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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钦差大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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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0年11月1日,西班牙的查理一世突然驾崩,没有留下子嗣及遗嘱。“太阳王”路易十四便拥护身为查理一世侄子的安茹公爵为西班牙国王,成为腓力五世。这种做法激起了欧洲其他强国的不满,以英国、荷兰、神圣罗马帝国为首的国家结成了反法同盟,在欧洲大陆上掀起了历时13年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一时间,欧洲大陆腥风血雨,征战四起。
虽然在1702年,南美洲大陆上也掀起了由英国女王发起的所谓的“安妮女王之战”,但冲突还是零星的。在中美洲和西印度群岛的各个殖民地港口,依然可见英国水手和荷兰商船的影子。尽管如此,突然间失去了总督的圣米洛斯诸岛屿还是受到了外围英国军舰和海盗们的关注,各地发生了零星的战斗和暴乱。
五月末,温暖干燥的信风送来了远在西班牙的路易十四的信件,任命已故洛林与圣米洛斯侯爵之子吕克尔·卡妙·德·洛林为代理总督,随着国王的旨意一起到来的,还有钦定的新总督的监护人——阿拉贡勋爵摩西斯。
米罗对这位钦差大臣的印象尤为深刻,他在码头上传达完国王的旨意就向他们走来,巨大的身躯将他们面前的阳光完全遮住了。
“吕克尔,我的孩子,在这里还习惯吗?”他一把将卡妙拥进怀里,不由分说在他左右脸颊上落下几个响吻,看得米罗目瞪口呆。
卡妙从他怀抱中挣出来,显然并没有被他的热情感染,依旧用一贯冷淡的口吻说:“一路上辛苦了,摩西斯舅舅。”
米罗的下巴彻底合不上了,他怎么也无法想象眼前这个身材巨大皮肤粗糙举止粗鲁的人竟然是如此优雅动人的卡妙的亲戚。
“你父亲的事我很遗憾。”摩西斯严肃地小声说:“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会为侯爵报仇的。”
卡妙冷淡地笑笑:“谢谢。”
“你母亲也很挂念你,吕克尔。我为你带来一个好消息,你母亲为你生了一个小弟弟,名叫冰河,长得非常可爱,非常像你。”
“哦,是吗?”卡妙的态度冷漠到令人心寒,倒是一旁的艾俄洛斯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惊讶,如果没有看错的话,米罗认为他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几丝慌乱。“我很高兴。”
一旁的摩西斯也有些尴尬,却仍然不死心地说:“吕克尔,我知道你很伤心。喏,为了给你一个惊喜,看我把谁带来了。”说着他闪开笨重的身躯,露出了他身后一直遮挡着的阳光和阳光里站着的一个女孩。
女孩大约十二三岁上下,雪白的裙裾,外罩浅绿色丝绸质的套裙,红色珊瑚做成的项链,挂在雪白的脖颈上,绿色的蝴蝶结排开在胸腹间。她年纪虽小,体态却已显轻盈婀娜,水嫩的面庞上,细长蛾眉下一双大眼睛楚楚动人,轻柔细软的黑头发自肩头倾泻而下,像极了水珠飞溅的阿瑞斯大瀑布。她站在那里,如同清晨带露的蓓蕾,令阳光的颜色也黯淡下去。更难得的是,她虽然紧张害羞到呼吸都急促了,可仍旧显得端庄秀丽仪态大方。
“韦尹小姐?”卡妙欠身行礼,显然有些吃惊,“我没有想到您会来到这里。太失礼了。”
那女孩子也屈膝行礼,“哪,哪里……侯爵阁下,贸然来访,希望您不会介意。”
摩西斯哈哈大笑着把他们推向一处,“直呼名字就好,这样太生分了!你们小时候可不是这样!是不是,吕克尔?”
卡妙微微一笑,将胳膊伸给女孩,她立即紧紧抓住,扬起脸对卡妙露出最甜蜜的微笑。
米罗心里五味杂陈,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讨厌这个凭空里冒出来的什么小姐。
“潘多拉·德·韦尹小姐,德·韦尹子爵的千金和继承人。”卡妙这样向他身边的人介绍她,“也是我的……未婚妻。”
接下来的一天里,米罗几乎没有机会接近卡妙,第二天总督府设宴会,全家上下都在忙碌,可潘多拉·德·韦尹却可以霸占卡妙所有的时间,拉着他问这问那,于是总督府上下便不时传出她银铃般的笑声和不满的斥责声。至于摩西斯大人,则理所当然地占据了总督府绝大多数的空间,俨然成为一家之主。
“喂,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个梳妆台抬上去。”正在兴致勃勃地为卡妙介绍她远涉重洋带来的巴黎时尚家具和服饰的潘多拉发现了站在卡妙一旁的米罗。
“我不叫喂!我有名字的!”米罗气嘟嘟地喊。
“你只是一个仆人,叫什么都一样!”
“你……”米罗气得说不上话来,瞪着卡妙。
“这是米罗,”卡妙对潘多拉说:“我的……家人。”
“那也改不了他是一个下等人的事实!吕克尔,你就是对这些人太好了!若是在子爵府……”
“这是在阿卡利亚斯!这是在总督府,不是子爵府!”米罗打断她的话,大声喊:“除了卡妙,谁都不能命令我!”
“米罗!”卡妙厉声打断他,“将韦尹小姐的梳妆台送上去!”
米罗委屈地看了卡妙一眼,慢慢地蹲下身,将那个小巧的却沉重异常的包金梳妆台扛在肩上,努力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吃力地向楼梯走去。
潘多拉在他身后嚎啕大哭。米罗心里泛起一阵报复的快意。他无法回头,因此也没有办法看到卡妙眼中那泛滥了的关切的神情,随着他的身影一直到他消失的楼梯口处。
第二天清晨,卡妙下楼来到餐厅的时候,摩西斯已经在主人的位置上就坐。
“哦,早上好,吕克尔。你们年轻人就喜欢懒床!”他拍拍右手边的座位示意卡妙坐过来,“早餐已经准备好了。韦尹小姐马上就来。”
卡妙环顾餐厅,发现平日里比较自由的仆人们都在主人们的座位后一字站开,随时准备伺候主人用膳。他没有说话,走到摩西斯为他指定的座位坐下。在他身后,是罗蜜。这位平日里倍受尊敬的侯爵的乳母,也失去了她的座位。
潘多拉从楼梯上飞奔下来——显然她今天心情不错,——立刻朝卡妙下手边的座位跑去。
“韦尹小姐,”摩西斯叫住她,指指自己左手边的空位,“这边。你是尊贵的客人。”
潘多拉看看卡妙身边的位子,又看看摩西斯身边的位子。很显然,她想挨卡妙坐,而不是那位摩西斯大叔,但是她却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份地位和礼节,于是眼巴巴地盯着卡妙身边的空位坐在摩西斯身边。
艾俄洛斯坐在潘多拉的下首,而米罗趾高气扬地坐在潘多拉一心想得到的位子上,他抬起头,正对上女孩子那一双被怒火烧红了的眼睛,于是昂起头,对着她露出胜利的笑容。
“啪!”银质的汤匙被摔在桌子上,“摩西斯伯伯,吕克尔……”潘多拉被气得声音哽咽泪流满面,“你们为什么允许这个下等人和我们平起平坐,在一起吃饭?”
米罗有些懵了,他这才注意到连罗蜜都只能站在后面伺候主人们吃饭。
摩西斯满含怒气地看向米罗,那眼神仿佛是要将胆敢挑衅他的权威的耗子撕碎,不过他还是隐忍没有发作,而是转向卡妙,“吕克尔,这是谁?”
“我的家人,摩西斯舅舅。”
餐厅里气氛微妙,仆人们大气不敢出,只听到潘多拉的抽泣声和她的奶妈的安慰声。
“他是个下人!是个贱民!”潘多拉小声喊。
“太失礼了,吕克尔!”
“我不是……”米罗站起来,想要争辩。
“米罗,”卡妙清朗的声音在餐厅响起来,“先回楼上去!”
“卡妙,我……”
“回房间去!”卡妙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也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但米罗心头仍然涌起无法压抑的委屈,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再给卡妙添麻烦,低下头转身跑出去。
卡妙对身后的罗蜜打个手势,罗蜜会意离开。
潘多拉取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抽泣声渐渐小了下来。
摩西斯看到现场的气氛缓和下来,于是转向卡妙,“今天有什么安排吗,吕克尔?”一边将大块带血的牛排塞进嘴里。
“我想带潘多拉到处走走,看看这个美丽的海岛。”
潘多拉从乳母怀中爬起来,眼睛里放出光彩。
“不错的主意。”摩西斯将大块的肉咽下去,头也没抬地说:“可是,我得去行政院。”
“您尽管去吧。”
“你不去吗,吕克尔?你现在是总督了。”
卡妙冷冷地一笑,“去不去无所谓,摩西斯舅舅,一切您看着办就好。”
摩西斯放下空了的大号酒杯,看着卡妙,有些踟蹰,“这样啊……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妥呢?您是钦差大臣,不仅代表了我,还代表了神圣的皇帝陛下,有谁敢违背您的意思呢?至少在我成年之前,整个圣米洛斯都是您的了,摩西斯舅舅……”卡妙低下头轻啜着杯中的咖啡,长长的睫毛挡住了他美丽的蓝眼睛。
“嗯~~~”摩西斯慢慢地咀嚼着,“是啊,我是钦差大臣呢,圣米洛斯都在我的脚下……”
摩西斯心满意足地结束了早餐,意气风发地离开总督府去了行政院,而潘多拉也兴高采烈地回闺房梳妆打扮,仆人们都散去,只剩下了卡妙和艾俄洛斯两人,刚刚还拥挤不堪的大厅顿时显得空旷。
“咖啡虽然可以帮助你提神,却不能保证你的健康。”艾俄洛斯盯着他手中的小半杯咖啡,皱着眉说:“你几乎没有吃别的东西。”
卡妙低下头,看着杯中浓黑的液体,若有所思,“前台的演员粉墨登场上演悲欢离合,而真正的主角却在幕后无声地冷笑。艾俄洛斯,上帝此时一定觉得非常有趣吧?”
“……”
“我劝你还是吃一点吧,你和韦尹小姐生什么气呢。”罗蜜瞅瞅盘子里一点未动的食物叹了口气。她奉命将早餐送到他们的卧室里来。自那日之后,她对米罗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许是因为那个共同的秘密,她已经将他视作他们中的一员。
米罗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眼睛还在盯着卡妙和潘多拉的马车消失的地方。他的肩膀还在疼痛,可他固执地不肯用药。
“她是大小姐,从小被宠坏了,作为东道主和家中的仆人,理应让着她点。”
“……”
“呐,至少少爷还在惦记着你,让我来给你送饭。你还委屈什么呢?该委屈的是我们这些下人,韦尹小姐带来那么大一帮人,霸占了家里一大半的房子,我们连住的地方都失去了,吃饭只能吃残羹冷炙,走路也不能抬头看主人们。哎,这日子该怎么过?倒是韦尹小姐的家人成了这座房子的主人,对我们颐指气使。”
“什么?”米罗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这几天他的注意力都在卡妙和潘多拉身上,没有注意到身边发生的变化,“为什么不向卡妙诉说?罗蜜,卡妙很爱你。”
“唉,”罗蜜轻叹了口气,“少爷,他变了。”
“变了?”
“以前他不会允许别人欺负我们,当然,也许是因为韦尹小姐是不同的。但我觉得并不是这样简单。”她忽然露出慈母般的微笑,“少爷真正的心思没人能猜到。不过呢,他总是对的。”
斯考皮洛的行政院坐落在加百列大教堂的对面,教堂广场的南端,灰色不起眼的阁楼小院,由一道高墙隔开,一边是行政院,另一边是法庭。这里曾经是圣米洛斯权力的中心,不过自从上一任总督卡妙侯爵傲慢而固执地将办公室搬到总督府之后,这里,行政院就已经名存实亡,在遗忘的角落里慢慢衰败。不过,现在,在一七一五年六月的某一天,它似乎终于等到时来运转的机会了。
“怎么这样静?”
钦差大臣的到来显然是被事先通知过了,从破败的石板里钻出的杂草和苔藓已被清除得干干净净,萧索但是利落,只是看不到人影,只有几只小鸟在地上寻找着散落的草籽。
“前任总督大人从不在这里办公。”随行的人说。
摩西斯后悔没有将艾俄洛斯带来,“那,为什么隔壁也这么安静,今天不是审判日么?”
“路尼大人要求法庭的严肃,因此没有人敢弄出一点儿声响。因此,没有公民敢来参观。”
看门人被院子中的声音弄醒,急忙跑了出来,“啊呀,大人!您这么早就过来了?他们都还没有到呢!这帮人懒散惯了……大人您做出了好榜样啊!”他伛偻着背,用浑浊的老眼瞪着摩西斯的脸,“您看呐,我几天前都通知过他们了的……”
“卡隆·帕斯卡尔大人到了吗?”
“财务官大人的家在阿隆索,大人,实在有些远!”
“那,布尔维尔将军呢?”
“呐,您不知道吗?子爵的哮喘病又犯了,在家休息呢,大人。”
摩西斯不悦地皱起眉头,“路尼·萨里埃大法官一定到了?”
“当然,当然,大人,他就在隔壁。我想审判完毕,法官大人一定会首先过来拜访的,……如果他知道您在这里的话,大人!”
总督的办公室在楼上,一间视野开阔而明亮的小房子,一边可以俯瞰教堂广场,而另一边,甚至可以隐约地看到佐迪埃克山脉上的皑皑白雪。而在那山下的碧波深处,就是驻扎了几万海军的坎瑟湾。
房间内的布置简单而大方,红松木的桌子后面是宽大而冰冷的包金椅子,椅背上的金属条被弯成了夸张的大花,椅背后面的墙上有一张航海地图。另外有几把黑色的椅子散放在一边。整个房间已被打扫得纤尘不染。
看门人给钦差大臣打开门后,就离开了。
摩西斯走进房间,感受着干燥的风从房间里穿过在脸上轻轻摩擦的惬意。老实说,他并不喜欢加勒比,他不得不告别他喜爱的赛马、舞会、美酒和女人,来到这个充满了疟疾和黄热病以及凶残粗暴的人群的地方。但是,他已经四十岁了,靠着姐姐的接济才勉强维持下去的阿拉贡家族迟早要毁在他手上,正是这一点刺激了他所剩无几的自尊心,加上对金钱和权力这两件男人们无法拒绝的东西的渴望促使他终于满心欢喜地接过姐姐费尽心思为他弄到的任命状。
现在,他终于得到这个位子了。冰冷但是舒适。他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享受着这些快乐。从这里出发,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回到巴黎,以大臣的身份,伴随着无数的财富和至高无上的权力。
“现在,整个阿卡利亚斯都是您的了。”圣米洛斯总督的话又回荡在他耳边。
他大笑着睁开眼,然而笑声却卡在了喉咙里。那张肥脸上的肉抽搐了几下,表情凝固成了惊恐。在他座位对面的墙上,挂着一支手枪。
暗红色的木柄手枪,流畅的黑色金属枪管,配有棕色的皮带,斜挂在斑驳的墙壁上。
“啊~~~”钦差大臣忽然大叫一声:“来人!来人呐!”
他凄厉的喊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仿佛撒旦冷冷的微笑,窗外阳光明媚,他却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巨大的惊恐逼得他夺路而逃。
大门猛地打开,一阵白光射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摩西斯后退几步,眯起眼睛才看清楚,这光线并非是外面的阳光,而是来自面前的陌生男人——冷峻的面孔和长长的白发。与卡妙淡定疏远的冷漠不一样,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的,是冰刃样令人心寒的冷酷。
“你、你是谁?”摩西斯大叫着后退,惊恐地指着面前的人,“你怎么进来的?你……你要……干什么?”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男人微微欠了下身,“圣米洛斯地区最高法官路尼·萨里埃从男爵,大人。”
摩西斯这才注意到他身上长长的法官袍,显然刚从法庭上下来。
“出了什么事,大人?”路尼看着惊魂未定的摩西斯说。
“枪,枪……”摩西斯指着墙上的手枪,手指依然有些抖,“路尼大法官,这里、这里为什么会有枪?”
路尼淡淡地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东西,不以为然地说:“是总督大人的个人喜好。这里很多人都喜欢收集武器并把它们当做装饰品。”
“啊,是这样啊。哈哈,哈哈。”他干笑两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是的,我理解,在欧洲我们也这样做。不过,贵族家里挂的,往往是祖先的剑。哈哈……您也知道,萨里埃大人,前任总督刚刚遇刺,我总是担心……”
“需要拿走吗,大人?”
“哦,不用了,既然是吕克尔喜欢的,那就让它继续在那里吧。您知道,大法官阁下,只要是侯爵他喜欢的……”
路尼理解地点点头。
“呐,请进来吧。”摩西斯转动巨大的身子让开路,一面吩咐听到惊叫赶上来的仆从准备饮料。
路尼对摩西斯施了一礼,坐在他的对面。
“也许您听说过了,萨里埃先生,我那可怜的姐姐德·洛林侯爵夫人曾不幸失去了他的长子和长女,您可以想象她是多么悲痛,因此我们全家无论怎样疼爱现在的这位侯爵您都应该理解。但是,作为家里有继承权的男孩子,他必须、不得不在少年时代就要背井离乡,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接受锻炼。所以,您也应该明白,萨里埃先生,当侯爵夫人和我听到您在之前的那段黑暗时光里如此支持那个孩子时,心里是多么感激。”
路尼微微欠身,“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而已,阁下。”
“施助者总是保持谦逊的美德,这使他们的道德更加高尚。但这对于受助者而言,却永远不是小事一桩。”摩西斯以近乎虔诚的目光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人,几乎使人为他的真诚所感动,如果坐在他面前的不是路尼·萨里埃的话。“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话,请不要客气,萨里埃先生,侯爵夫人和我一定……”
“谢谢。”
路尼严肃的态度显然有些冷却了子爵热切的心。
“在来这里的途中,我们曾遇到很多恐怖的情景,那么多的犯人的尸体像牲口一样绑在一起,晾在海上风吹日晒,韦尹小姐如果看到一定会非常恐惧——这里暴民很多吗?”
“大人,除了来此讨生活的贫民和梦想着建功立业的年轻人之外,旧大陆每年还要往这里输送大量的苦役犯。好人家的儿子是不会跑到这个随时都会没命的蛮夷之地做那些低贱劳累的活儿的,我们必须把他们留下,还有野蛮的锡马人、印第安人、加勒比人……过段时间您就会明白的,大人,非常之地需要非常手段。”
摩西斯点点头,把原本打算的话咽回肚子里去,他还不想仅仅是为了展示自己比上任总督仁慈开明得多而得罪了这个他最想拉拢的下属——迪斯·马斯克主教是洛林家的敌人;卡隆·帕斯卡尔也没有表现出对阿卡利亚斯新统治者应有的欢迎,至少,政见还讨人喜欢的路尼·萨里埃得牢牢抓住。
“啊,差点忘记了,大法官阁下,”摩西斯仍然用愉快的口气说:“我为您准备了一份礼物,以答谢您的好意,希望您能够喜欢。”
路尼严肃的脸上终于看到一丝活泛,他并没有看到房间里哪里有额外的东西。
“东西太大,”摩西斯站起来,拉铃叫来仆人,吩咐他将送路尼先生的礼物弄到院子里去。
“莱缪?”当看到被众人五花大绑推过来的男人时,路尼终于还是大吃一惊。
“啊~~~~”摩西斯难以抑制他的兴奋,但却故意说:“叫什么?莱缪?他很有名吗?”
“是个海盗,阿拉贡先生。”路尼恢复了平静,叫跟来的人把海盗小心关到地牢里去,“年轻的时候曾洗劫了一百多个城市,现在听说已把海盗的指挥权交给了他的义子。他最明显的标志是手臂上的鲨鱼刺青。”他向摩西斯鞠了一躬,双眸因为要审这样重要的犯人而变得炯炯有神。“非常感谢您,大人!我现在要告辞了。……啊,荣我再问一句,您在哪里抓到他的?”
“巴哈马群岛外的公海上。当时他们只有两艘破船,很狼狈的样子。”
“难道遇上了英国人?”路尼自言自语。
“哦,不要这样说,”摩西斯有些不悦,“也许是布尔维尔子爵将他们击败的呢。”
“这种可能性很小,先生。”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两人都转过身去,看到艾俄洛斯从容地走来,对两人行了一礼,“曙光舰队一直在坎瑟湾里生锈。海上的常规舰队只有六艘船,根本不是骁勇善战的莱缪的对手。”
路尼惦记着他的犯人,对二人鞠了一躬,离开。
“啊,特里蒂昂先生,你终于来了。那两个孩子出发了吗?有足够的侍卫保护他们吧?刚才我听大法官阁下说这里的治安不是那么好呢。看到两个孩子感情这样好真让人欣慰。成年人也该像他们这样心无芥蒂才好。”
艾俄洛斯温和地笑笑,不置可否。
“财务官卡隆·帕斯卡尔大人向您告假,今天来不了了。不过他保证会在例行的集会上见到您。”
“例行的集会?……算了,特里蒂昂先生,由他去吧。让我看看……接下来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时间尚早,不如我们去拜访一下主教大人。”
“迪斯·马斯克主教?”
“没错。他就住在广场对面,对不对?”
在步行前往加百列大教堂——这是钦差大臣的提议,其目的不过是在上午的好时光里让自己的脚在属于自己的美丽土地上尽情徜徉——的时候,出现了一段小小的但在摩西斯看来仍然是快乐的小插曲,尽管插曲开始的时候却不令人愉快。
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从后面赶上他们,落在钦差大臣身边的一名仆人身上,又从仆人身上弹到了阿拉贡先生的两只脚中间,于是顺着石子飞过来的方向,他们看到了一个怯懦的小个子,以及,正抓着他双肩要阻止他的魁梧的男人,随后,男人向他们走来,一直走到他们面前,行了一礼:
“我是铁匠雷缪,我为同伴的失礼向您道歉。”
摩西斯立即意识到这些人是大多数时间里会遵纪守法但又无所畏惧的良民,做一个开明君主的想法战胜了傲慢,于是他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没有关系,这位兄弟,你是有什么事对我不满么?”
“事实上的确如此。”雷缪回答说:“不过不是针对您,大人。卡妙总督曾许诺我们只要他成为总督就降低我们的税收,如今,我们想知道答复。”
摩西斯看到广场上聚拢过来的麻木的人群,“这个,卡妙总督因为没有成年而无法履行他的承诺。当然,既然他答应过你们,就请放心,作为他的监护人和钦差大臣,我一定会降低税率,而且,比他许诺的还低。”
“时间,大人。”
“一个月之内,我保证。”
“您能保证其他大人也会同意?”
摩西斯微笑着转向质疑的人,“当然。我是代表神圣太阳王陛下而来的总督大人的监护人。但凡圣米洛斯每一寸属于法兰西的土地,都将服从我的意志。它将保障你们的财产、公平、自由,它将使你们的生活更加美好。”
加百列大教堂后院里,毗邻公共墓区的地方,一桩木石构造的古朴小楼,因为建在教堂巨大的阴影里,潮湿的一楼成为了储物间,而二楼却被尊贵的阿卡利亚斯主教相中,收拾成了他的卧室。这种古怪的选择很快被信徒们传颂,成为修道的圣徒的行为。
艾亚哥斯踩着吱呀作响的狭窄楼梯走上二楼,主教卧室的门开着,远远可以看到正对门挂着的十字架,崭新的银器在烛光下闪着冷冷的光。房间内摆设简单,十字架下端一个矮桌,一侧靠窗的是床和书架,对面的墙壁上则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面具,这些面具材料不同形态各异,却无一例外精雕细刻而成。这里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被允许来,因此知道迪斯·马斯克这个古怪嗜好的人不多。
不出所料,此刻阿卡利亚斯主教迪斯·马斯克正伏在十字架下的矮桌上对着手中刚刻好的一个面具发呆。
艾亚哥斯轻轻走到他的身畔,将今年刚到的茶叶沏出的新茶放在他的一侧,“法座……”
“艾亚哥斯,”主教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面具,“我认为我已经记住了他容貌上的每一处特征,可是,为什么总是觉得不像呢?”
在他手中的是一张年轻的脸,饱满的额头,细腻的脸庞。艾亚哥斯认出那是新任总督的样子,但是并没有吃惊,在他一侧的墙壁上,他几乎可以找到所有他认识的脸,不管是滑稽的愤怒的,还是痛苦的扭曲的,都惟妙惟肖。当然,这张新面具体现出的是一种夸大了的冷酷和不可一世的傲慢。
“也许不该把它弄得这样傲慢。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也许是眼睛,大人。”艾亚哥斯看着面具上的两个黑洞,提醒:“总督的眼睛里似乎有些不寻常的东西。”
迪斯仔细想了想,哑然失笑:“也许你是对的,小艾亚。不过那个孩子再怎么特别,也只不过是个有特殊经历的年轻贵族罢了。自负而又专制,带有偏见。漠视一切感情,再加上失去亲人的不幸和过早掌握权力的傲慢,哼……”
“……有一些对总督大人很不利的传闻,不知法座有没有听说?”
“?”
“是关于洛林家族,总督大人有一位非常美丽的母亲,然而这位夫人却为整个家族都带来了不幸——一种致命的疾病。听说她的两个孩子都是由于这种疾病死去,不知道总督大人……”
“艾亚哥斯,”主教皱起眉,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要专心仰赖耶和华,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吧。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吧?”
“是的。”艾亚哥斯想起此行的目的,向主教行了一礼,“钦差大臣阿拉贡勋爵前来探病。”
“探病?”迪斯一愣,旋即低沉地笑起来,“是啊。他不来我倒忘了,我还在生病呢。叫他过来吧,没关系的,艾亚,就叫他来这里!”说着,他站起来,将手中未完成的作品丢到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又小心地锁上,“病人应该休息不是吗?”
钦差大臣摩西斯·阿拉贡大人惊讶地看着一墙壁的面具,在这阴暗潮湿的房间里的另一侧,阿卡利亚斯教区主教迪斯·马斯克大人正倚在床头饶有兴致地研究着钦差大臣的反应,病人看上去炯炯有神,而探病者却被空气里的霉腐气息和墙上死人脸一样的面具弄得非常不舒服。
“真是没有料到,法座竟然会有这样的嗜好。”摩西斯在病床前坐下,努力使自己嘲讽的语调听起来更自然。
“祖传的手艺而已。”迪斯·马斯克微微一笑。
“啊,法座的祖先是以此为生的吗?怪不得那些新教徒都说天主教已经堕落了。”
“那么,大人您信奉新教?”
“哦,当然不是。”摩西斯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授人以把柄,“法座怎么能这样讲?鄙人只是觉得有资格侍奉主的人,必定要有最纯洁无瑕的灵魂,而不是虚伪的制造者。”
迪斯·马斯克微微歪着头看着摩西斯,似乎是在安静地思索,又似乎是在猜测摩西斯的想法,然后他说:“知道么,钦差大臣阁下,我父亲的手艺在阿尔萨斯是很有名的。他的所有作品都卖给了贵族,尤其是来自巴黎、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的。”
摩西斯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而他的对手却轻轻笑了起来,低沉的笑声在光线昏暗的墓地旁的房间里回荡,仿佛地狱般的阴森。
“您究竟想要说什么,主教大人?”听得出来,摩西斯已被激怒了。
迪斯·马斯克止住笑,说:“您可以说那些人不过是低贱的商人,可是我的父辈是靠自己的双手努力养活自己和在他头上作威作福的吸血鬼们,我们因此而为之自豪。而您,大人,您的父亲所在的上流阶层不过是即将腐朽的木料,靠着榨取人民血汗而养肥的蠹虫。贵族已经不是大卫王那个时代保护人民的高贵的人了,他们变成了一群卑鄙的懦夫,靠女人维系着江河日下的家族,唯一的信仰是早就被子孙们败光了的祖上的一点可怜的勇气。您和我,究竟哪一个更有资本为自己的家族而自豪?……”
“您这是何苦呢,大人?”目送摩西斯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教堂广场的暮色中,艾亚哥斯回到迪斯·马斯克的身边,“以您现在的境况,激怒钦差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迪斯·马斯克背对着他苦笑了一下,“摩西斯是个骄傲的笨蛋,你以为他会斗得过卡隆、路尼那些老狐狸吗?”
“但是,大人别忘了,摩西斯大人身后的那股势力……”正是那些连奥尔良公爵都不敢公然反对的势力促成了这次任命,而且,派出的人应该不只是一个“骄傲的笨蛋”那样简单罢?
迪斯没有再说话。艾亚哥斯在心里轻叹一声,这一切他心里应该清楚,但在某些情况下,却依然有比自身利益更需要捍卫的东西。也正因为,在那虚伪的面具下,始终没有抛弃的那颗率直而勇敢的心。
总督府为钦差大臣和韦尹小姐举办的宴会在傍晚时分准备就绪,就连尚未到达斯考皮洛的帕斯卡尔财务官的家人都如约而至。
夕阳的余晖从敞开着的窗子射进来,将两个小小的身影在地上拉长。米罗在卡妙身后为他系上礼服那些繁琐的带子。海风轻轻拂过他们的面庞,调皮地挑起几缕鬓边的发丝。卡妙不得不重新整理一下假发,将那头石青色发丝掩盖住。米罗看着那冷冷的银色假发,心理狠狠地惋惜了一下。
“卡妙……你,真的要娶她吗?”
卡妙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他抬起头望着窗外。一只归巢的海燕划过天际。
“当然。为什么不呢?虽然韦尹家已经衰落了,但是我还可以获得大片的土地,到时洛林家就能成为公爵或是副公爵了。”
“可……你不爱她。”
卡妙转过头看着他,眼睛里带着冷冷的笑意,“这跟爱情无关。米罗,等你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要想生存下去,贵族只能与利益结合。”
米罗望着那双突然变得缥缈的蓝眼睛,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
“卡妙!”在进入大厅前,艾俄洛斯抓住了他,“我们刚刚去探望了迪斯·马斯克大主教。有一件事……”他迅速地看了一下四周,将卡妙拉到一个角落。
“莱缪被抓住了。”
“哦?”
“……一直被阿拉贡大人的人看管着,刚刚移交给法院。……对不起……”
“无需道歉。”卡妙抬起手,及时止住了艾俄洛斯的自责,他仰起头闭上眼睛,很快又睁开,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英军换帅了。……艾俄洛斯,”
“?”艾俄洛斯显然尚未完全明白卡妙的推论。
“立即查明英军新的统帅和舰队的动向。”一抹淡淡的笑容出现在卡妙的唇角,一如死神的微笑,“看来,新大陆的游戏也要开始了。”
艾俄洛斯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因为注定要死去,所以不害怕死亡么,卡妙?”
卡妙保持着那个冷冷的微笑,不用看他也知道艾俄洛斯心里在想什么。
“对于人类而言,死亡是必然的,艾俄洛斯。”
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大厅,透过大敞的门,艾俄洛斯看到他执起潘多拉的手,走向金色大厅的中央。眼前的他让艾俄洛斯感到一丝的陌生,从何时起,那个熟悉的善良而隐忍的孩子,也开始变了?未来的方向,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