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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天价彩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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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事定下来的第二天,仲秀梅就拉着沈十洲在厨房剥豆子。
瓷盆里的黄豆粒圆润饱满,仲秀梅指尖翻飞,一边捡着豆荚里的碎渣,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往沈十洲那边瞟:“木木现在住的那套出租屋,我听你说月租要一千二?这钱攒下来,年底都能买个像样的洗衣机了。不如让她先把房子退了,搬来家里住,咱们家虽然还在盖房,但西厢房那间早就收拾出来了,通风又亮堂,省下来的租金还能添点结婚用的东西,多划算。”
沈十洲正帮着把剥好的豆子放进瓷盆,指腹蹭过冰凉的黄豆,闻言手上动作顿了顿,抬眼看向母亲。
厨房的窗玻璃敞着,正午的阳光斜斜切进来,恰好落在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上,亮得有些晃眼。沈十洲喉结悄悄滚了一圈,声音放得轻缓:“等提亲之后再说吧。”
他心里揣着顾虑,现在就让尤木里搬过来,村里那些长辈眼睛比针尖还利。张婶、李姨她们天天坐在村口老槐树下唠嗑,指不定会说些‘还没提亲就住进男方家,女孩子家太不矜持’的闲话。
尤木里又是个敏感的人,从小到大在重男轻女的家里没少受委屈,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点安稳的日子,他怎么可能让她再因这些碎嘴子受气?
仲秀梅手里正剥着的豆荚顿了顿,指腹无意识地蹭过豆荚边缘的绒毛,显然也想起了村里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嘴。她点了点头,笑着叹了口气:“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就是怕她来回跑太累。那提亲的事可得抓紧,我看这周末天气不错,温度也不算高,要不就这周末去?”
沈十洲把最后一把黄豆扫进瓷盆,豆子碰撞瓷壁发出“哗啦”一声轻响,像撒了把细碎的珠子。
“我们俩商量过了,等她放暑假就去。”他直起身,顺手擦了擦掌心的碎豆壳,“学校期末事多,要改卷子、写总结,还得跟学生家长沟通,等放了假能踏实些,也能好好陪咱们走一趟。”
仲秀梅听完,眼角眉梢的笑意又柔了几分。她将剥空的豆荚轻轻丢进竹篮,手背蹭了蹭衣襟上的碎豆粒,才伸手拍了拍沈十洲的胳膊,语气里满是熨帖的欣慰:“你们心里有数就好,也别总催着她,女孩子家细着点养才好。”
话音刚落,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橱柜那边走,脚步带起厨房淡淡的米香:“对了,晚上我炖只老母鸡,你傍晚去把木木接过来吃饭,让她也尝尝我新腌的酸豆角,配粥最开胃了。”
“好。”沈十洲应得干脆,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眼底也漫开些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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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气还没漫进清晨,天刚蒙着层淡青的雾,窗棂外的蝉鸣都带着几分惺忪。尤木里放暑假的第三天,沈十洲却比往常起得更早,轻手轻脚摸进客厅时,厨房已经飘来母亲熬粥的淡香。
他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帆布包被撑得鼓鼓囊囊,给尤木里奶奶的黑芝麻糊、核桃粉用油纸包了两层,给尤景行的篮球擦得锃亮,漫画书还特意选了最新刊。
程砚开着父亲那辆桑塔纳,停在晨光里,他正帮着把最后一袋水果放进后座,烟酒和水果篮堆得冒了尖,几人笑得一脸爽朗:“出发!”
车子从市区驶出,先在宽阔的高速路上平稳飞驰,两侧的城市楼宇渐渐被成片的农田取代,远处的秦岭轮廓也慢慢清晰起来。
等下了高速往陕南开,路就渐渐收窄,起初还是铺得整齐的水泥路,走着走着便换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车轮碾过碎石,整辆车都跟着颠簸,像在跳一支随性的摇摆舞。
两侧的青山越来越近,渐渐拢成一个温柔的绿色怀抱,成片的竹林在风里翻涌,沙沙声裹着山风扑面而来。偶尔能看见几户人家的土坯房藏在竹林深处,屋顶飘着淡淡的炊烟,像给青山系了条轻薄的白纱。
山涧里的溪水顺着石头缝往下淌,叮咚声混着虫鸣,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土路上,碎成一片晃眼的斑驳光点。
“这地方可真偏。”沈七榆趴在车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忍不住感叹,“木木姐从小在这儿长大,上学得走多远的路啊?”
沈十洲没说话,只是眼神沉了沉。
他想起尤木里之前跟他说过,小时候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跟着村里的其他孩子一起走两小时山路去镇上上学,冬天的时候,脚冻得生疮,却还是得咬着牙往学校跑。
快到尤木里家所在的山村时,车子沿着盘山公路往上爬,透过车窗能看见山脚下的梯田,一层一层的,像是铺在大地上的绿毯子。
就在这时,沈十洲看见尤木里站在山口的老槐树下,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晃,手里攥着个布袋子,看见车子过来,立刻笑着挥了挥手,眼睛亮得像山里的星星。
车子停稳后,沈十洲率先下车,手里拎着给老人买的补品和给尤景行的零食,仲秀梅和沈然则提着水果篮和烟酒,程砚和沈七榆也帮着把带来的东西往屋里搬。
尤木里的父母和奶奶,早就等在院子里了,院子是用石头砌的,地面扫得干干净净,石桌上摆着刚洗好的李子,紫红色的果子透着水灵,灶台边飘出饭菜的香味,有腊肉的咸香,还有青菜的清香,显然是提前准备好了。
“叔叔阿姨,奶奶,路上有点堵,来晚了。”沈十洲笑着打招呼,语气带着几分礼貌。
尤木里的母亲王桂兰连忙迎上来,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不晚不晚,快进屋坐,外面太阳大,晒得慌。”她一边引着众人往屋里走,一边回头朝里屋喊:“景行,快把刚泡好的茶端出来!你姐姐的朋友来了,怎么还躲在屋里?”
尤景行从里屋跑出来,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搪瓷杯,杯里泡着自家种的绿茶,还冒着热气。他看见沈十洲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把茶杯递到众人面前:“叔叔阿姨,哥哥,喝茶。”
尤木里的奶奶被搀扶着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手里攥着个蒲扇,扇叶上还绣着朵小小的梅花。
她看着沈十洲他们,眼睛都笑眯了,拉着仲秀梅的手絮絮叨叨地说:“早就听阿梨说你们人好,今天一看,果然是实在人。阿梨这孩子命苦,从小就懂事,现在能遇到你们这样的人家,是她的福气。”
两家人坐在堂屋里,一开始还客套地聊着天。
王桂兰不停地夸尤木里,手里的蒲扇扇得飞快:“我们家阿梨从小就懂事,放学回家就帮着喂猪、做饭,有时候我跟她爸去山上干活,她还得在家照顾弟弟。读书也不用我们操心,晚上在煤油灯底下写作业,眼睛都熬红了,后来考上师范大学的时候,全村人都来道喜,说我们家出了个大学生。现在当了老师,每个月还不忘给家里寄钱,比她弟弟贴心多了,景行这孩子,整天就知道玩,一点都不懂事。”
仲秀梅连忙配合着点头,眼神落在尤木里身上,满是满意:“是啊,木木这孩子是真乖,又踏实又细心。上次她来家里,看见我在择菜,主动过来帮忙,还跟我学炖排骨,说以后要做给十洲吃。十洲能跟她在一起,是他的福气。”
尤木里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悄悄拉了拉沈十洲的衣角。
沈十洲侧过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像是在说“别紧张”。
聊着聊着,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彩礼上。
王桂兰端起青花茶杯,指尖在杯沿摩挲了两下,才小口啜了口温热的茶水。茶水滑过喉咙时,她眼角的余光悄悄扫向尤建国,见男人垂着眼皮轻轻点了点头,心里顿时有了底。
她放下茶杯,杯底在八仙桌上磕出一声轻响,清了清嗓子,目光直直落在沈十洲身上:“十洲啊,我们家阿梨虽是个姑娘家,却是我们老两口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顿了顿,她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不容置疑:“我听木木说,你们家最近要拆迁,能分不少钱。这彩礼的事,我们也不多要,就三十万,你看怎么样?”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面,堂屋里瞬间静得可怕,连窗外聒噪的蝉鸣都变得格外刺耳,每一声都扎在人心里。
尤木里脸上的笑意瞬间僵住,血色一点点从脸颊褪去。她猛地站起身,木椅腿在水泥地上划出长长的“吱呀”声,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
“妈!我什么时候说过,拆迁能分不少钱的话?!”她声音发颤,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委屈,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王桂兰被尤木里的质问怼得一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只剩鼻尖一点红,跟着就猛地拍了下桌子,瓷杯都被震得嗡嗡响。
“你吼什么吼!翅膀硬了是不是?”她尖着嗓子,眼神像淬了刺似的扎在尤木里身上,“我不管你说没说过,他们家拆迁是事实!三十万彩礼怎么了?你从小到大吃我的穿我的,这点钱都不值吗?”
尤木里眼眶通红,嘴唇哆嗦着还想辩解,王桂兰却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转头又对着皱着眉头没说话的沈十洲,语气里满是刻薄的算计:“十洲,你也别听她瞎嚷嚷。我们养女儿不容易,这钱是她该给家里的。你要是真心想娶她,这点钱总不能舍不得吧?难不成还想空手套白狼,让我们阿梨白给你们家当媳妇?”
说着,她又伸手拽了把尤建国,见男人还是闷着头不说话,干脆自己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了些,却更显自私:“再说了,这钱也不是给我自己花,以后你弟弟娶媳妇,不也得用钱?阿梨当姐姐的,帮衬衬家里不是应该的?”
尤木里指节攥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拼命仰了仰头,把眼底打转的眼泪硬生生憋回去,声音却还是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却字字清晰地斥道:“咱们村里的彩礼哪有这么多?明明都是六万、八万!您怎么好意思张口就要三十万?”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王桂兰紧绷的脸,又转向一旁沉默的尤建国,语气里满是委屈与坚定:“沈家的拆迁款,是叔叔阿姨用来养老的钱,不是用来给弟弟当彩礼的!”
话落时,她攥着衣角的手微微发颤,可眼神却没再躲闪,直直地看着王桂兰,这些年藏在心里的委屈,这一刻终于跟着话一起涌了出来。
王桂兰脸色沉了下来,眉头拧成了疙瘩:“我养你这么大,要点彩礼怎么了?你弟弟过两年也要谈对象了,到时候买房、彩礼哪样不要钱?少说也得几十万,我们老两口就这点本事,你当姐姐的,难道不该帮衬一把?你要是连这点忙都不帮,对得起我们养你这么大吗?”
“帮衬也不是这么帮衬的!”尤木里急得眼眶都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每个月都给家里寄钱,景行的学费、生活费,哪样不是我出的?现在还要拿我的彩礼给他娶媳妇,这公平吗?”
一直缩在堂屋角落的尤景行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蹭着地面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短暂的僵持。
他垂着头,手指紧紧抠着裤缝,耳根涨得通红,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局促,却格外清晰:“妈,阿姐说得对,这钱我不能要。”
王桂兰愣了一下,转头瞪他:“你凑什么热闹?这是大人的事!”
“不是凑热闹,”尤景行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目光落在尤木里泛白的指节上,满是愧疚,“阿姐从小就护着我,上次我摔断腿,是阿姐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给我买补品;去年我想报补习班,是阿姐帮我凑的学费。我怎么能拿阿姐的婚事当借口,要十洲哥家养老的钱?”
他攥了攥拳,语气更坚定了些:“我的彩礼我以后自己挣,您别再逼阿姐了,不然我这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说着,他还往尤木里那边挪了挪,像是想替姐姐挡掉些压力,眼神里的歉意几乎要溢出来。
王桂兰被尤景行这番话噎得脸色发青,手指着他的鼻子,气都顺不匀:“你、你这没良心的!我还不是为了你好?等你以后娶媳妇拿不出钱,看谁还肯嫁给你!”
骂完儿子,她又把火撒回尤木里身上,声音尖得像要刺破屋顶,“还有你!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你弟的婚事不比你的婚事重要?他要是娶不上媳妇,我们老尤家的脸往哪搁?”
尤木里看着母亲蛮不讲理的模样,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妈!婚事没有谁比谁重要的说法!景行有手有脚,以后能自己挣钱,可十洲爸妈的养老钱不能动!他们年纪大了,要是以后生病怎么办?您就不能替别人想想吗?”
“我想什么?我只知道我儿子不能受委屈!”王桂兰往前迈了一步,伸手就要去拽尤木里的胳膊,“今天这彩礼钱你必须要过来,不然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尤木里猛地往后躲,攥着衣角的手因为用力而不停发抖,声音里满是绝望:“妈!您怎么能这么逼我?在您心里,我到底算什么啊?”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沈十洲连忙站起身,拉住尤木里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试图让她冷静下来,然后看向程砚和沈七榆:“你们先带着爸妈去村里转一转,看看这边的景色,听说这边的山泉水很甜,还能看见野生的猕猴桃。还有景行,你带着奶奶去休息,我跟叔叔阿姨聊聊。”
程砚知道沈十洲是想单独解决这事,立刻拉着沈七榆站起身,笑着对沈然和仲秀梅说:“沈叔,梅姨,我早就听说这边的山景好看,空气也新鲜,咱们一起去走走?正好我也想尝尝这边的山泉水,看看是不是比城里的矿泉水甜。”
沈然和仲秀梅虽然担心,但也知道这时候自己留在这儿只会添乱,便跟着站起身,还不忘叮嘱沈十洲:“有话好好说,别吵架。”
尤木里的奶奶也被尤景行扶着往外走,走的时候还回头看了尤木里一眼,眼神里满是心疼。
尤木里想留下来,却被沈十洲轻轻推了推:“你也去陪奶奶,放心,我能处理好。”
尤木里看着沈十洲坚定的眼神,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出去,只是脚步有些沉重。
堂屋里只剩下沈十洲和尤建国、王桂兰三人。
尤建国一直没说话,手里攥着个旱烟袋,烟杆都被捏得变了形,这时候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十洲,不是我们贪心。我们家就景行一个儿子,他是我们老尤家的根。家里条件不好,就靠几亩薄田和我偶尔去镇上打零工挣钱,没什么收入。他以后结婚要是拿不出钱,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这辈子就毁了。阿梨是姐姐,帮衬弟弟是应该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王桂兰也跟着点头,眼眶微微泛红:“是啊,我们也不是要把这钱自己留着,都是为了景行。他要是娶不上媳妇,我们老两口死了都闭不上眼。十洲,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也可怜可怜景行,行吗?”
尤木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她站在门口,手紧紧攥着门框,指节都泛了白,正好听见这话。
她的声音带着点颤抖的寒意,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所以您催着我结婚,不是因为担心我,而是想拿我当筹码,换给弟弟的结婚成本?在您眼里,我就只是个能换钱的工具吗?这么多年,我在外面辛辛苦苦挣钱,给家里寄钱,照顾景行,到底算什么?”
“阿梨!”沈十洲连忙转身拉住她,“别这么说,先出去等我,好不好?”
他知道尤木里现在心里有多痛,那些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再待下去只会让她更崩溃,不如先出去透透气。
尤木里看着沈十洲,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摇了摇头,最终还是转身跑了出去。
沈十洲重新坐下来,看着尤建国和王桂兰,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叔叔阿姨,我知道你们不容易,也理解你们想为景行打算的心思。天下父母心,我能明白。但三十万确实太多了,我家的情况您也清楚,拆迁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别说具体能分多少钱,就连什么时候能拆、能不能拿到钱都没个准数,现在实在拿不出这么多。”
他顿了顿,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了敲,像是在做决定,“这样吧,明面上的彩礼,我给八万,符合村里的习俗,也不会让阿梨被人说闲话,让她在村里抬得起头。剩下的二十二万,我私下里补给你们,这笔钱我自己想办法筹,跟拆迁款没关系,你们可以用来给景行做打算,买房也好,存起来也好,都可以。”
王桂兰原本紧绷的脸瞬间松了下来,眼睛亮得像是突然被点亮的灯,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没等她开口,沈十洲又补充道,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的恳求:“但我有个条件,这事绝对不能让阿梨知道,更不能让她觉得自己是被‘换’来的。她已经受了太多委屈,够苦了,我不想让她再因为这事伤心。”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水里,尤建国和王桂兰都愣住了,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讶。
过了好一会儿,王桂兰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前凑了凑,连连点头,声音都带着点雀跃:“行!咋不行呢!就按你说的来!我们肯定不跟阿梨提半个字!绝对不说!”
尤建国坐在一旁,手指捏着旱烟袋转了两圈,终于松了劲,将烟袋往桌角一放,沉声道:“就依你。”话虽简短,却算是落了定数。
沈十洲看着眼前两人明显松快下来的模样,嘴角扯了扯,想挤出点笑意,心里却像压了块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发闷。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布纹,只觉得一阵无力,明明是为了护住尤木里,可偏偏要靠着“私下补钱”的方式,才能让她的父母松口,连一份干净的婚事,都要这样小心翼翼地算计、妥协。
他想起尤木里刚才红着眼眶反驳时的模样,想起她攥得发白的指节,想起她从小到大在这个家里受的委屈,心口就像被细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
沈十洲用力攥了攥手心,将翻涌的心疼与无力强压下去,再抬眼看向尤建国夫妇时,语气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只是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那这事就麻烦叔叔阿姨多费心,别让阿梨察觉。”
“好、好!”王桂兰连忙应着,生怕他反悔似的,又补了句,“你放心,我们嘴严得很,半个字都不会漏给阿梨!”
尤建国也跟着点头,脸上总算有了点缓和的神色,不再是之前那般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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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提亲终究落得个不欢而散。
车子驶离尤家所在的山村,土路坑洼,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磨在每个人心上。沈十洲先让程砚往镇上的宾馆开,打算先送父母安顿下来。
车厢里起初静得窒息,只有发动机的低鸣和窗外掠过的树影。仲秀梅攥着衣角的手越收越紧,布料被揉出深深的褶皱,终于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语气里裹着愤懑与心疼:“这叫什么事啊?哪有这么当父母的,简直是把女儿当物件卖!”
“妈,您别乱说。”沈七榆连忙出声制止,一边偷偷瞄了眼前排副驾上沈十洲的侧脸。
男人望着窗外,下颌线绷得笔直,侧脸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神色平静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可紧抿的嘴角却藏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沈七榆放轻声音,语气里满是心疼:“木木姐多好的人啊,在这种家里长大,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程砚握着方向盘,眼神透过后视镜扫了圈车内,也跟着附和:“可不是嘛!以前听十洲说木木一个人不容易,今天见了才知道,她爸妈居然能这么狠心。天下哪有不疼女儿的父母,这俩真是少见。”
仲秀梅本就喜欢女孩子,当年盼女儿盼得紧,怀沈七榆时顶着计划生育的风险也咬牙生了下来,就为圆那个“贴心小棉袄”的梦。如今一想到尤木里红着眼眶却强撑的模样,她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发颤:“哎,我现在一想到木木受的那些苦,心里就揪得慌,是真心疼她。”
沈七榆眼睛忽然亮了,趁机凑过去打趣:“那妈,以后木木姐真成了我嫂子,您可千万别当恶婆婆,得把她当亲闺女疼!”
仲秀梅被逗得瞪了他一眼,瘪着嘴不服气地反驳:“去你的!你妈我是那不明事理的人吗?要是木木真嫁过来,我疼她还来不及呢!”
一句话让车厢里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快下来,沈七榆先笑出了声,程砚也跟着勾了勾嘴角,连一直沉默的沈然,眼底都露出点浅淡的笑意。
等笑声歇了,沈然才看向儿子,轻声问起刚才谈彩礼的结果。
沈十洲握着手机的手指顿了顿,没提自己私下补钱的安排,只淡淡道:“这事急不得,她爸妈态度硬,明天我和程砚再去一趟。后续的事我会处理好,你们别担心。”
沈然还想多问两句,可迎上儿子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嘱道:“有难处就跟家里说,别一个人扛着,好好跟木木沟通,别让她受委屈。”
沈十洲望着父亲拍在自己肩上的手,那掌心的温度带着熟悉的厚重与踏实,他喉结轻轻滚了滚,原本紧绷的肩线稍稍松弛了些,轻轻“嗯”了一声。
车子稳稳停在镇宾馆门口时,天已经擦黑。昏黄的路灯透过车窗斜切进来,在地面拖出几道晃荡的光影。
沈十洲先下了车,绕到后备箱帮父母拎过行李,又转身冲副驾的程砚道:“你在这儿等我会儿,送爸妈上去我就下来。”
程砚点头应了声,指尖勾着烟盒抽出一支,打火机“咔嗒”响了两下,橘色火光亮起又熄灭。他盯着宾馆门口来往的人影,没把烟点燃,只夹在指间转了两圈。
等沈十洲安顿好家人,转身走出宾馆时,就见程砚斜倚在车身上,指尖夹着支没开封的烟,另一只手还攥着个空烟盒。
见他过来,程砚挑眉戳破:“跟你爸妈打掩护呢?刚在车里看你攥着手机的手都绷着,就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沈十洲在车边站定,晚风带着山间的凉意吹过来,掀起他的衣角。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比在车里时沉了些:“她爸妈一口咬定三十万彩礼,村里规矩最多八万。我跟他们谈了,明面上给八万,剩下的二十二万,我自己补。”
“自己补?”程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连忙压低,凑到他身边,“你疯了?二十二万不是小数目,网吧装修费还没挣回来,哪还有这么多?”
沈十洲没立刻接话,只垂眼从兜里摸出烟盒,指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发颤。烟丝燃着的瞬间,他猛吸了一口,烟雾从喉间滚过,又缓缓从嘴角溢出,像一层薄纱,模糊了眉眼间化不开的沉郁。
他没看程砚,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影上,黑沉沉的山轮廓,像压在他心头的石头。指尖的烟燃得飞快,灰烬簌簌往下掉,落在鞋尖上也没察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裹着烟味,轻得像要被晚风刮走,却又透着股咬着牙的坚定:“我打算先把网吧抵押了,不够的话再找几个靠谱的朋友周转……总能想办法。”
程砚在旁边静了半天,听到这话,先是喉结滚了滚,跟着重重叹了口气。那口气里裹着无奈,还有藏不住的心疼。
他伸手从沈十洲指间抽走快燃到尽头的烟,摁在旁边的墙根灭了,语气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闷:“你这叫什么办法?网吧是你熬了多少夜才弄起来的,说抵押就抵押?真到时候凑不够,你打算跟木木喝西北风去?”
沈十洲望着墙根处被摁灭的烟蒂,指尖还残留着烟卷的余温,他没反驳,只垂了垂眼,声音又沉了些:“总不能让彩礼卡住婚事,最关键的是,不能让她知道这事。”
“你打算瞒着木木?”程砚的声音一下提了半分,手里刚摸出来的烟盒“啪”地磕在车身上,“这事儿能瞒多久?万一她自己知道了,不是更难受?”
沈十洲没否认,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语气里多了点自己都没察觉的软:“她要是知道我为了彩礼这么折腾,指不定又要钻牛角尖,觉得是她拖累了我。”
程砚听着,眉头皱得更紧,又从烟盒里抽了两支烟,一支塞给沈十洲,一支自己咬在嘴里,打火机“咔嗒”响了一声,火苗在夜色里晃了晃。
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雾,语气里的急劲少了些,多了点无奈的妥协:“我知道你护着她,可你也不能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啊。”
“我无所谓。”沈十洲接过烟,却没点燃,只捏在指间转了转,烟纸被揉得发皱,“我就是不想让她觉得,连自己的婚事,都要靠‘贴钱’才能成。”
程砚看着他眼底藏不住的疼惜,喉结动了动,沉默几秒后,干脆地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银行卡递过去:“这里面有五万,是我这两年攒的,你先拿着用。别跟我客气,当年我爸住院,你不也二话不说帮我凑钱了吗?”
沈十洲愣了愣,指尖触到银行卡的冰凉,又抬头看向程砚。
“拿着啊。”程砚的手没收回,指尖又往前递了递,语气干脆。
沈十洲接过卡,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谢了兄弟。”他顿了顿,指尖还按在程砚肩窝没挪开,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认真的叮嘱,“这事也别跟我爸妈和七榆说,免得他们跟着担心。”
程砚叹了口气,无奈又带着点佩服:“你啊,为了木木真是啥都愿意扛。不过也值,木木这姑娘确实好,就是前半辈子太苦了点。以后你们好好过日子,也算对得起你这份心思。”
沈十洲点点头,风掀起他的衣角,带着山间的潮气贴在身上。他望向宾馆窗口透出的暖光,那是父母和弟弟待着的地方,又想起尤木里红着眼眶却依旧强撑着说“我没事”的模样,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劲。
不管眼下有多难,他都得把这事扛下来。他要让尤木里往后的日子,能踏踏实实、开开心心的,再不用受半分委屈。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震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垂眼扫过屏幕,“阿梨”两个字跳出来的瞬间,周身冷硬的气场像被晚风揉开一道缝,连指节攥烟的力道都松了些。
接起时,沈十洲的声音压得比刚才沉,却少了几分闷劲,多了点不易察觉的软:“喂。”
电话那头尤木里的声音裹着夜风,轻轻软软的,还带点小紧张:“十洲,我……我到镇上了。你在哪里?”
沈十洲喉结滚了滚,握着手机的手无意识收紧。他没立刻应声,先抬眼看向程砚,眉峰微蹙,那眼神不用多说,程砚立刻懂了,叼着烟冲他比了个“我闭嘴”的手势。
“怎么没提前说?”他语气里掺了点轻责,却没半分真恼,反而多了点藏不住的担心,“你在哪?找个亮堂的地方站着等,别乱走,我现在去接你。”
挂了电话,他把房卡往程砚手里一塞,又伸手从程砚兜里勾走车钥匙,动作干脆得没半点犹豫:“你先上去休息,尤木里来了,我去接她。”说完,不等程砚应声,转身就往车边走。
风掀起他的衣角,背影依旧挺拔得像棵松,步频却比刚才快了些,连带着方才压在眉梢的沉郁,都被这通来自尤木里的电话,悄悄冲得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