着,目光从春凳浅淡地扫过夏问枢,也未开口追问,最终淡漠地移向远处:“话不会回,事总会做吧。”
靳扬抿着唇不答话,半晌才犹疑地缓步上前,微垂着头避开周围的审视,半跪在春凳上,膝上针扎般的疼痛激得他蹙了蹙眉,却也只是扶着边沿,缓缓伏趴下去。鸿景堂选址到哪里,后堂中都常设着长而宽的春凳,恰能容得一个人躺下,本就有训诫堂中犯错学徒的意思。
靳扬随师的七年间,挨的板子戒尺不知凡几,但梁成济若非怒到极致,少有公开动手的,更遑论是不定数额的责打。众目之下,昏暗的暮色间,耳畔寂冷的风声,靳扬趴在坚硬泛凉的春凳上,只觉得那股冰寒几乎要渗入体内,唯有身后的疼痛依旧清晰可辨,额上更是沁着冷汗,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自己该怎样撑过这场风波。
四周已是鸦雀无声,梁成济深色的着衣在日暮时分显得格外冷肃,学徒的呼吸都不自觉微微放缓,许久才见梁成济抬手断下一根竹枝,面上看不清神色。
靳扬垂眸对着地面,感受着气氛的愈渐冷凝,手不自觉收紧了凳沿,尚未反应过来,便是猛的一身闷哼。身后瞬间便似利刃刻入伤口,割出一道撕裂的痛楚,身上一颤,又是重重叠叠的疼痛,逼得脑中一根弦瞬间崩断。梁成济昨日动手没收过半分力道,几十下戒尺一道道盖上去,高肿起何止一指有余。竹枝纤细坚韧,打在身上不显半丝沉闷,合着昨日的旧伤,却是隔着衣物,都渗得进割裂般的疼。
梁成济没有半丝想让人原原本本消化完这份痛的意识,一道下去便紧追着下一道。竹枝抽在深蓝色的粗布下裳上,压出一道极深的弧度,声音清厉,复又快速弹开,迎出一道道风声。靳扬死死咬着下唇,攥着凳沿的手生生紧出道道青筋,整个后院半丝杂音都没有,唯有春凳上的惩戒声极快地落下,声声叠加,在死寂的后院中,带着摄人心魄的味道。
二十三下后,竹枝承不住力道,直落到靳扬身后的瞬间,即刻崩断。责打声一停,靳扬才恍然发觉唇间明显的血腥气,身后铺天盖地的疼痛更是席卷而来,疼得整个人都有些发颤。院内的人像是才反应过来,饶有余悸地微微倒吸了口气。
鸿景堂唯尊医术,什么作风的大夫都有。确也不少医者,教学生几乎全靠打,打不听再打,打不会再打,李老便是其中主流,但总归也有个名目,道理听进去,事做完了学会了也便罢了,实在恨不过最多边训边打,用的也大多是些训教工具。像梁成济这般,上来一句问话没有,先抽断一根竹枝再说的,实在是少数。
一片死寂间,梁成济弃下手中的断枝,脸上依旧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径自抬手断下第二根,略试了试力道,眼中看不出半点温度:“是你先解释,还是我先问?”
靳扬疼得分不出半丝心力,只觉得身下的春凳格外冷硬,让他的心都一路往下凉到底。他对梁成济的畏惧,由来已久,最深刻的不过是那种言出即行,没有丝毫斟酌商议的余地。他年纪稍轻些时,行事也曾多有忤逆,认死的道理便是不松口,梁成济从不与他一句废话,死杠权作白挨,再有错词错语,最甚者百余记的往上翻,打到认错再从头算起。实实在在的规矩,力道一分不与你免,数目一下不与你折。
“妄自臆测,延误病情。”单这一条,他年少不知在冰凉的长阶上跪过多久,又挨过多少狠厉的板子。靳扬此般趴在春凳上,都轻易回忆得起当年被追责的痛入骨髓,梁成济搭在他身后的竹枝,都能让他觉出一种山雨欲来的恐惧。靳扬不是怕挨上这份打,他只是太过清醒地知道,这一条条错认下去,便是打死他,今日怕也受不住这份责。
竹枝再度落下时,力道却不知比之前加了几成,每次抽击在身后,靳扬都不自觉地颤一颤,用尽了全力,才能勉强压住口中压抑的声响。他只觉得自己离被打死就险差着一点,却又想着宁可直接死了也不欲再挨上一下,眼前几乎一片模糊。根本辨不清事物,唯有身后扬起复又落下的竹枝,提醒着他如今在挨一顿何等沉重的打。
曾在六年前亲眼目击过那日惨状的学徒脸色大多有些发白。从医大多都想求个名师,但被梁成济教,可真不是件乐于追求的事。要论及人前人后的风光赞许,甚至只是简单几句笑谈间堪称深厚的医术根基,他们对于当年在鸿景堂十三岁坐诊的靳扬固然只有羡慕嫉恨,但要真换个身份,却也是万万不敢。真不知,今日又是哪个不开眼的,能逼得梁成济亲自动手。
即使时过境迁多年,大致谁都忘不了那日靳扬发丝零散、神色慌乱,被梁成济执剑逼退到后院,逐出师门后生生断开手筋的一幕。那种难以抑制的惨叫声,至今思及都觉得狠。梁成济动手从无偏差的可能,剑未伤及脉络,血流得不多,但伤势未经丝毫处理,官府便直接闯入拿人。靳扬当年十四岁,神志不清地倒在地上,看着梁成济弃剑拂袖而去,没有任何反应,唯有手上的鲜血,缓缓浸湿了衣角。
此番,围观的人看得心惊肉跳,靳扬更是痛不欲生。梁成济是否想这般生生打死他,他不知道,如今他的意识中只余下身后铺天盖地的痛,一道压着一道,毫不留力地抽下三四记也不稍偏一丝地方,皮肉活活便像是要被撕裂一般,每一下都不知怎样才能更痛些。
竹枝再度折断的一刻,靳扬趴在春凳上,脸色惨白,温热的汗水沁出不断,手上无意识地攥着凳沿,微微颤抖,眼泪忍了许久到底没有落下。梁成济的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随手折下第三根竹枝:“继续。”
夏问枢惊在那里,竹枝不算太过杀伤性的东西,真打在皮肉上,也不过是道道明显的血痕,轻易殃及不了性命,可梁成济单单站着,分明辨不出喜怒,怕是真能当场打死他。任谁都看得出,这个架势,是根本不能善了了。而听着身后梁成济的动作,靳扬丝毫不敢开口,却也根本不敢不开口,静默许久才轻得不能再轻地低声道:“谎报师门,肆意欺瞒。”
“啪!”坚韧的竹枝狠狠落下,方才宣泄而出的痛感又叠复增加,直冲而上。靳扬强忍的泪水,竟有险些难以抑制的趋势。若是六年前,这般打下来,他早就开始求饶了,或痛苦,或反抗,纵是全无用处,也抵得过死死趴在春凳上,挨着根本算不到尽头的打。
靳扬他怕疼,他从小就怕疼怕得很过,若非当真做不到,他根本不敢犯上梁成济的任何忌讳,更遑论一次又一次。身在其中,他从来没有否认过,梁成济的要求太过严苛。
同龄共入鸿景堂的学徒,任是谁都不可能在未满十岁时随师,一句话应不上就是一顿好打。即使他这么清楚地明白几年后他与诸多学子在医学造诣上堪称鸿沟般的差距,也不能抵消他对梁成济多年来本能的畏惧,更遑论他如今理亏词穷到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慑人的责打声中,靳扬手上逐渐失了力道,力气像是被抽空得干干净净,神智也逐渐模糊,唯有身体还在竹枝的抽击中起伏颤抖,身后是骤然的疼痛,像是终于破出了伤口,但也无以激起分毫混沌的思绪。
竹枝断过三根后,靳扬一句话都不敢说,也一句话都说不出。身后尽是黏腻的汗水,口中一片焦渴,眼前的人影模模糊糊,似清非清。他想唤一声“师父”,但凡有一点力气,他都想跪下来求求他,便是杀了他都好,他挨不下去,他一点也挨不下去。
模糊的意识间,他只有隐约的感觉。他知道,他六年前就清清楚楚地知道,梁成济于他,已经不是拜师那年耳提面命、细细叮嘱的恩师了;不再是执着他的手,提笔细讲古籍间错简衍文的授业之师;更不会在狠罚后自己夜半高烧之际,在屋内翻着他随手誊抄的旧书守上一宿。
在梁成济弃剑转身一瞬的目光中,靳扬就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举凡医界,也都会知道得清清楚楚。余庆十六年二月初三,江南名医梁成济,将亲传弟子靳扬,逐出师门,生死各干。
靳扬这个名字,说到底,都是梁成济一生的污点。便是出于清理门户的决绝,靳扬都没有资格说上半句二话,可是,他真的……真的……只是一时的错念。从七岁那年开始,他一生从未动过一个念头,想让一个人,死在他的手上,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