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总督》antares1108

9、第八章 海盗

　　这些日子最苦恼的莫过于军事总督、海军上将布尔维尔子爵，尽管阿卡利亚斯的统治者们一再向他保证不需要动用曙光舰队，只要出动陆上驻军即可荡平佐迪埃克深山中的土著余孽，但是只有这位先生知道，那深山中的印第安人是多么的可怕，而他也很清楚，一旦失败，这个被万人垂涎的职位将不再属于自己，而法国国王则不会对败军之将有任何的怜悯。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布尔维尔子爵那样悲观地看待这场战争。阿卡利亚斯仍像平常一样地生活着，至少对于大检审区法官路尼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处决臭名昭著的海盗头目莱缪。
　　这个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头子曾经洗劫过两百多个城市和港口，屠杀了成百上千的过往商旅和士兵，抢劫了无数的金银财宝。加勒比海的统治者们早就对他恨之入骨，却对其强大而又狡猾的船队无计可施。鉴于此，自路尼大法官亲自审判后，成千上万的民众纷纷涌到斯考皮洛以求亲眼目睹这位传奇海盗的最后时刻。宪兵队显然已无法应对这样的局面，大法官不得不向军队求援，可是无暇他顾的布尔维尔上将只派出一支小分队协助维持秩序。
　　紫龙·帕斯卡尔上尉是一个相貌英俊温和恭谦的年轻人，虽然阅历尚浅，却思维缜密，严谨好学，在军中口碑颇好。此时他正骑着一匹借来的纯种马在搭起的绞架不远处巡逻，他带来的士兵大多数立在人群密集处，将人群与高台隔开，努力留出足够的空间。其余的人站在外围，时刻监视着四面八方涌来的黑压压的人群。紫龙抬头看看，明晃晃的太阳升在半空中，空气湿热难耐，但海面上能见度极高。大多数船只驶离了港口，不远处泊着曙光舰队的护卫舰“宝瓶号”。尽管如此，他叹了一口气想，如果有人来劫囚犯，凭自己手中的人很难应付。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囚犯被带出城门，连日来的酷刑再加上旧伤的折磨，囚犯已经站不起来，与其说是押，不如说是被两个宪兵拖上绞架，将绞绳套在他的脖子上。
　　钦差大臣和大法官一起出现在城门处，书记官在宣读着判决书：
　　“根据大法兰西帝国特使阿拉贡勋爵阁下令，由圣米洛斯大检审区最高法院宣判：囚犯莱缪身犯……”
　　莱缪只能靠在身后的柱子上支撑身体。他抬头看看天空，布满伤疤的脸没有一丝动容。
　　站在远处的紫龙不知为什么心里涌起一阵伤感，然而这种伤感还未来得及蔓延开来，就被一个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的骑士打断。骑士全身笼罩在一件灰黑色的斗篷里，□□是一匹昂首阔步的纯黑色阿拉伯战马。他们沿着人群的外围缓步行进。
　　紫龙立即紧张起来，目光紧紧随着骑士移动，右手不自觉地按到刀柄之上。直觉告诉他，这个陌生的骑士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宣判书读完了，骑士仍然只是策马在外围兜着圈子，并没有危险的举动。
　　牧师走上前去，将银质的十字架举到囚犯唇边，在胸前虔诚地划个十字，“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然而他虔诚而充满怜悯的祈祷被迎面喷来的一口鲜血打断。莱缪大笑起来，牧师惊恐地后退几步，脸色苍白。
　　“上帝？”莱缪大声地喊：“省省吧！我的上帝早就死了！腐烂了！下地狱了！哈哈哈……”
　　牧师气得浑身颤抖，指着囚犯大骂：“异教徒！疯子！魔鬼！……”
　　几个宪兵上来搀走了牧师，行刑的刽子手将机括握在手中。
　　闹剧吸引了紫龙·帕斯卡尔几秒钟的目光，等他扭过头来时发现骑士已在人群中了。时间突然间放慢了脚步，他看到骑士的手放在颌下斗篷的带子上，突然之间他手一扬，灰黑色的长斗篷飞向了空中，像一个巨大的蝙蝠一样在人群中飘落，然后紫龙看到了那张脸——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张狰狞的脸，一道长长的伤疤贯穿了大半张脸，鼻子只剩下一半，嘴巴也因为重创而歪在一边，脸上的横肉随着他头部的转动而突突跳动。人群中惊叫起来，不用去看紫龙也知道囚犯的绞绳断了。骑士座下的黑马箭一般冲向高台，踢飞了挡在前面的人，又从跌倒的人身上践踏而过。
　　场面一片混乱。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几匹马从四面八方拖着起火的马车冲向人群，人们尖叫着四散逃窜，互相践踏，将宪兵和骑士隔了开来，宪兵队被迫向天空鸣枪，但这只能加剧人们的恐慌。
　　紫龙知道他已无能为力了，他能够做的，只有尽力切断劫匪的后路。他将所有的士兵都被派往港口，训练有素的军士立即封锁了一切制高点。
　　骑士已将莱缪横抱到马上，看到被封锁的港口，只是浅浅冷笑，策马随着人流涌向斯考皮洛卫城。
　　紫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顺手抓住一个正在向平民开枪的容貌艳丽的宪兵，“巴比隆，这里交给你！我去追逃犯！”然后不顾抗议，绕过混乱的人群，策马追去。

　　“莱缪！莱缪叔叔！”
　　周围迷濛的灰色逐渐散去，湛蓝的天空像一条皮带在头顶浮现。莱缪努力地笑笑，看着对面比自己更狰狞的脸，“阿列克谢，我知道是你！”
　　劫匪阿列克谢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我来，是要带你走！不过，让我先替你包扎一下，你一直在流血……”
　　莱缪突然抓住他伸过来的手，“阿列克谢，好孩子！听我说，听我把话说完，我就要死了，但船队要继续存在下去，阿列克谢，兄弟们就交给你了！像你一直在做的那样，做下去！答应我，好孩子！”
　　阿列克谢将莱缪抱在胸前，使劲地摇着头，“你不会死！你不会死的，叔叔！你是加勒比海的传奇！你不会有事……”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满了那张丑陋的脸，又滴在莱缪的胸前。
　　“那么，好孩子，你会为我续写辉煌吗，阿列克谢？”莱缪死死地抓住他的手，濒死的眼睛里突然放射出狂热的光芒，“你会的，答应我！船队现在属于你了，将她继续带向自由和梦想！答应我，阿列克谢！”
　　远处已经传来了马蹄声，由远及近。
　　阿列克谢强忍住悲痛，点了点头。
　　莱缪笑了笑，如释重负地倚在他的怀里。“还记得吗，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那么小的时候，我跟你讲的话？”
　　“……”阿列克谢再次点点头。
　　“那么，就让我像个真正的海盗那样死去！我的男子汉！”

　　米罗的情绪平复了很多，卡妙又恢复了平日的淡漠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多日里对过度惊恐的米罗的安抚也使他疲惫不堪。他们在山脚下的驿站里换了马，稍微休息了下，由当地有经验的车夫送他们回斯考皮洛城。
　　“唉！”米罗长叹了一口气，看着卡妙疲惫的脸，“我总是给你惹麻烦，卡妙，你心里一定厌烦我了。”
　　卡妙看着那双美丽的紫罗兰色眼睛里流淌出来的像受伤的幼兽那样的目光，心肠怎么也硬不起来，“不是这样的，你别胡思乱想了。”
　　米罗又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慢慢地爬过来，紧紧地抱住卡妙，下巴放在卡妙的肩膀上，一向厌恶肢体接触的卡妙竟然默许了他的这种僭越行为。
　　“卡妙，”他说，声音小小的，“你怎样惩罚我都无所谓，但是不要离开我。”
　　“……”
　　“但我不想死，死了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你不会死的。”
　　“可我杀了人。”
　　“你没有。他只是受了伤，并没有死。”
　　“真的吗？”米罗放开他，盯着他的眼睛急切地问。
　　“当然。”卡妙声音里带着疲惫，“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你应该相信我，米罗。……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我……”
　　米罗剩下的话湮灭在马车一阵剧烈的晃动中，伴随着车夫的一声惨叫，车门被猛地打开，一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二人的胸膛。
　　这次出行真是热闹。卡妙苦笑着想。他没有说话，只是把下意识挡在身前的米罗拉到一边去。
　　丑陋的闯入者显然没有料到车内有两个人，一双死鱼眼睛在二人身上快速扫过，然后将枪口对准了卡妙。
　　“都不许动！否则就杀了他！”
　　卡妙微微一笑，抬手碰了碰帽檐，颔首：“先生？”
　　那双死鱼眼睛突然一亮，嘴唇边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闪身进了马车。入侵者将一柄锋利的匕首架在卡妙脖子上，收起枪，对米罗命令道：“去坎瑟湾，boy，如果被追上，你和你的小朋友就完蛋了！”
　　尽管相貌生得难看，他却有一副好嗓子，如果不是有些沙哑的话，应该是非常地清扬悦耳。卡妙在心里默默地赞叹。
　　“他是你什么人，孩子？”入侵者突然高声问，声调明快开朗，就像在和朋友谈论一次美妙的旅行。
　　“仆人。低贱的奴仆。”卡妙回答，“一个只会惹麻烦的笨蛋！放了他吧，他对你毫无用处，如果你惹了麻烦，我一个人足以将你平安的送走。如果你需要钱，还可以让他回去通知我的家人。”
　　“……”入侵者突然凑到卡妙的耳边，悄声说：“你的镇定让我惊讶，孩子，你是什么人？”
　　“你也是，先生。你是第三个不能让我一眼看透的人，你让我很费解。”
　　“第三个？”
　　“是的。”
　　“另外两个人？”
　　“他们是我的老师和师弟。”
　　“……”入侵者脸上的肌肉抽动，挤出一个微笑，“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孩子，你是什么人？”
　　“你需要的人。”
　　入侵者突然大笑起来。
　　“停车！”他喊，将卡妙推到车门口。米罗惊慌地勒马，他们现在正处在一条林荫路上。但是马车尚未停住，身后一阵大力将米罗踢下马车。
　　“你自由了，boy！你的小朋友将伴随我剩下的旅程！”
　　马车重新狂奔起来，很快消失在滚滚烟尘中。
　　米罗摔在地上，全身骨架疼痛得像散开了一样，口里咸咸的。他的思维被剧烈的震荡和疼痛变得一片空白，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红色，朦朦胧胧。
　　“卡妙！”他摇晃着站起来，意识仿佛离他远去，但那最后一句话却深深烙在他的脑海里：
　　“你的小朋友将伴随我剩下的旅程！”
　　“卡妙！”他跌倒在地，又爬起来，向马车消失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追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大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那些人在向他喊什么，他没有听见，但那鲜艳而又熟悉的制服却让他远去的意识重新回到了体内。
　　“他抓走了卡妙！”他抓住紫龙的手臂大喊：“是总督！他抓走了总督！”

　　紫龙·帕斯卡尔觉得今天是他一生中最倒霉的一天了。不仅海盗头子在他的眼皮底下被救走，而且劫匪还挟持了圣米洛斯总督——同样是在他面前。
　　劫匪劫持着卡妙站在一处突出的悬崖上面，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这里是离坎瑟湾不远的一处隐秘的副港。
　　“干的不错，军官阁下！真没想到你能找出我的行踪。”劫匪笑吟吟地将架在卡妙脖子上的匕首上下晃动。
　　“你已经无路可逃了，阁下。”紫龙一手紧紧抱住前冲的米罗，一手用马鞭指着远方海面上驶近的白帆，“‘红玫瑰’号已经出动，你很快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劫匪笑起来，一手搂住卡妙的肩膀，“有这个可爱的孩子陪伴，那将是一段多么美妙的旅程！”
　　“卡妙！”米罗挣开紫龙的手试图冲过去，但抵在卡妙喉咙处的匕首阻止了他。
　　“不要动，boy，不然你的小朋友身上可要留下点记号了。”
　　“放了他！”紫龙说，“我保证你可以安全离开！但如果你伤了他，就永远别想离开！”
　　“永远吗？您是说？”劫匪大笑着凑近卡妙，“我倒很想试试看，你能不能留下我！”
　　“你应该放了我，先生。事实上你已经安全了，带着我只能是个累赘。”卡妙突然低声对他说。
　　“你说得对，孩子。”劫匪赞赏地看着他，“我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他掏出一副绳索，绳子的末端上有一个抓手样的铁锚，他将它抛向空中，然后夹起卡妙从悬崖上一跃而下。卡妙只听到一阵惊叫，而后身体急剧地坠落，风在身边呼呼地掠过，割得皮肤生疼。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种空落落的失重的感觉，仿佛自云端坠落的天使，坦然接受落入地狱的命运。但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他，如同冰冷的铁锚。而后，在即将摔到海面上时，一阵离心力又将他高高抛向空中，那只一直钳制着他的手松开了，迎接他的是身体与木板剧烈的撞击和粗粝的摩擦。
　　不知过了多久，失去的痛感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卡妙咬紧牙关没有呻吟出来，他惊讶地发现经过那样剧烈的撞击后自己竟然没有昏迷过去。虽然现在每动一下就钻心地痛，他还是支撑着缓缓爬起来。
　　一个声音从高处传来：“希望你没有摔伤吧，我的孩子？欢迎来到我的新海盗船——‘红玫瑰’号做客！”
　　一阵粗野的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卡妙站起来，昂起头，看到他们身处的船只——“红玫瑰”号，那本是“曙光舰队”的攻击舰艇，而今却站满了面目古怪行为粗野的海盗。

　　“混账！都是一群废物！”行政院内摩西斯·阿拉贡愤怒的咆哮声震耳欲聋，阿卡利亚斯大小官员顶着猛烈的炮火噤若寒蝉。
　　“你们都是饭桶吗？姐夫养你们来就是给法兰西帝国丢脸的吗？犯人丢了还不算，竟然让总督大人在众目睽睽下被海盗掳走，宪兵队是一群猪猡吗？”
　　被点名骂到的宪兵队长——一个相貌艳丽的男子，丝毫不敢出言反驳，倒是一旁的路尼·萨里埃从男爵冷冷地开口：“大人，宪兵队失职理所应当接受惩罚，但正是因为担心出现这种情况在下才向布尔维尔将军申请军队的保护。据在下所知，那名劫匪正是当着分队长紫龙·帕斯卡尔上尉的面将总督大人带走的。而且，如果不是帕斯卡尔上尉紧追不舍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路尼·萨里埃？”财务官卡隆·帕斯卡尔突然打断他的话，一旁的布尔维尔子爵脸色苍白。“难道你是说是紫龙导致了总督落在海盗手里？”
　　路尼冷笑不语。
　　摩西斯忽然想到了什么，高声说：“我觉得萨里埃大人说的很有道理。听说紫龙·帕斯卡尔是您的养子？真不知道像您这样的人是如何教养自己的孩子的？帕斯卡尔大人，我想您一定是政务太繁忙了。从明天开始，您和您的公子获准在家休息一阵子，直到总督回来。至于上尉先生，他需要为他的失职缴纳两万法郎的罚金，如果没有，也可以以贵府阿格龙的一处庄园或者五十个健壮的奴隶来抵押——当然这是在总督毫发无伤的情况下。”
　　“大人，阿拉贡阁下，您不能这样做！”卡隆急于为自己辩解。
　　路尼修长的眉毛也轻皱了起来，提醒钦差大臣，“大人，这样不符合法律。”
　　摩西斯抽动脸上的肌肉笑了一下，“在圣米洛斯，我的话就是法律！”他把语气放缓，对路尼说：“宪兵队的失误当然也要惩罚，但是当务之急是先寻回总督，吕克尔那孩子从小没有受过一点儿委屈……因此萨里埃队长的当务之急是要确保宪兵队的职责！”
　　宪兵队长——那名容貌艳丽的男子巴比隆·萨里埃向钦差大臣行了一礼。
　　“布尔维尔将军，”摩西斯转向一边的军事总督，以命令的口气说：“出动‘曙光舰队’，我要让那些海盗付出血的代价！”
　　“可，可是……大人，……阁下，……”布尔维尔脸色更白了，声音颤抖，“听，听说……佐迪埃克山区的锡马人……他们，好像……正在调动……”
　　“什么！”摩西斯大叫，不过马上冷静下来，摸着下巴，狠狠地说道：“他们一定是得到了消息！一定是这样的！布尔维尔将军，不要出动全部‘曙光舰队’，只派两艘船去寻找总督，两艘足够了！‘曙光’号和其他的船呆在坎瑟湾里待命！调动岛屿上的步兵团，这次一定要消灭那些叛乱分子！”

　　路尼·萨里埃是最后一个离开行政院的，不出所料，在街道的拐角处碰到了等在那里的卡隆。
　　“怎么样啊，大法官大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卡隆咯咯地怪笑着凑近他：“您心里一定也不是像钦差大臣想象的那样好受吧？”
　　路尼皱起眉头，冷冷地说：“您又好到哪里去了，财务官阁下？那两万法郎和未来不知道多少个月的薪俸损失还不要了阁下的老命？至少钦差大臣还是给足了巴比隆将功赎罪的机会……”
　　“这还不是因为你，路尼大法官。谁都可以看出钦差大臣在拉拢萨里埃家。可是呀，他却没有注意到你路尼·萨里埃和萨里埃家族存在的基础正是王国法律。降低税率、开放港口、释放囚犯，现在又随意惩罚官员、干涉军事总督的职权……再这样下去，你萨里埃家族也迟早会完蛋！”
　　路尼皱着眉头，一言不发。这些事情在以前，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卡隆看到了他的反应，更近一步，说：“怎么样，路尼大人？不如我们暂且放开我们那微不足道的恩怨，一起来合作？这样，今天你落井下石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奇怪的是，阿拉贡大人似乎并不是十分地关心总督的安危。”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把两人吓得半死，原来是代替养病的迪斯·马斯克主教而来的艾亚哥斯副主教，他看着两人的眼睛问：“两位大人知道原因吗？”
　　路尼冷冷地斜眼打量了他一会儿，才开口说：“西蒙娜·德·洛林侯爵夫人已生下了总督的继承人，对于阿拉贡家族而言，只要卡妙·德·洛林家还有人能继承爵位就足够了！”说完，他转身离去。

　　艾俄洛斯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罗蜜的房间里出来。有时候女人真是麻烦的动物，他抚着眉心想。
　　“大人。”黑暗处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音，尽管是在宁静的傍晚，也低得让人几乎分辨不清。
　　艾俄洛斯极快地环视一下四周，靠了过去。
　　“大人，”黑暗处的人说：“有什么消息吗？”
　　艾俄洛斯苦笑了一下，“摩西斯似乎认为殿下的死活与他没有很大关系，但是我们不能放任他用这种方式来检验他的愚蠢和毁灭阿卡利亚斯。”
　　“请大人指示。”
　　“找到海盗的落脚点，什么都不要做。等到‘曙光舰队’的战舰出发，在暗中给予他们帮助……希望这次出动的不全是废物。”
　　“可是……”那人犹豫着说。
　　“不用担心，殿下暂时不会有危险，而且，在必要的时刻，他会自卫的。”
　　楼梯处传来脚步声，艾俄洛斯挥挥手，那人悄然离去。米罗出现在楼梯处。
　　“米罗，”艾俄洛斯向他走去，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温和，“韦尹小姐，怎么样了？”
　　“还在哭，关在房间里谁都不见。”米罗抬起头看着他，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深深的忧伤，“艾俄洛斯，”他问：“阿拉贡大人会出兵去救卡妙吗？”
　　“这……”面对他期盼的眼神，艾俄洛斯一时语塞，“呃，当然，当然会，你放心！”
　　米罗眼睛里突然放出光芒，他紧紧抓住艾俄洛斯的手，“带我去！求求你，艾俄洛斯！带我去！我可以的！我可以帮忙的！是我害他被抓走，我要去救他出来！”
　　“米罗！米罗！”艾俄洛斯轻轻抓住他的肩膀让他情绪平静下来，“听我说，‘曙光舰队’马上就要出动了，那里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你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帮不上什么忙？”米罗的泪水忽然涌上眼眶，“你是说，我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用做？你是说，我完全没有用处！”
　　“不，不是，米罗，米罗，你听我把话说完，你能为卡妙做的，就是待在家里，安抚好罗蜜和韦尹小姐，他们是卡妙最重要的人，卡妙暂时离开的日子里，你要把这个家撑起来。你已经是男子汉了，是不是？把卡妙交给我，我保证他能平安回来！”

　　自从来到总督府，米罗已经很久没有失眠了。可是这一晚，当他听着远处加百列大教堂午夜的钟声，他确信曾经折磨过他的失眠症又回来了。
　　城堡下的浪花轻轻吻着礁石，海风从开着的窗子吹进来，白色的窗幔轻轻晃动，书桌上卡妙未看完的书发出窸窣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格外刺耳。米罗从未意识到他们的卧室是这样空，这样大，黑夜是如此地广袤，如此地深远。他只能大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睡不着吗？”一个熟悉的声音问。
　　他的思维在一瞬间停滞。
　　“卡妙！”几乎是出于本能，他跳起来大喊。
　　他的喊声在空旷的黑暗里回响，回答他的是对面空荡荡的床幔。
　　忽然之间，一阵沉重的悲伤向他压来，使他几乎掉下泪来。那是幻觉！卡妙不在了！他被海盗带走了！他再不会用手握住自己的手！再不会给他掖被角了！
　　——“米罗。”——
　　——“我也睡不着……过来和我说说话吧？”——
　　——“别着凉。“——
　　可他还记得卡妙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说话的语调总是那样轻轻地，冰冰地，神情总是那样认真和诚恳，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刻在了自己的心里，和他那双会说话的浅蓝色眸子一起。
　　——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吗？——
　　——你真别扭——
　　——以后不要叫我吕克尔了，父亲不在的时候，直接称呼我卡妙就好。——
　　——那么明天，和我一起去做弥撒吧？——
　　“卡妙，你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受苦？夜深了，你会不会冷？会不会饿？他们是不是把你关起来了？他们打你了吗？你有没有受伤？你的身体怎么样了？你……你在哪里？我怎样才能知道你的消息啊？！”
　　米罗起身在窗前点上一支蜡烛，跪下，面向大海祈祷。
　　“万能的主，请倾听您卑微的仆从的请求：请让我知道，他，吕克尔·卡妙，现在好不好？”
　　蜡烛被风吹灭了，沉沉的黑暗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扼住他，令他窒息却不能挣扎，仿佛坠入地狱深处的人。他站起来从窗子里望出去，没有月光，夜海更令他恐惧，那些他竭力忘却的念头再一次侵占了他的心头：已经过去了两天，却没有收到任何消息，该不会是……不是的！不是的！他大声告诉自己：只是因为信息的延迟，也许只是海盗头领还不知道该何时出这张牌！甚至也许是……也许他逃了出来！他想到卡妙一人打退了山中的强盗，还从印第安武士中间全身而退，那么从海盗手中逃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难道是在海上迷失了方向？他忽然想到艾俄洛斯讲过的利安德尔和西洛的故事，少年因为灯光的消失而淹死在茫茫大海中，他冷不丁打了一个寒噤：是这样吗？卡妙，你是否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他迅速地找出一盏灯点燃，又套上了灯罩，顾不得套上外套，光着脚走出门外。走廊上阴森而黑暗，但是，第一次他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那些迅速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的黑影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他迅速地登上楼顶，站到了城堡的最顶端，远处的海面一览无余，漫天的星光一直垂到海天交接处，与海面上的粼粼波光交相辉映，在这无限的宇宙中，人是多么的渺小。灯火摇曳，可它产生的的光亮却立即被无穷的黑暗所吞噬。黑暗的力量如此的巨大，它是无论如何也到达不了海天的彼岸。米罗深深地痛恨自己的弱小和无力。他坐在楼顶的尽头，望着天涯那边。
　　——When the star rising in the sky, I am staying here with nothing but loneliness and sadness.——
　　悲伤彻底压垮了他，他伏在膝上，泪水滂沱而下。
　　“卡妙……”他轻轻呼唤着，希望他的朋友能够听到。
　　——Missing goes with the wind, but my dear friend where are you ——
　　泪流干了，米罗伏在膝头，任凭体温在腥咸的夜风里一点点冷却。
　　——When the red star over sky, you leave me nothing but loneliness and sadness. ——
　　为什么，在这时才会想起他的好，他的苦？为什么，既然发过誓要好好保护他，那时却说了那么多伤害他的话？
　　一件长外套突然从后面披到他身后，随即他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罗蜜？”他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一向待他不好的乳母。
　　她在他身边坐下，胳膊仍然揽住他的肩头。她梳着高髻，显然并没有睡过。
　　“吕克尔少爷留在我那里的衣裳，你现在穿着正好。”
　　米罗低头看着身上黑色压花的长外套。对同一个人的爱使他们之间的隔阂烟消云散。
　　“他很少离开我这么长的时间，从他那么小的时候，我看着他一点点地长大。”罗蜜将他揽在怀中，看着脚下的大海，缓缓地说：“看他学说话，教他学走路。看他做错了事被罚……很多人都说他冷漠甚至冷血，连艾俄洛斯都说他变了，可只有我才知道是为什么。人们都认为他养尊处优，可是我知道，他吃了世人所未知道的苦，经历了世人所未经历的痛。他是我唯一的孩子，无论他以后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那个天真善良、忧郁坚强的孩子……”
　　米罗靠在她的肩上，听她娓娓述说他们一起走过的日子，心里忽然涌起异样的感觉，温暖而又感人，使他身体深处的力量慢慢地复苏、汇集起来。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一个人在战斗，在向不公的命运，向黑暗的社会，向残酷的疾病，他努力挣扎着活下去，为了保护爱他的和他爱的人而战……”
　　蜡油即将燃尽，灯光突然变得炽亮起来。米罗看着灯火在风中摇曳挣扎，最终归于寂灭，就像他们的命运，也许无法把握，却必须去抗争。
　　一个决定在他心中形成。他站起来，握紧拳头，转身向无尽的黑暗走去。
　　“你去哪里？”身后的罗蜜问。
　　“我去，带他回来！”
　　——Tears dry with the wind, but my dear friend how can I catch you ——
　　卡妙，让我做你的双翼！让我带你一起去实现你的梦想！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去战斗！我要变强！变得比罗蜜和艾俄洛斯更强，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亲手将你带回来！
　　他将外套紧紧裹在身上，融入浓浓夜色中。这一刻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勇气！

　　“在看什么？”
　　阿列克谢坐在船舷上，顺着卡妙的目光望向天边的繁星。
　　“想家了？”
　　“……”
　　“你家里一定有人让你牵挂。是你的父母吗？”
　　他尽量将声音放柔和，但换来的仍是卡妙的一片沉默。
　　他释然地笑笑：“真是不可爱的孩子。好吧，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让你见识一下海盗的生活！”他突然高声向舵手喊：“左满舵，去丘比特岛！”

　　洁白柔软的沙滩，温和煦暖的海风，半埋在沙中的贝壳在阳光下闪出珍珠样的色泽。穿着草裙的印第安姑娘扭着腰肢向他走来，脸上带着撩人的笑容。他闭上眼睛去想象即将飘来的带着咸咸的海盐味道的肌肤香，嘟起嘴唇去迎接那柔软甜美的红唇……
　　“砰”一记重物狠狠地撞上额角，伴随着一个还未变声的男孩的青涩的声音：
　　“起来，蓝毛！”
　　他睁开眼睛，美女消失了，只剩下明晃晃炙烤着沙滩岩石的大太阳，还有一个像受惊的幼兽一样惊恐后退的——小蓝毛！
　　“喂，醒了？”小蓝毛怯怯地问，一面挥挥手想竭力驱走扑面而来的酒气。“我在这里找你很久了！”
　　他爬起来，摸摸额头，果然鼓了一个包。
　　罪魁祸首还不知死活地问：“像你这样睡到太阳落山，一天还能捕几条鱼？”
　　他坐起来斜眼打量着面前那个随时准备溜号的小蓝毛，怒极反笑，“小子，你借了几个胆子，敢扰你大爷我的清梦！”他向孩子招招手，“过来！”
　　小蓝毛米罗犹豫再三，还是一步三磨地靠过来，在离开他五步的距离站住，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观察着周围的地势。
　　“你找我？做什么？”
　　米罗立即靠了过来，带着一脸诚恳，“我要你教我！做我的老师！”
　　“我教你？教你什么？吃喝嫖赌？”他带着地痞一样的笑容斜着眼睛看米罗。
　　“不是。”
　　“出海捕鱼？”
　　“不是。”
　　“哄抬鱼价？”
　　“不是。”
　　“那他妈的你要学什么？”他摸过身边的酒壶，开始不耐烦地灌酒。
　　“我要……”米罗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他低下头，小声说：“我要……出海打仗……”
　　“噗”蓝发青年一口酒喷到米罗脸上，“你说什么？”
　　“我要学刀学枪！我要学海上打仗！我要去救人！”米罗焦急地喊出来。
　　“救人？”青年仔细一想，“你是说前几天被海盗劫走的总督大人？”
　　米罗美丽的蓝紫色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你果然知道！”
　　“切~~”青年不以为意，“总督大人在众目睽睽下被劫走，这么丢脸的事阿卡利亚斯没有人不知道！”
　　米罗的目光又黯淡下去，“所以才来求你，那一切都是我的错！”
　　“谁的错与我无关。”青年摆摆手又躺下去继续未完的美梦，“我只是一个渔夫，你应该去找‘曙光舰队’的舰长……”
　　“你曾经和费尔南代尔将军交过手，这是一个普通渔民该做的事吗？”
　　他突然坐起来，蓝色的眼睛里一扫之前的懒散，带着杀意的凌厉，“谁告诉你的！”
　　米罗的内心出乎意料地镇定，他抬头迎上青年杀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是你自己说的！”
　　“我可以杀了你，米罗！”
　　“请便！反正救不了卡妙，我活着也是多余！没有人会为我的死而流泪！”米罗的声音突然变得悲怆。
　　蓝发青年怔了一怔，穿过米罗坚定的目光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问：“教你，我会得到什么？一个潜在的敌人？”
　　“我不会与你为敌，我发誓！只要不伤害卡妙，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他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我会记住的，小子！来吧！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开始！”他拎起酒壶，迎着大海大步流星地走去。
　　米罗立即追赶，“喂，等等我，蓝毛！”
　　“我可以等，但总督大人可以等吗？另外，我有名字！”
　　“那，你叫什么，老师？”米罗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
　　“请记住这个伟大的名字！从今以后你要这样称呼我：加隆老师！”
　　夕阳正向大海沉去，清醒的海风吹散了醉意，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加隆望着茫茫大海，眼神变得坚定而深邃。
　　“加隆老师，我们学什么？”
　　“第一课就从收锚开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