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Pander

9、初见

　　杨清第一次见到赵焱，就在杨舟开在学校附近的诊所里。

　　那会儿赵焱是个不折不扣的不良少年，刚刚和别人打了一架，腰上被人用水果刀开了一个长长的口子。

　　杨清比他强不到哪里去，同样是被人用刀子划了，只是伤他的人不是陌生的混混，而是他的妈妈。

　　杨清先到一步，赵焱推门进来时，医生正给打了麻药的他缝合伤口。

　　赵焱一进来，诊所里的护士小王就乐了，“哟，不到一星期，又见面啦！这次是被谁伤的啊？”

　　杨清被被护士的话引过去，看到诊所的门口逆光站着一个少年，个子很高。

　　他腰侧的白衬衫被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流出来的血浸湿了大半衣衫，血珠沿着衣角裤管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可他满不在乎地兀自叼着烟，似乎这点伤对他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杨清头一会瞧见受了如此重伤却好似没事人一样的人，突然有点眼晕，也不知道是因为那朦胧的烟雾，还是因为那件染血的白衬衫。

　　因为逆光，他没看清赵焱的样子，只是下意识的认为，那一定是个极漂亮的男孩子。

　　也许是因为同是伤患，杨清第一次觉得，吸烟的人不是那么讨厌。

　　他愣着的时候，赵焱已经丢掉了烟头，带着火星的烟头在空中划过一道美丽的弧度，准确无误的落到了离杨清不远的垃圾桶里。

　　杨舟那时刚好处理完杨清的伤口。剪下最后一段线头，他马上放下刀具指着赵焱的鼻子就是一通乱骂。

　　“臭小子我说过多少回！？这儿是医院，禁止吸烟！你丫的能不能长点记性？我这儿正照顾病人呢，你不怕那烟灰感染小清儿的伤口，我还担心你砸了我的招牌呢！”

　　杨清闻言翻了个白眼，而赵焱则嗤笑一声：“小情儿？你什么时候开始啃嫩草了？不过就你这儿地方还好意思说是医院？黑诊所还差不多。”

　　虽是这么说，他又仔细瞧了瞧杨清。他一直都知道杨舟有一个很宝贝的侄儿，没想到今天竟能遇见。看样子果然是一副三好学生的样子，被养在温室里好生关照着，没经过风雨打磨。

　　他原本最讨厌杨清这类乖乖仔，仗着自己成绩好一些，听话一些，就拿看垃圾的眼神看他。可这个杨清，意外的讨他喜欢，不由就多看了几眼。

　　杨舟这边还在喋喋不休：“……臭小子最贱，小心我一会给你往伤口里埋根针！浪费了我那么多伤药和纱布还不长记性……”

　　赵焱习惯性左耳进右耳出，来到杨清对面坐下，明知故问：“话说这小子叫啥，小杨？你认识？”

　　这次还没等杨舟说话，杨清自己就开口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想和这个人说说话。

　　“杨清，清水清。”

　　“赵焱，三火焱。”

　　赵焱说话时已经解开了衬衫上的纽扣，正打算把衣服脱下来。

　　赵焱伤口处的血已经结痂了，衬衫黏在伤口附近，直接把衣服揭下来说不定会扩大伤口。

　　王燕见了忙跑过来，叱道：“胡闹，你这么直接撕下来，不得留更多血？嫌血多的话赶紧的去献血，别见天的浪费资源。放着别动，我来。”

　　“行了燕子姐，您可轻点儿。”

　　护士睨了他一眼，“放心，疼不死你。”

　　杨清一旁听得忍不住笑了笑。

　　赵焱作罢，任由护士小姐摆弄伤口，扭头看杨清，“你是怎么伤的？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会打架的。”

　　杨清早找好了说辞：“不小心遇到打劫的了。”

　　赵焱看了不赞同的摇了摇头：“不想说就不说，没必要撒谎。”

　　杨清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愣了愣，没了词儿。

　　护士动作很快，拿着剪刀和镊子三两下就把黏在伤口上的衬衣解决了。这时候杨舟也已经在杨清腰上裹上了好几层纱布。

　　“你这两天注意点儿，别见水。不行就去我家住两天吧，先别回去了。还有，不是我说你，才多大的孩子，别什么东西都自己扛着。该去医院就去医院，你妈……”

　　“小叔叔！”杨清连忙打断他，“我没事，直接回去就好。”

　　“好好好，我不提。”医生说着给杨清的伤口打了个结，微微用了力。杨清一着不慎中了招，忍不住吭了一声。

　　杨舟气笑了：“呵，我当你不知道疼呢。”说完转头，看着赵焱，“愣着干嘛，赶紧过来。”

　　赵焱此时光着上身，在杨清起身后走了过去。

　　“这又是让谁给伤的。我都懒得说你了，再这么下去，你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

　　杨清在一旁好奇插嘴：“你经常受伤么？”

　　赵焱忘着杨清清澈的双眼：“你果然很好看。”

　　杨清不明所以。

　　杨舟这时狞笑着掐了下赵焱伤口附近的皮肉，在听到赵焱的痛叫后愉快的笑出了声，“臭小子我再和你说一遍，少打小清儿的主意！”

　　转头面向杨清时，立刻换上一副慈爱表情。“刚说的记住了吧。最近几天我给你请假，你别去上课了。你妈那边我这就抽空去看看，你先去我家住着。”

　　杨清犹豫了会儿，终于点了点头：“那麻烦小叔叔了。”

　　瞥见杨舟就那么直接开始动刀子，连忙站起来急道：“小叔你还没打麻醉！”

　　杨舟手下动作不停：“他麻醉剂过敏。”

　　杨清听了倏地睁大了眼睛，看向赵焱的目光带了些怜悯敬佩。

　　赵焱这时最唇已经白了，但嘴上的笑容依旧。感觉到杨清的目光后朝他看过来，招了招手。

　　杨清看着赵焱苍白的面孔，脚步不受控制的走了过去，才在他旁边坐下来，就被赵焱拉住了手。他的手握得很紧，冷汗不断从他的掌心渗出，粘腻腻的。

　　“和我说说话吧。”赵焱努力挤出一句话，立刻流了一身的冷汗。

　　他这副模样明显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想要听些什么转移注意力，这个时候再问说什么让他开口显然不好。

　　但说什么好呢？杨清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该说什么，无意间想起老家的后山。

　　“我小时候住在山里，对山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杨清老家建在半山腰上，方圆十里群山环绕。

　　那时候杨清皮的很，每天都坐不住，闲着没事儿就去后山溜达，看到高一点的树就想爬，瞧见大一点的洞就想钻。

　　山里阴冷潮湿，有很多蛇窝，陈秀芳就被咬过一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一旦发现他不见了，就会去后山找人，生怕他被蛇咬了被虫子叮了。

　　不过出去找杨清的大人从没成功过。他们动静太大，人也高，草丛根本盖不住他们。而小杨清小个子又矮，随随便便往草丛里一钻安静的等会儿，他们就发现不了了。

　　所以宅里的大人们拿杨清半点办法也没有，正巧那时候，刘宏民回来了。杨清父母就拜托刘爷爷帮忙去山上逮他。

　　“我刘爷爷可厉害啦。无论我藏的多隐蔽，他都一下子就能找到我。我爸妈开始还感谢刘爷爷来着，后来发现，我变得比以前更爱往外跑了。”

　　杨清想起当时的情景，笑了出声。

　　“谁叫我和刘爷爷扛上了。因为心里不服气啊，非常不服气。你想啊，从没人能在后山上找到过我。我本来当山大王当惯了，自以为山上的一切都是我的。结果突然蹦出来一个不认识的老头儿，无论我往那跑都逃不过去。”

　　杨舟插了一嘴：“哈哈，我记得我记得。就跟孙猴子遇上如来佛似的。不过要是因为怕了如来佛就不敢再蹦达就不像孙猴子了。”

　　赵焱痛叫：“你不能轻点！”

　　“医生，你别分心行不？好好缝线。”王燕不满道，转身督促杨清继续说下去。

　　“然后刘爷爷越追，我就越跑。我越跑，他就越追……”

　　本来刘宏民没回来的时候，杨清一天去后山逛个一两回也就算了。他一回来，杨清几乎是逮着空就跑，有时候半夜睡醒也会往外跑。后来连他父母都懒得管他了。

　　“刘爷爷最开始也只是把我逮回去就算了，后来发现我怎么说也不听劝，干脆自己也疯起来，天天带着我往林子里钻。而且和我不一样，我最多只在后山玩儿，刘爷爷带队后，我家附近那几座山都被我踩遍了！”

　　杨清特意加重了语气：“真的！别看他那么大年纪了，身体比我爸还好，一疯起来没人能拉住！而且因为他年纪大了嘛，也没人敢说他，连我奶奶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我原来以为我是山大王，结果跟着刘爷爷一起在山里头乱窜后发现，刘爷爷才是真的山大王。我最多就是给大王打杂的小妖。”

　　王燕听得兴质来了：“你刘爷爷怎么个厉害法？”

　　杨舟却非常不满：“喂喂，你们安静点儿，我这儿不好分心。小清儿你晚点儿讲，有的事我都没听过勒。”

　　“……庸医。”赵焱吃力来了一句，握着杨清的手更用力了。

　　杨清被他攥的感觉手指骨节都要被他夹得错位了，却没有抽回手。

　　“我妈当初不让我自己一个人往山里钻就是害怕我被蛇咬，结果刘爷爷就带着我去抓蛇了。他背着篓子出发前和我说，”杨清模仿老人睥睨群山的语气，“小子，信不信你随便找个蛇洞我都能说出里头住的是什么蛇？”

　　“我说，信才怪，你真要随便指一个洞就知道里头窝的什么蛇，我就徒手从洞里掏蛇蛋给你看。”

　　杨清说到这哭笑不得，“结果我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妈千防万防的事儿，我自己玩儿的时候没发生，反倒在有人看着的时候被蛇咬了三四个口子。结果那天晚上回去时，我妈火了，也不管刘爷爷年纪大了，直接把我俩当小孩儿骂了半天。”

　　杨舟嘀咕：“本来就是小孩儿。”

　　王燕柳眉一竖：“杨医生！肃静！”

　　“肃什么肃！我这儿都忙完了。”

　　杨清闻言看向赵焱腹部的伤口，上面已经裹好了纱布。赵焱也松了一口气，头一歪枕到了杨清的肩膀上，被冷汗浸湿的发打湿了杨清的T恤。

　　“什么啊，我还以为你是多乖的小子呢。”

　　“没听说过人不可貌相啊？说我是小子，你也不比我大吧。”

　　“至少比你高。”他转移话题，“你的伤怎么回事？被谁弄得？”

　　杨清忽然冷漠起来：“不关你事。”

　　“不说算了。”他闭上眼睛，没有松开杨清的手，“让我再靠一会儿。”

　　没多久，赵焱便枕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杨清听着他越来越平稳的呼吸声，渐渐也挡不住忽然袭来的困意，头歪在赵焱头顶，也睡了过去。

　　洗完手换好衣服的杨舟回来时，王燕已经调好了床的倾斜度，让两人舒服的斜靠在床上。发现杨舟时，她将食指竖在嘴边。

　　“嘘——”

　　……

　　天色渐暗，雨也从下午的毛毛细雨愈下愈大，有倾盆之势。晚风夹着湿冷的空气，游荡在西山墓园上空。

　　杨舟立在半山腰，望了眼台阶旁点亮的路灯，踩着积水慢慢下山，苦笑道：“第一最好不相见,最好不想见啊——”

　　他抬起头，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最好不相见，最好不相见啊。焱小子，你可把小清儿害惨了啊。”

　　杨舟当年说会让赵焱变本加厉的还回来，如今看来，反倒是他把他最疼爱的侄子搭了进去。真是典型的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一片枯叶吹打着，飘入视野。

　　枯叶落地，杨清举着伞从对面走来，递给他一把伞：“小叔叔，我们回去吧。我妈说她焖了大虾，正在等我们开饭。”

　　杨舟撑开伞，听着雨滴啪嗒啪嗒的落在伞面的声音，和杨清一起往停车场走去：“你还没回去？”

　　“我在等小叔叔和他告别。”赵焱可以说是杨舟看着长大的，几乎是他半个儿子。即使后来因为赵焱离开杨清，杨舟与他几乎断绝了往来，但对赵焱的感情也不是说没就没的。现如今赵焱死了，死者为大，杨舟一定很伤心。

　　杨舟停下，问一句：“你呢？”

　　明明杨清才是最该伤心最该痛苦的人，为什么能一脸平静？

　　杨清却好像没听见，踩着雨水渐行渐远。

　　良久，才听他轻声回一句：“小叔叔，死人永远比不上活人。”

　　山顶，雨雾朦胧处，有一个人站在高处，雨滴贯穿了他的身体，枯叶穿透了他的胸腔，即使暴露于倾盆大雨之中，他身上依旧清爽干净。

　　他仰起头，喃喃道：“第一最好不相见……”

　　最好不相见……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感激上苍……”

　　——感激上苍？老天做了什么让阿焱你感激的事情么？

　　——有啊！因为老天让我遇见了阿清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