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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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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春回了雅南阁前楼院里,小倌和妓子的住处是分开的。小倌住的地方叫花君院;妓子的地方则叫花娘阁,这两地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但若是悄悄过去,不被人发现,其实无甚大碍。若是被发现,也不过是一顿毒和伺候罢了。薄春对这些早就习以为常,眼下担心的也只有阿姐的状况。
他身体虽做的是下贱事,到底还是男儿身,想去花娘阁就得瞒过那些眼睛机灵的龟公和婢子。薄春不是第一次混去花娘阁,自然有他的办法。
他先是回了花君院里,和小倌的等级一样,此地亦是分三六九等。薄春是最下等的小倌,住处自是一样下等的可以。
不见光的暗间,连一扇窗都没的屋子,压抑的几乎下一秒就要窒息,但好在这间房里只住了他一个人。薄春进去点了灯,从床底摸出一个包袱,然后极快地换好衣裳,又披回了先前脱下的衣袍,然后溜出了花君院。
少年脚步轻快,垂着头不东张西望,很快就避开了闲人,在一处小树丛中将外袍脱下,然后包裹藏在了丛里,又将头发随意的绾成了一个简单的髻,怀里掏出几根簪子摆弄上去。
他着一身绯色的齐胸襦裙,外罩素色大袖衫,胸襟绣着俗气的红花粉蝶,两根束带打了结垂下来,这是楼里下等妓子的衣裳,艳俗又浮夸。
薄春以前从薄绯那儿拿来的一套,方便每次去看望阿姐。花君院和花娘阁有一条近路,是道长桥,桥一头住着楼里小倌,另一头就是妓子。
傍晚时分,湖面夕阳半撒,他轻车熟路的溜到了花娘阁,一路没被人发现。
薄春身影极快地闪进了薄绯的房内,却不见她人影,绕过屏风只见一面色苍白的女子卧在榻上,他忙得小跑过去,“阿姐。”
薄绯轻咳了一阵,有气无力地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这几日我忙于他事,今日才得了空过来看望阿姐。”薄春皱起秀气的长眉,目中流露忧色,“你如今身体就已经不行了么?”
薄绯点头,丝毫不作担忧,“是啊,前年隔壁屋里的鹤娘子也是这样去的。”
她望着少年,目中并无哀色与忧愁。她亦没说不必担心的话,这样的结束对自己而言已经是最好的仁慈。
薄绯看着弟弟的脸庞,想到这几日楼里的传言,薄春被烛山大公子叫去白烟居伺候……无悲无喜的眉间生出了一抹愁绪来,静静地凝望着少年,欲言又止。
薄春对上她探寻和隐忍的目光,抿了抿唇,而后道:“我知阿姐想问什么。”
薄绯叹了口气,将少年枯瘦的手紧紧握在手里。
两人沉默了许久,屋中烛火芯子扑哧着燃烧,光影照在两个人身上,昏暗的不真切。
薄春道,“是他,那猫是灵雪。”
薄绯闻后闭上了双眼,只死死地抓着薄春的手。
薄春被阿姐抓的手背生疼,他继续道,“猫儿还记得我们,想来是当年饮了我的血的缘故,所以能一眼认出来。”
薄绯手越握越紧,越发颤抖。
薄春抬起胳膊,用另一只手将神情痛苦的少女揽到怀里,自己的头搁在了少女肩颈中,轻笑般叹了口气。
“我知阿姐在担心什么,你勿要担心,他该是认不出我们了。”
薄绯紧绷着瘦弱的身体,死死的咬着牙。那时候自己被数不清的人抓起来,无处可逃,到处都是血光、火光……可是云梦泽是水乡,为什么遍地都是火光?她被人绑着双手,身体在马后拖着,衣服早就磨破,地上全是血迹,可她不疼,她只用力地睁大双眼,死死地记住眼里最后的故乡。
弟弟一样被拖在马背后,和她说:阿姐,天下雨了,大火停了,白云楼的钟声好像响了。
是啊,下雨了,烧了半个月的大火终于停了,可是云梦泽的江河湖泊全都成了猩红色!老天既然下了雨,熄了战火,为什么不肯将这场雨下的再大一些,将河水也冲洗干净啊……
“阿姐。”薄春轻声喊,紧紧的拥着她。
薄绯瑟缩在回忆里,回忆也在注视着她。多少岁月更迭,她是真的怕了,是真的怕了。
“阿姐。”薄春肩头湿热的一片,阿姐哭了。
薄春也怕过,也恨过。
阿姐一直告诉他:当年之事,不过是罪有应得,我们现在遭受的痛苦和折磨都是在为当年的过错恕罪。
薄春少时不懂,满腔恨火无处喧嚣,问:你我一生从未做过一件错事,从未有过一瞬间动过邪念魔心,为什么,就因为姓谢,就要接受这样不公的命运?
那时的阿姐双目如死,濒临绝望:从记事起,我们生活的是处在仙门百族前列的世家,生来就是嫡子嫡女,享无比荣光,受族民尊敬,不管你我是否良善与邪恶,生于斯,长于斯,族人既因父亲的邪念受到牵连,或许我们还活着的理由,便是替祖辈们恕罪。
阿姐说的或许有一定的道理,薄春内心也接受了这样短暂而痛苦的命运。他轻轻拍打着少女的后背,“阿姐,别怕。”
忽而,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又猛又急似下一刻就要破门冲进。
薄春惊得睁眼,猛地落下幔帐,将薄绯推入床榻内,而后侧目回首,望向屏风后吱呀作响的门扉。
“薄绯姑娘,柳观主等侯你多时了,再三催促,你可莫要惹了柳观主不痛快。”
门外响起细尖的声音,语调刻薄,薄春与管教妓子的姑姑不熟,听声音不太能分辨出来人。
门外姑姑听不见屋内回应,又用力敲了敲门,“薄绯姑娘,您倒是回复一声,还是说您现在就跟菏姑去见柳观主?”
依旧不见回复,顿了片刻,她声音冷下几分:“是现在去还是等片刻,您倒是给个回应不是?”
不管门外怎么叫唤,薄绯只捂着嘴咳嗽,面色惨白如纸,浑身没有一点精神,卧在床中似奄奄一息。
薄春这才发现,床尾叠放着一身红色的衣裳。
“薄绯,你别给脸不要脸,你装病数日也该接客了,”门口姑姑突然厉声呵斥道,“自己也不想想那柳观主是什么人,得罪了他有你好受的!我今日可是奉了阳夫人的命令才再三来请你,话便放在这儿了,想不想吃苦头也全在你!”
阳夫人,又是阳夫人,雅南阁的老鸨。
这些年自己受尽阳夫人的折辱,如今将死之际,她还要羞辱自己到什么时候……薄绯双目无神地看着幔帐顶,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哭不出来,不断地告诫自己:这种事做得多了,还有什么痛与羞的,又有什么资格去拒绝,去哭去闹?这早不是云梦泽,她要替父亲赎罪,替祖辈赎罪的呀……
薄绯堪堪地起身,取过那身红衣,还没开始换衣服又开始咳嗽起来。
薄春倒了杯水给她,然后接过阿姐手中的衣裳,说道,“我替阿姐去,那柳观主我是记得的。”
薄绯摇头,“怎可胡闹,牵连你,我更是于心不忍。”
“柳观主来此应是想看阿姐的剑舞,我也是会的。”
薄春记得,薄绯提过柳观主这个人。这人在少年时喜欢过一个云梦泽的弟子,那弟子擅长云梦泽的水月剑法,剑法灵秀生风,舞姿翩若惊鸿。后百家修士齐上云梦泽讨罪,谢家被灭,那弟子惨死在柳观主刀下,霜色的素衣染的大片血红,此事就成了柳观主心上的一道梗。
薄绯恐大限将至,本就无力应付此事,几番推脱最终怕惹了柳观主和阳夫人的不快,百般思虑后还是由了薄春的意思。
薄春将那身鲜红的衣裳取出来,落下了幔帐,然后去屏风后换好。
他比薄绯要高上大半个脑袋,身材都是一样的清瘦,这衣裳薄绯穿的时候得穿高一些的圆鞋,他穿的话正合适,只是过于繁复华丽,大片的红让他一阵心悸晕眩。
薄春摇了摇头,移开视线,坐在铜镜前整理发髻,用上了阿姐的首饰,珠花盘发点缀,步摇斜插生情,镜中的人模样秀美青涩,眉目却有几分英气。
薄春弯起眉眼朝镜中一笑,那眉宇间的英气也荡然无存。
他起身出去,门口站着一个妇人。好在薄春低眉顺眼的姿态,只露出细长白净的脖子。
姑姑眸中略一惊艳,顿时又不屑的看了眼他,斥骂道:“小贱人,害柳观主等了这么久,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薄春不敢答话,低着头。
姑姑也不计较旁边的人不回话,快步领路,“还不快跟上,柳观主在前院等着你呢!”
薄春小步跟上,余光看了眼走廊外的天色,已经黑了,天幕垂下辰星,四下都掌了灯,晕黄泛红的烛火映照着整栋楼都歌舞升平。
也是雅南阁最快活的时光,夜才刚开始。
薄春随着姑姑去了前院,今日台子没有人唱大戏,十几个伶人在台上扭着腰肢,曼妙身材极尽展示,舞姿婀娜至极,博得满堂喝彩。
薄春刚随姑姑在台子后面的过道站下,他听见了一声猫叫,下意识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姑姑不满地拧了他一把,“东张西望什么?”
薄春摇头,捏着嗓子轻声道,“绯儿没看什么。”
说完,他低下头,却不时地用余光扫视,没看见猫儿的身影,却是不一会就发现了身携长刀的柳观主,观主坐在一旁,面露厉色地与婢子讲话,猛地一锤桌子,那婢子直接跪在地上磕头认错……
薄春见着的,姑姑自然见着了。
姑姑又恶狠狠地拧了一把薄春,与他低声道,“等着他们跳完,你就上去,不需要我交代”
薄春忙得点头,捏着嗓子轻轻地道,“知道的。”
姑姑这才满意,将红衣少女留在台子后面,自己去找阳夫人禀告此事。
薄春许多年不曾拿过剑,根骨早废,水月剑法他自然是还记得的,再说看阿姐在楼里舞过那么多回,当是没问题的。看着台下的歌舞似要结束,他难免紧张了几分,但想到阿姐,这也是自己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薄春想的入神,肩头突然一重,他惊得身子一瑟缩,差点转身,却猛地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敢转身。
“喵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