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叶枫

12、相遇

　　风沙漫漫，越往西北天气越发阴冷，将近年关，连降大雪，途中行人商客稀少，旷野中目力所及，一片银妆素裹，好不耀眼，马车载着展昭及两名刑部的差官，迎风冒雪前行。
　　原本冬至过后便要押解兰州，赵祯想着他有伤未愈，密旨刑部找个理由，拖了将近大半个月才起解，不料途中连逢暴雪，行路艰难。眼见新年将至，十停才过七停，展昭唯恐误了限期，令押解之人获罪，欲弃车就马。

　　那两人早得陈旭授意，只须将人平安送达，即便有所耽搁亦无妨，风雪连天飞骑而行，自不如马车来得舒服，故而劝之再三，展昭也只得从了。
　　此次发配，既免了刺字，连刑具囚衣也在离京十里后就卸去，另有备妥的马车接送，一路晨起暮宿，落脚之处皆有人打点，整个行程不象去充军，更似一次远游。展昭知必是皇帝的安排，他向来奉公守法，如此一来反倒心有不安。

　　小年夜这日才至兰州城，两差官道了声“得罪”，给展昭上好刑具，弃车步行，前往州府，交验文书取了回凭后告辞离去。府中官员大都返家过节，剩一个留值的小吏，只道送来的是寻常人犯，收了入监，等次日便要押往城外军营。

　　刑部差官临去前奉上红包，那小吏虽不识展昭，但见他风姿卓越容颜俊朗，暗暗猜测不知哪家的公子哥犯了事才被发配军中，既得好处，也留了心，去掉身上的刑具，只拣狱内干净避风的单间，让他住下，狱中不能带兵器，展昭所携巨阙及随身包袱等物，交予小吏暂存。

　　是夜，一弯冷月印染下的大牢，在年节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凄清，抬眼望向铁栏窗外被雪色覆盖的院落及屋脊，展昭心里难免有些孤寂。入开封府两年有余，往常这个时节，虽无家人陪伴，大人和先生都待之如子，身边也总少不了府中那几位兄弟，还有找种种借口留下的白玉堂。

　　算时日包拯等人已至利州，有白玉堂一路护送谅无大碍，想着临别之际，那只白老鼠自说自话地定下了来兰州会他的日子，不由心里一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虽不曾经历过军旅生涯，然保家卫国素来便是大宋每个好男儿的心愿，展昭从不乏这等豪情壮志。此刻，因杖刑及充军处罚，有过的那些小小的伤感与失落，早已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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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展昭被带往一处院落，那里早等着几十名百姓打扮被招募来从军的汉子，及数名与自己一般身着囚衣的犯人，这些人大都精神不振，有的还面露病态，展昭不禁暗自轻叹。宋朝历来重文轻武，实行的是募兵制，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社会风气下，投身行伍普遍被认为是一种低贱的行业，除非是失去土地的农民或无法生存的百姓，才会报名当兵混口饭吃，另一种就是获罪的囚犯，故而兵源往往良萎不齐，又缺乏严格的训练，以至于近年来在对辽国及西夏的战争中，宋军鲜少胜绩。

　　小吏取来剑与包袱交还展昭，还好心地向前来带队的两位军士打了招呼照顾他一二。待人数清点已毕，两人略讲些军营之中必守的规矩，便领着这些新兵，往城外十多里位于月狼山前的兰州大营进发。

　　大雪初晴，在山道上积了近半尺厚，一行人步履蹒跚地前行，展昭身在其间，不便施展轻功，只随着大伙缓步而行。转过山脊，远远望去，眼前一大片枯黄的草原，夹杂在两座山坡之间。领队的军士嫌这行人走得慢了，唯恐误了点卯，催促道：“过了前面那座小山坡，便是兰州大营，营中备下了热饭热菜，一去就有得吃，还会发新号衣，大伙抓紧些赶路。”

　　众人一早大都只啃了一个馒头及薄粥，此刻听说营中有吃的，无不加快步伐，正要下山，见远处小山坡上扬起尘烟，展昭细细一辩，足有七八十骑向这边而来。领队的似乎习以为常，道了句“大伙先停下，莫扰了庞元帅打猎的兴致。”

　　展昭听了便是一怔，哪有大冬天里狩猎之事，定睛再看，但见对面山头，转过一队人马，虽不足百骑，却气势如虹，汹涌而来，马上军兵衣甲齐整，身手敏捷，军容十分威武雄状。依稀可见内中一人，未着盔甲，白马素衣，扬鞭飞驰。骑兵前方，是十几个衣不蔽体，拼命奔跑之人。众人皆感奇怪，接下来的一幕却令所有人看得心惊胆颤。

　　马队上的士兵弯弓搭箭，一路追着那十几人，射出利箭，惨呼声倾刻回荡在草原上。而骑兵们似有意戏耍，只射向非要害处，那些中了数箭甚至是十数箭的人，为求活命仍拼出最后一丝力气向前跑，最终却仍难逃被射杀的结局。
　　展昭瞬间明白了所谓“打猎”之意，一时怒从心起，见领队的军士一副司空见惯状，更是难耐愤懑，如此杀人取乐，竟比山贼匪盗还要可恶。

　　片刻已倒下数人，仍有五六人哀呼求饶着向前奔逃，展昭明知为首者必是庞太师次子，如今已是兰州副帅的庞统，自己不过是获罪发配之人，身份悬殊，然忍无可忍，当下施展轻功，向山下疾奔而去。
　　领队的军士见有人离队，急得大叫：“你找死啊，快回来。”

　　展昭充耳不闻，但等他近前，又有几人被射倒在地，只余一十来岁的少年，在另一名身手不错的中年男子掩护下，仍在勉力奔跑。展昭看得清楚，男子身中数箭，已是强弩之末，但仍一心护着身前的少年。那少年步履迟缓，显然已力尽，蓦地又被地上的枯草绊着，移不动双脚，眼见数枝飞箭将至，男子大喊一声将少年推出一丈多远，自己却被数箭射中后心，倒地而亡。

　　惊呼声中，少年返身扑向男子，又是十几支箭疾飞而至，眼看要被射成箭靶，身畔似有轻风掠过，接着一阵“叮当”之声响起，所有的箭尽数被未出鞘的巨阙拔落于地。
　　见倒地的男子已然死去，少年一声哀呼，竟晕了过去。此时十数骑飞马而至，这些人仗着一身精湛的功夫，向来行事彪悍，鲜少有人管教，此刻居然被一身着囚衣的犯人败了兴致，他们哪肯就此罢手，嘴里骂着“找死”，举起刀剑，向展昭身上招呼。

　　那些人平时训练有素，临敌应变更是一流，先前见展昭剑不出鞘便能挡下乱箭，显然身手不凡，故而出手倾尽全力，毫不容情，十数把兵器直指要害。
　　早闻庞统手下七十二“飞云骑”武功高强，出手狠辣，果然名不虚传，展昭不敢怠慢，又恐混战中那少年被殃及，巨阙出鞘，身形飞掠而起，迎向那些骑兵。

　　交手之下，始知“飞云骑”果然实力相当不俗，论功夫展昭当然远在这些人之上，但他们出招进退有度，相互间攻防得体。展昭又不愿伤人，毕竟都是大宋的军兵，真有损伤亦难收场，不得已只能仗着巨阙之利、身法灵敏和淳厚内功，将其中数人的兵器打落或震飞。
　　剩余的骑兵也陆续赶到，见有人搅局，在十数名兄弟的围攻中仍占上风，惊讶之余，纷纷各举兵器，杀奔而来。

　　“住手，都给本帅退下。”一声并不响亮的断喝，却带着常人难以企及威严。数十骑兵们闻声而动，撤出战团，却队型不散，整齐有序地列成一圈，将展昭围在其间，箭上弦齐齐指定他。
　　自队列中飞驰而出三骑，中间那人巍然踞于鞍上，矫而不群，俨然一副不可一世的倨傲，正是素有“飞星将军”之称的庞统，微眯着眼，冷冷地打量展昭。

　　“大胆，见了庞元帅敢不行礼。”庞统身后的一名男子打马上前，大声呼喝着。
　　展昭虽恨庞统草菅人命只为取乐，仍还剑入鞘，按军中规矩曲一膝见礼，眼中却无半分敬重之意。庞统并不叫他起身，纵马近前，贴近展昭懒懒地道：“为何阻拦本帅的麾下训练骑射。”
　　展昭强自收敛怒意，瞪视庞统道：“以活人为靶，也是训练之道？”

　　“混帐，你是什么东西，敢指责元帅。”庞统身侧的男了挥起一鞭，抽向展昭。
　　微一扬手，庞统两指夹住鞭梢道：“这里没你的事，退下。”那人只得退到一旁，庞统薄唇微抿，嘴边浮出一丝不屑的冷笑：“你可知，他们是谁？党项屈藏部落的人，数日前越境妄图收集军情而被俘。”
　　“俘虏也是人，岂能任意杀之取乐。” 展昭的眸中难掩鄙夷之色。

　　庞统面色一沉，却仍不愠不火地道：“那么你是否知晓，党项人是怎么对待被俘的宋军？”不等展昭开口，便森冷地吐出二字“坑杀。”
　　见展昭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庞统轻轻一笑，悠然地问道：“还想救这人？”
　　展昭怔了怔，却又坚持道：“他，不过是个孩子。”

　　“是孩子又如何，难道就非敌人？”音虽不高，语中却带明显的恶意，“还是说你能保证将来战场之上，他不伤我大宋军民？”眼前之人无论怎么看，都会令庞统萌生出十分的厌恶，不光只是杀兄之仇，这人秉持的所谓“侠义”，向来就是他最嗤之以鼻的，一个沦落到如此狼狈境地的人，还有什么资格为他人求情。

　　察觉到庞统身上含而不露的杀机，展昭自然明白所谓何事，不过他并未放弃：“请庞元帅网开一面，饶过这孩子，只需送交地方上严加管束，将来未必是祸害，如此也可彰显元帅之仁德。”
　　庞统听了冷笑道：“谢了，本帅的仁德不用你来费心。”既然这么急着自找麻烦，何不成全了你，数年不见，倒要看看武功进展到什么地步。眼光扫过地上的男孩，庞统恶劣的心思在展昭执意坚持下，不断膨胀，对手愈强，玩起来也越有味道。就让眼前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领教一下他口中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俯下身，凑近展昭耳边，带着几分讥诮道：“起来吧。想救他？旁人的面子可以不给，皇上的‘御猫’这份人情可是一定要送的。”
　　展昭起身，从容地道了声谢，正要去扶那昏迷的小孩，庞统马鞭一扬拦着，脸上神色不动，沉声道：“但能不能救得了他，还得看你够不够本事。”

　　展昭原本没指望庞统能就此罢手，淡淡地问道：“那依庞元帅之意，又当如何呢？”
　　此时，山脊上领队的军士已连滚带跑地来到庞统马前，“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请罪，只说展昭是刚发配来的犯人，不知军中规矩，请庞元帅大人不计小人之过，饶他一回。
　　庞统懒得和这人说项，挥手让他退到一旁，转而对展昭道：“骑射是军中最基本的训练，今日才做了一半，你若在本帅与七十二‘飞云骑’射完随身所携之箭，能将这人活着带到前面山崖之上，便饶他一命。”

　　“一言为定，请庞元帅下令。”展昭深知庞统手下这七十二骑个个都能以一挡百，且骑□□湛，更勿论有庞统这样的高手在场，若只是自己一个，尚有把握避开乱箭，如今带着个昏迷的孩子，且要登上十多丈高的山崖，多半是难以全身而退。不过涉及人命，既然已经出手了，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庞统亦不再言，手中鞭子一挥，下令道：“后撤两百步，谁能射杀最后的‘猎物’，回营后本帅重重有赏。” 轻蔑的目光再次扫过展昭，讥笑道：“少倾若是挡不住‘飞云骑’的利箭，喊‘救命’总会吧，展南侠只须吱个声，本帅定会命他们住手。”
　　展昭强忍反讥相向的冲动，背过身走向男孩。淡淡地道了句：“只怕要让庞元帅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