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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好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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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七月十五,鬼门开。
地府里的鬼怪,有心愿未了的,会在这一天来到阳间探望亲友;也有满怀执念身负仇恨的,会来阳间作恶。
杨家历来就有七月十五中元节回乡祭祖的传统,祈愿祖上先灵庇佑杨家子孙繁荣。
这天是农历七月十二,杨清已经把该收拾的都收拾妥当,只等明天晚上和杨舟他们一起坐车回山。
陈秀芳自从住院后,已经有十年没回去过了,脸上期待的表情从未消失。
这种期待,杨清也从赵焱脸上见过。
可惜……
“阿清,为什么我又不能去?”赵焱可怜兮兮的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椅背,不满的大叫。那时他们才高中毕业,在一起已经五年。
“我们已经成年了不是么?都成年了为什么还是不能让我去?”
杨清扶了扶鼻梁上的平光眼镜,是赵焱耍赖硬塞给他的。
“总之,你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为什么!我抗议!”
“抗议无效。”
他说完继续沉默的收拾行李。赵焱不再多嘴,脑袋搭在椅背上,静静的望着他。
杨清宁愿他出声抗议。
不过抗议也没用。
毕竟,一个家族,一个能够在从十八世纪中后期起颠簸了一个多世纪的国家里艰难存活下来家族,一个家中还保留着祠堂和历代先祖牌位的家族,怎么容得了同性相恋?
杨清捏紧行李箱的边缘,指尖泛白。
“对不起,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家中坦白恳求他们的原谅?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家族决裂,从此以后和赵焱一起断绝族中往来?
“他们,族里的叔伯们,他们很顽固,但是……”
但是,他们都对杨清很好。他们总是和蔼笑着,总会开心的摸他的头,总会砸吧着烟杆眯着眼说些很久以前的故事……如果向他们公开和赵焱的关系,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得到他们的原谅了?
身后靠来一个温暖的物体。赵焱坐在地上,与跪在地毯上收拾的杨清背靠着背。从背上传来的体温和负重感让杨清安心。
“其实我早想说了。”赵焱嬉笑着,“都什么年代了,还能见到你这样的老古董家族。”
杨清反驳:“这说明我们杨家历史悠久。”
“对对,历史悠久。”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杨清慢条斯理的收拾着,最后一件衬衫被反反复复叠了四五次也不满意。
赵焱首先打破沉默。
“要跪很多土包是吧。”
的确是很多土包,有些土包前的墓碑都只是随意的立了块石碑,上面的名字早已看不清楚。“是墓。你这样不敬,小心半夜做噩梦。”
“好吧,墓就墓。”赵焱耸肩,“去了后不要哭鼻子啊,轮到你了不是。”
中元节当晚,拜祭完毕之后,杨家会留下当前孙辈中一人负责守墓。此前都是在杨红等表哥表姐中轮换,但杨清如今成年,所以今年开始轮到他了。
“哭鼻子多难看,我才不会哭。”
“不怕半夜起来碰到鬼啊。”
“我可是尽忠尽孝的杨家子孙,他们庇佑我来不及,怎么会害我?”
屋内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杨清终于在第十一回合后,将手头的衬衫折叠成一个完美的样品,放到了满是胡乱叠放的衣物的皮箱里。那件边边角角都整齐的、像是放在橱窗里展览的衬衣与周围胡乱塞到一起的衣服格格不入。杨清看了一小会儿,把叠好的衬衣拎起来甩两下,丢到皮箱里。而后也不管这些衣服,合上皮箱。
他拍了拍皮箱上不存在的灰尘,“我两小时后出发。”
赵焱闭着眼嗯了声。
杨清把皮箱放到一边,转了个身爬到赵焱正面,枕着他的大腿躺了下来。
“我会尽快赶回来。”
赵焱眼里终于有些笑意:“好,我等着你。”
“不说了,我想睡会儿。”
“困了?”
“嗯。”
赵焱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杨清的头发:“到点了我叫你。”
“好。”
杨清并不困,打算躺一会儿就起来。只是没想到躺下没多久,困意便如山倒海班袭来。半睡半醒之际,他似乎听到赵焱说,“不知道那棵树是什么样子,好想看一次啊。”
……树?什么树?是那棵树么?
杨清想起来问一问,终究抵不过睡意,进入深沉的梦乡。
醒过来时,杨清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毛毯。房间已经暗下来,橙红色的阳光斜斜照进屋内。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空调呜呜的换气声。
杨清有些疑惑,眼皮还未完全睁开,视线就沿着室内四处搜寻,却一时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想找什么。
开关啪嗒一下,光线袭来。
杨清眯着眼睛,望向门边的方向。
陈秀芳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大包购物袋,里面是各种各样的补品。她瞧见杨清醒了,笑道:“我本来想叫你一起去超市给你刘爷爷买些东西,结果你睡的正香,就没叫你起来。”
杨清混沌的脑子彻底清醒过来。
她把东西放到杨清面前的茶几上:“梦见什么好事儿了,一脸傻笑。”
杨清摸摸下巴,似乎无法想象自己梦中傻笑的模样。
“真的笑了,本来打算硬叫你起来。我哪了解你刘爷爷到底喜欢什么啊?整个家里也就你一个野孩子跟他亲。结果你忽然就笑了,我就没叫你。”
“妈,有你这么说亲儿子的么?”
“我觉着野孩子还客气了,成天只知道疯跑。刘爷爷也是,多大年纪还跟着你疯。”
杨清立刻反驳:“刘爷爷那是有童趣!童趣!!”
“行,童趣就童趣。快给我说说梦见什么好事儿了?”
杨清歪头,想着梦中的情景,摇头道:“其实不算好梦。”
真的不算好梦。
“只是梦见一个孩子。”真的只是孩子,无论是当时的他还是当时的赵焱,都是只刚刚步入大学的孩子。
“梦里那个孩子因为拿不到我发的苹果,看着我的眼神好像要哭了一样。”杨清这才忆起,每逢回乡祭祖前夕,赵焱都很少笑过。即使是笑了,看着他的眼里却总是愁的。
陈秀芳笑笑:“你很喜欢那孩子啊。”
杨清摇头:“不喜欢了。”
若说不喜欢,就说明杨清从头至尾不曾喜欢。但他说的是‘不喜欢了’,就说明他曾经是喜欢的。
陈秀芳没有深究,指着眼前一大堆购物袋让杨清看:“看看有什么买多余了帮着挑出来,什么没买就下去买回来。”
杨清将购物袋掏了个底朝天,几乎涵盖了老年人需要的各种各样的补品。有增强体质的,有补钙健骨的,有增强免疫的,但翻到最后就是没他想找的。
他重重靠在沙发上,道:“妈,这些你都自己留着吧。要不送给叔叔伯伯也成。”
“咋了?”
杨清摊手,苦笑道:“刘爷爷他,最烦的就是这些东西。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喝这种难喝的东西,老头子我还不如去山里头挖一颗野菜跟煮水吃’。前年三叔不听我劝,张罗着买了一堆东西,结果刘爷爷看都没看,直接给人寄回去了。三叔还差点和爷爷吵起来了。”
“你三叔是怕你爷爷担心钱的事,那一辈人都舍不得花钱,有多少钱也舍不得花。不过刘叔也是,多大了还不服老。”
“估摸着他都不知道有服老这一说。”
“也是。”陈秀芳望着一堆的东西发愁,“那这些怎么办?要不你给他送去?他也就跟你亲,我和你叔叔们都插不上话。”
杨清连连摇头:“谁说也不管用,那就是个倔脾气。他不喜欢的,你越往他手里送他越不收。你看着留下哪些自己用,我把剩下的退回去吧,反正超市不远。”
“那就都退了吧。”陈秀芳无奈,“说实在的,你妈我也不待见这些,还不如煮点粥喝。”
“我就觉得还行,省得自己捣鼓。”
“你就是懒。”
“不是你惯的。”
“就不该惯你。”
“哈哈哈,都已经成这样了。”他挑挑拣拣,选出几样陈秀芳也能用的,就提起剩下那一堆补品站了起来,“那我就去退了,妈你自己看会儿电视。”
超市打的购物单还在,退货很快。杨清出了超市,闲着无聊就四处闲逛起来。
眼下是盛夏十分。
白天阳光逼人,烤的路面都似乎冒着烟,很少有上班族趁着午休时间外出。
晚上就不一样了。虽然称不上清风徐徐,却远比在太阳底下要强得多。一路走来,多半是放学的学生和闲下来的上班族。
杨清沿着街边的花坛,步履悠闲。无数男男女女与他擦肩而过,或笑或怒,或悲或喜,但大多都是面无表情的。
杨清忽然想看看自己是什么表情。
他转身,望着灯火通明的街边甜品店。里面坐着成对的情侣,嬉笑着说些什么。
玻璃上看不到他的身影。
这也难怪,身处光亮处玻璃窗如何映的出昏黄街灯下的他?
他收回视线,继续走着。走着走着,前方人流中,出现一个小小地摊。是个算命的老先生,孤零零坐在低矮的折叠板凳上。
老人面前地上铺着一张脏兮兮的八卦图,八卦图的一角堆放着三四枚铜钱,对面是一个同样型号的折叠凳。人流经过他时大多绕行,偶尔有好奇的孩子瞧上两眼,有很快被一只大手拉开了。
“别去,这些都是骗人的东西。胡说八道的……”
杨清目视着那个好奇的孩子在妈妈的带领下慢慢走远,在心中感慨:若是他奶奶在这里,说不定会坐下来算上一卦。
他小时候,街边总会时不时出现几个算命摊子。有看手相的,有看面相的,有什么都看的。不像跟前这个老人,记忆里摆摊算命的在有人经过时,总会笑着喊上两句招揽客人。
——这位姑娘,我看你面相红润,是有命犯桃花的可能啊。
——这个小伙儿。别走,说的就是你。我看你面色发黑,可是遇上什么麻烦?
各种各样的说辞都有,大多人都会无视。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抵不住好奇的坐下,和摊主说起来就拉不住嘴了。
“图个安心。”他奶奶总会这样说。“不管好事坏事,他总能给你个解决的法子。”
“可妈妈说那些都是骗人的,要相信科学。”
奶奶听了总会摇头:“你还小,不知道有很多东西用科学是说不通的。”
“妈妈说那些解释不通的东西,总有一天能够用科学家的新发现证明出来。”
奶奶这时候就笑,问的急了才会说上一两句。
“老婆子我其实也没什么想算的,一大把年纪了,再好的事再坏的事都见识过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一个老头子。”
“爷爷不是去世了么?”
“傻孩子,和这没关系。老婆子我就想问问算命的先生,老头子他在下面过的开不开心。”
“那他过的开心么?”
“当然开心。有我这个老婆子想着他,当然开心。吃的好睡的也好,烧的房子和纸钱也足足的。”奶奶这样说,算命的先生也这样说。
“奶奶你怎么知道的。是梦到爷爷了么?”
直到后来,杨清才明白,奶奶她只不过是想找个人,随便谁都好,和他们说一说爷爷的事。
谁叫那时唯一在山里来回跑的自己是个野孩子,每天闲不下来。
谁叫那时的父母们工作繁忙整天整晚的加班出差,无暇他顾。
谁叫那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奶奶每天都很寂寞。
谁叫那时候,唯一会毫无怨言的陪着奶奶从早待到晚的的爷爷早已经魂归西天,去佛祖那里报道去了。
庆幸的是,曾经那些时候,这些人们口中的骗子们,大多言辞和善,会听着奶奶说爷爷的事,会骗他说,爷爷很好,尽管这些话的代价,可能是一大笔钱的流失和一大堆各式各样毫无用处的符紙。
谁叫骗子,终归是骗子。
只偶尔几次会遇上同样这样的人,他们陪着奶奶说话,最后分文不取。
“老先生过的很好,没什么我需要帮忙的,这钱我收不起。”
每当遇上这些人时,奶奶都会笑:“谢谢你了。有你的话,我就安心了。”
杨清看着始终空着的折叠凳,想着:反正时间还早,不如算上一卦。
谁叫他现在闲得发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