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池》潘斐安

1、第一章

　　三个月前的那天，正好是大年初一。

　　Z省东部三江口工业开发区，松延食品（中国）有限公司。

　　这个工厂的宿舍是建在公司里面，跟生产车间隔着一个巨大的草坪，那是二期的生产车间预留的位置，十年了一直没动工。

　　一辆绿色吉普从宿舍那边转出来，开到大门口，没人开门。

　　丁苋苋等了等，开始按喇叭。好半晌，才听见保安室里“哐当”一声，一个年轻的保安夹着黑色的大棉衣拐着脚跳出来，看见丁苋苋的车，他收了怒容，换成了一脸诧异。

　　丁苋苋认出是公司的保安队长小林，探出头去，示意他开门。

　　小林裹紧大棉衣，搓手哈气：“丁姐，你去哪里？”

　　大年初一，谁家这个时候不是睡到十一二点的。

　　丁苋苋哑着嗓子：“医院。”才说两字冷气就窜入口，她捂着嘴咳了起来。

　　小林先是踌躇了一下，见丁苋苋咳得厉害，刚才还青白的脸，顷刻咳得通红，也不多问了，倒回去开了门。

　　屋里另外一个保安骂骂咧咧：“谁啊？觉都睡不安生。”这帮人昨夜通宵打麻将，这会子刚睡着。

　　“丁姐。”小林按了开门键，习惯地往胸袋那里按了按，没有？他上下摸索，掏出一堆鸡零狗碎，才发现拿错了衣服。

　　同事窸窸窣窣地下床：“这个时候？她这两月除了挂瓶就没出过大门吧？”

　　烟瘾上来了，谁还管是不是自己的。小林从那堆零碎里捡出半包红塔山，很满意地回答：“医院。”

　　同事了然：“挂瓶都不管用了？这波流感好厉害。我儿子幼儿园本来开了寒假班，结果病了一大半，最后干脆都放假了。”

　　小林分了他一根烟。

　　同事凑上来帮忙打火，看着那辆绿色的车驶出大门，问道，“那车她开了有十年了吧？听说她男朋友帮她改装过，老大羡慕的不得了。就她那水平，车子搁她手里真是浪费。”

　　小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随后看见车子又倒回来开了后备箱，手机微信跳出一条信息：后面有个箱子，你们拿去分吧。

　　小林跑出去，搬了箱麻辣灯影牛肉回来，车子又慢吞吞地开走了。

　　最近这箱麻辣灯影牛肉在公司挺出名的。同事一看就知道了：“就是隔壁那个送的？”

　　隔壁工厂的采购员追走了他们的厂花，生产车间的主任王百香。厂里的男人说起这事都酸溜溜的。

　　这事说来跟丁苋苋有关。

　　王百香一直住在公司的单身公寓里，四十平方，一厨一卫一阳台，虽然是两个床位，但是公司女高管就四个，除了她都在本地有房子。她一个人住了三年，住的舒舒服服。

　　但是这种舒服被丁苋苋打断了。

　　丁苋苋年前搬进来，还没一个月，王百香突然一声不吭就搬走了，随后宣布要结婚。倒弄得她是被丁苋苋赶出宿舍似的。

　　王百香矢口否认。

　　丁苋苋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她塞了个红包当礼金，带动了一批本来想装聋作哑的日籍高管大出血。那之后几天，日本副总们看丁苋苋的眼睛都是白多黑少。

　　尽管两人一番做作，也没能挡住同事们往这件事上添油加醋地想象。

　　不然呢？据说王百香对那人一直不大满意，早不结婚晚不结婚，偏偏在丁苋苋搬进来以后说要结婚，怎么看都透着被逼走的意思。五百红包算什么？同样的公寓在市区没有两千租不下来。

　　这牛肉干据说是采购员为了感谢丁苋苋让王百香下了结婚的决心。以他们这种见面都懒得点头的交情来说算是重礼了。

　　丁苋苋觉得自己承受不起这个“重”字。她真的什么也没干，就是发烧的时候习惯性地反锁了门而已。谁能想到王百香反应那么大，当场就打包行李搬去了男友家。

　　有后路的妹子就是这么拽。没后路的，比如丁苋苋，好容易找个地方栖身还得被人说三道四。

　　这个厂女工居多，全厂的女工都是川妹子，食堂的口味自然以麻辣为主，煮个紫菜蛋花汤都带着一股子花椒味。

　　而人人都知道丁苋苋是食堂川菜大厨的天敌。这妹子注重养生，口味寡淡，一不吃麻二不吃辣三不爱吃肉，还不喜欢吃零食。每次都让分菜的阿姨伤透脑筋。

　　所以这不走心的礼物从理由到口味没有一条能让她满意，还好能拿来送人。

　　这回被送的人倒是没意见。

　　小林开了一袋，拈了一根慢慢嚼。

　　本地人不大会吃辣。同事边嚼边吸气，含糊道：“你说这叫什么事？为了一间宿舍，搞得丁姐要辞职。”

　　这一片的保安都属于飞龙安保公司，老大是退伍军人，招的也是退伍军人。

　　王百香在这三年。

　　可丁苋苋在这八年了，男友又是现役军人，跟保安们的关系明显更亲近些。人家男友去年回来探亲，还特地请了他们一圈，拜托他们照看丁姐。

　　结果他们没能完成任务，在外面丁姐差点被人捅刀子，在厂里居然也冷不防的让人给阴了。

　　自从被老大臭骂了一顿，同事就开始各种看不顺眼王百香：“那女人，没脑子嘞。”据底下的风言风语，隔壁采购员可不算是个好对象。

　　小林倒不觉得王百香是故意的：“都是日本人做事古古怪怪的，又不是没有空宿舍。谁能想到他们宁愿关着落灰也不愿意多开一间。”

　　公司有十套单身公寓，只有五套住人，而剩下的五套已经空了十来年。

　　丁苋苋申请宿舍的时候，想当然觉得会新开一间。不想日本胖子小老板一板一眼地认为一间公寓两个床位，必须填满空档才肯再开新公寓。

　　丁苋苋在东西全搬来后才发现是跟王百香同一间。

　　王百香跟男友看电影途中被迫赶回来开门，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脸都是绿的，塑料姐妹情差点破裂。

　　小林作为行李搬运人，全程围观了这一狗屁倒灶的事，所以颇有发言权。

　　丁苋苋当场就说她过完年会辞职，只是没有说出去而已，倒不完全是因为后来的事。

　　只是没想到，王百香连一个月都忍不下去。

　　这事，说不上谁的错，就是所有的人都被膈应了一遍，除了胖子小老板。那货还觉得帮了丁苋苋大忙。

　　小林叹气：“辞职了也好。”辞职了换个新地方，平平安安的就好。

　　只是丁姐这半年也太倒霉了些。房子没了，眼看工作也没了……等回来提醒她去村里的白马将军庙烧烧香，据说挺灵验。

　　他抬头目送那辆吉普拐上了公路，心里嘀咕，那方向不是总院啊。要不要跟何医生说一声？他打开手机，看到时间，又关上了。算了，只是去个医院，能有什么事？何医生跟好容易追来的小女朋友自驾游去了海南，老大回老家第一次见丈母娘，都不是小事。

　　同事边抽烟边吃牛肉干，打算再泡杯茶把早餐对付过去，突然觉得桌子上的打火机和钱包很眼熟……

　　*****

　　丁苋苋压根没发现管家公堂哥还在公司发展了一个报马仔。

　　她没去总院。在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跟对过一辆货车司机心有戚戚焉的互相致了一个同情的注目礼，开了导航，准备去省立。

　　春运把省城搬空了，到处空荡荡的。难得可以享受一把条条大道任我行的待遇。可惜她身体破的像林黛玉，肺都快咳出来了，压根没心情放开自家爱车跑一跑。

　　下了绕城高速，远远看见Z省医科大学校附属第一医院的巨大招牌以及跟印象中迥然不同的建筑。

　　附一不是在西边的么？

　　她突然失了方向感，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手机。

　　后座一个声音响起来：“你有多少年没看见阿斌了？”

　　附一就一定跟秦赟有关么？那货对医大和附一不满已久，搞不好早就跳槽了。

　　当年那二货从食堂到宿舍，从同学到同事，甚至校园里的花木应季开花让他鼻炎发作这种事都能唠唠叨叨抱怨一个上午。丫鬟的命小姐的身，那矫情的德行，谁能想到他是从农村出来的。

　　不过现在莲城扩建，整个河西镇都并入了城关，所有人都农转非了。

　　丁苋苋懒得搭理那个声音，再撩起眼皮的时候，视野里突然蹿进一抹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