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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   之二十一
      层云尽染,烧霞漫天,血泼般的红。
      一棵没了皮的枯树,干笔蘸了粗墨划出来似的枝桠映着血瞳残阳。张牙舞爪的枝头停着几只焦躁干瘪的乌鸦,贼溜溜的眼睛正放着光,盯着不远处一户失修破败的人家,望眼欲穿的好像已经看到了果腹的血肉枯骨。
      而环顾四周,目之所及尽是这般萧索没落。泊了西山的赤阳宛如一口嗜血的丧钟,半明不暗的冰冷余晖正好照见干裂的河床、成灰的草木和即将化为齑粉的枯骨。它似故意撕开这真实的残酷给人看,要教人无可奈何放弃抵抗地受着,又让末日求生的绝望铺天盖地笼罩四野,然后重重压上人心头。
      无梦生心口一窒。
      比这惨烈的厮杀场景不是没见过,比这恶臭的血肉横飞不是没闻过,但无论哪一种,都不如眼前这凡人们无力的生死来的直指人心。
      这等炼狱景象,纵数百年为神,竟不曾见过。
      思绪间,只听细碎的脚步由远及近,一个半大的孩子跌跌撞撞地闯入视野。
      那孩子穿着破烂补丁勉强遮体的衣衫,手上小心端着只豁口陶碗,急促交替的步伐显露出他的心切。
      他停在那户人家的门口,斑驳腐朽的木门颤巍巍地被他推开,他方要抬腿进去,却忽然转过头来定定地看向无梦生,似是突然发现了他的存在。
      那双眸子清澈非常灿若星辰,分明与这个污浊不堪的世界格格不入。但那眸中,尽是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矛盾之色,那眉心微蹙,却更像是个饱经风霜事故的成人。
      而那眸子只这么静静望着无梦生,风声鸦啼就再也入不了无梦生的耳,无声无息的像是隔了此岸彼岸的三途河,世界双分,却仍要受着来自无间的拷问。

      是的,这小小孩童的目光,竟深沉的像是在拷问自己的灵魂?
      无梦生心神为之一震,恍惚间反应过来这孩子到底是谁,可刚要张口呼唤,忽闻那门中传来数声老叟低咳,孩童像是得了召唤,再无留恋地一转身跑进门内。
      “鷇——”
      无梦生方要伸手挽留住那孩子,倏然间指尖一热,一低头,正见另一个比方才所见长了几岁的孩童正攥住他左手手指。
      孩童的衣着打扮极是眼熟,头上鹤发祥云簪,身着淡黄蛟龙纹白袍,背负白色剑袋——
      这分明是刚入师门的鷇音子。
      认得这身装扮,自己是记忆已复?
      还是孩童的鷇音子抬头,正对上无梦生略有讶异的目光。
      而孩童鷇音子皱得更甚的眉心和冷漠的双瞳,一时教人看不出是何心思,他沉默不语,一抬手指了破败院门,然后轻轻拉着无梦生便往里面走。
      无梦生也就跟着他作了回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屋内充斥着灰尘的干燥气味,房间显是有经过打扫,而屋南角的床榻之上果然卧着一名老叟,正端着之前孩子手里那只豁口陶碗狂饮里面的清水。
      之前那孩子就趴在榻边,眼巴巴这么望着。也就是如此近的距离,无梦生赫然发现孩子已然干裂的嘴唇发白,还隐隐渗着血丝,显然也是许久未曾受过一滴水的滋润。
      老叟喝完了水,便将碗放下,开了口。
      “今天的分量还算不错。”
      语气里透出的理所当然让无梦生皱起了眉,却见那孩子端了碗在手,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却依然沉默不语。
      “小子啊,我收养你,你要知报恩。”
      一股无名业火腾得一下窜到无梦生胸口,烧得莫名酸涩,左手捏着小鷇音子的手指,攥得死紧。
      但见床榻边的孩子重重点了点头,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指尖已不若先前般死握陶碗,而是放下陶碗转身跑出门去。
      无梦生弯腰将拉着自己手指的小小鷇音子直接抱在了怀中,跟着一齐跑了出去。
      小小鷇音子在他怀中很是安静,身上带着琉璃仙境特有的熏香气息,又有着常年炼丹房浸染出的药草烟火香,闻起来极其令无梦生心安。

      眼前的小孩却是跑得飞快,尽管月上中天,唯有微弱月光照路,但小孩显然是对此地十分熟悉,步伐坚定又迅速,直直朝着日头落下的西山而去。
      山上城隍庙。
      照例是破败得摇摇欲坠,残垣断壁在山风中呼啸成唱,间或有不明生物忽然窜越其上,换得枝头夜猫子咕噜一声叫。
      这村落唯一的城隍庙,原本香火极旺。但村民久久祈雨不得之后,什么天皇老子三尺神明,统统不过是泥巴稻草做的虚像,不能吃不能穿,还不如村口槐树的树皮来得值得让人尊敬。
      于是神像尽毁,空心的神像里掉出一卷经书,也被一群愤恨的村民拿去喂了火。
      而这小孩气喘吁吁地径直跑上神台,在那神台上叩了叩。
      神台应之升起一缕轻烟,飘渺出的虚影不过能看到衣摆,再往上,便什么也没了。
      同那神台上剩下的半截雕塑,一模一样。
      虚影的声音带着几分敬畏,又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讨好,也不知是欠了这孩子什么,“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又有何贵干?”
      还没变声的孩子声音脆生生的带着奶气,却已是生出了些许不怒自威之感,“你说的《水经》,我找不到,换第二种方法。”
      一听说要换第二种方法,虚影紧张得闪了闪,跟险些要给这小祖宗跪下似的,声音带上了慌乱。
      “我天,小祖宗,您别闹了行嘛?我护一方土地生灵,比您更不想看到如今香火衰微生民涂炭。但您知道天谴是什么吗,这不是你我能随意操纵的,是天要收他们的啊。
      “任您身份是——啊不是、呸呸呸,不能说不能说。总之,如今状况不是你我能改变的懂吗,顺其自然吧,对你我都好。
      “啊对了,还有你天天给那老头找水喝,数十里地走,不累吗?而且那老头吧……唉,非是善类啊,您何苦啊。”
      听着虚影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小孩满脸写着不屑,眉尾一挑,竟是拿出了火折子。
      “你、你干嘛!你就是真烧了我祭天,我也还是那句话!不能改这些人命数!他们罪有应得!”
      小孩不语,转身挨个点了旁边灯架的火烛,一时间衰败的城隍庙灯火通明,只不过照亮的尽是些颓景衰相,不复往日繁荣,甚是令人唏嘘。
      “我找不到你的《水经》,烧你祭天也不仁道,但我找到了其他方法祈雨。”
      “什么?”
      小孩从怀里摸出刀,指尖一划,鲜血细细冒出,他便借着血在地上认认真真画了起来。
      无梦生蹙眉看着那小孩在烛火摇曳下忽明忽暗的稚嫩脸庞,又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小鷇音子,确定二者其实是同一个人。
      所以眼下,自己是在鷇音子的意识里么?
      无梦生又转头看向小孩在地上的鬼画符,这一看险些惊掉下巴。
      那边虚影显然也是发现了其中玄机,奈何如今无了香火供奉,法力衰微,只能出声喝止。
      “我天!小祖宗您这还不如烧了小神呐!住手!您知道这是什么嘛!您不能拿那位大人的魂魄当儿戏啊!这可是——”
      “祭神篆。”小孩无甚感情地轻呐出口,算是回应了,“不然你就告诉我,那位大人是谁,我去求他。”
      有恃无恐,这孩子当真倔得很。
      不过,后来长大的鷇音子此刻就在自己怀里抱着呢,显然是并未夭折,所以无梦生虽然紧蹙了眉宇却并不真正担心,他捏了捏怀里那小鷇音子的脸,“祭神篆,顾名思义,以己身献祭的一种文字。以血写了,便是立誓己身魂魄祭神,永不超生。看不出你还有如此舍己为苍生的时候?是说你这么小的年纪,是怎么知道这个的?想来这个年纪,我还在和天踦爵比谁背的书多呢。”
      再说以小孩这分量,怕是还不够塞个牙缝的。
      除非——
      无梦生还未思透,眼前华光一现,不知是小孩阵法成了还是别的什么,只嗅到一阵熟悉的白莲清香,听得一声漠然轻笑,随即雨脚凌乱之声扰了清静,惊破一片肃杀死寂。

      后来,小孩在城隍庙祈雨成功的消息不胫而走,起初是朴素的血书求雨,后来演变成了小孩感受天命摆了道场,再后来小孩干脆被神化成了布雨的白龙,又有许多村民添油加醋说自己是亲眼所见,那晚小孩生出白鳞化身为龙,龙哮一声,天地云间游身而走一遭,然后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可无梦生却看清楚了,那晚,昊光中现身破坏了字篆,又逆天使出降雨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师尊——
      素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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