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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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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二
求雨成功的小孩被越传越玄乎,成了人人口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神人,受到村民的推崇和膜拜。
老叟很是骄傲,逢人便再添枝加叶地说一把自己捡到这小娃儿的时候,是如何天降祥瑞,众人被唬得一愣一愣,故事虽然荒诞离奇,但因主角是那小孩,他们竟是全数信了。
只是路过的时候偶尔一两句飘过来,小孩眉头轻轻一皱,又不言不语地走开干活去了。
可就像那位大人开了个无关痛痒的玩笑,小孩求得的雨水似乎并不长久,第二年,河床又要见底,第三年,流寇匪盗成患。
一切仍是那么顺理成章。
受了灾的其他村落纷纷跑来此处避难,多数也是因为那个越传越广、越传越玄的故事,他们口口声声白龙神子地叫着,叫得小孩眉头越皱越深。
“你是神子啊,求一下神明庇护我们,不是天经地义吗?”
“你无所不能,所以你不应该保护我们吗?”
“能者多劳,你要负起责任啊。”
“对了,昨天我看到他在西山……”
“嗯?为什么会在西山?他不会是要自己一个人走,抛下我们吧?”
也不知谁这么说了一句,霎时恐惧像是突然被点爆的炸药,人们各个面色惊恐,小小的房屋内嘤嘤嗡嗡像是捅了马蜂窝,不时飘出“骗子”、“自私”之类的字眼钻进小孩的耳朵。
而他只是无悲无喜地看着众人,依旧不言不语。
却是老叟鼠眼一睨,嘶哑的嗓音破锣似的骂了一句难听的粗话,竟是当真骂得屋内人鸦雀无声。
众人被撵走之后,老叟打包了细软,趁夜色脚底抹油,带着小孩跑了。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小孩用处说大不大不小不小,用好了,那就是乱世里一道保命符,与其被众人分享,何不自己独享?
事实证明,老叟想的没错。
他们没走多远,迎面碰上了来扫荡的流寇,领首的人骑着马,长刀架在了老叟脖子上。
老叟当即跪了下来,把小孩往身前一推,这就供上了。
“这孩子通、通神,你们知道吗?前两年在城隍庙里祈、祈雨的那个!”
话都说不利索的老头满脸谄媚,笑的时候还露出缺损的黄牙。
领头人皱了下眉头,看向旁边的副手。副手立刻凑过来耳语,“好像是听说过,说是什么……白龙神子?”
见对方有印象,老叟眼睛几乎登时是要放光,颇像两年前他家门口枯树上的乌鸦。
“是啊是啊,就是他!他可神着呢啊,带在身边别说发财,就是称霸一方为王为帝都成!”
首领约摸确实有那么个雄霸一方的美梦要做,这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于是吹了胡子一笑,看了一眼那半隐在阴影里不知是何表情的孩子。
“临危不乱,确实稀罕。”
首领是个颇为自信的爽快人,爽快的首领一刀挥下,无声无息取了老叟首级,又以刀背拍了拍小孩的背让他靠近些。
老叟的鲜血沾上了小孩的衣服,首领像是提了个小鸡仔似的把他揪到马背上来,带着他一同去荡平他曾经生活过的小村庄。
村民看到马背上的孩子,然后死在了惊愕和愤怒之中。
有人骂他忘恩负义,有人骂他白眼狼。
还有人,骂他是魔鬼。
无梦生带着还是孩童模样的鷇音子正坐在一个快要烧着的屋顶。
烟熏火燎还不时发出噼啪碎裂声响的屋顶看起来岌岌可危,而炽热的火光烧红了天,映上了无梦生的白衣,便也把白衣染得彤红。
像是浸了血。
无梦生一双同样暗红的眸子看着屋檐下的血流漂杵,耳朵听着震天的厮杀,手里羽扇不疾不徐地晃着,摇出的清风裹着灼人的热,简直烫人。
这入眼分明是比刚入此境时看到的景象凶残可怖,可偏生没让他有当初那种心痛之感。
无梦生的目光随处飘着,不经意间扫到了那个木然坐在马背上的小孩,心底的情绪这才涌了个天翻地覆。
他紧蹙了眉峰,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努力良久,似是才终于找回了声音,“这样的事情,并非只此一件,是吗。”
“是。”
他身边一个稚嫩的声音回答了他。
闻着空气中的血腥气味,无梦生似是连叹息的力气都被剥夺。
“难怪你……”无梦生摇了摇头,实在不知如何开口,“看来吾说的不全对。”
“嗯?”
“吾好似曾说,‘这个人世,有雪月霜华铺地,也有污泥血沼埋骨,万般事物,不都总是美好。人心更是如此,所以你的选择,也未必是错’。只是吾彼时并不知晓,你经历过的事情,竟是如此……倒显得吾之言,轻描淡写,擅自揣度,尚不及你经历的万分之一。”
小鷇音子倏然转头看向无梦生,眼神几经闪烁,却也只一瞬,便匿下了所有情绪,叹笑一声。
“哈,知道又如何,你会变吗?”
奶声奶气的声音未变,听起来犹是有些不相称的怪异,却不知为何还能听出一丝微颤的释然。
无梦生亦是看向他,那小小身躯在焚风中站得笔直,衣袂猎猎当风而身不动,俨然神威凛凛,早已不是那个只知报恩的傻孩子。
哑然失笑,无梦生忽然道,“愚忠愚孝,怕不说的就是你这种。当初为何如此痴愚?”
“悔不当初。”约摸因为是孩童的身子,一些身体的习惯尚在,就见小鷇音子耸了下肩膀,颇有不屑,“所以吾如今雷霆手段,杀伐果决,不允挑衅。正是为了报复这污浊苍生,你不也看到了么。”
“呵!骗鬼。”
无梦生竟是被气笑了,不知是否因为对方是孩童形态,无梦生一时少了跟同辈人的拘谨,反而用扇子轻轻拍了小鷇音子的额头。
“你是雷霆手段杀伐果决不错,但你的雷霆手段杀伐果决,也用在自己身上。”
小鷇音子不回话也不躲不闪,就任由无梦生这么拍了。
“吾犹记得小时,正法老人有次来访翠环山,以劣木良木之说试验我们三人,你当时回答,说你要做伐木者。”无梦生一顿又道,“吾早该想到,你是太过了解人心善恶与善变,所以你更懂如何择人以事。杀伐果决,雷霆手段,不过是为目标而动,所以良木劣木皆不入你眼,你要的只是——
“择可用之木。”
小鷇音子听了,眸光微烁,却是一扭头望向别处,避开无梦生目光嗫嚅着小嘴低低地道,“你若高兴就当是吧。”
这略为别扭的小摸样和成年后鷇音子苦大仇深似的脸重合到了一起,险些笑出声的无梦生蹲下了身,一把将孩童搂到了怀里。
鷇音子一愣,紧接着竟是红着脸推拒起来,“你、你干什么!”
“报复啊,是说吾这一路失忆走来,没少被某人抱着走。”无梦生安抚般地拍了拍他后背让他安静,“再说你没夺回意识自主之时,吾还抱着你跑了许久。那时你乖巧非常,如今恢复意识倒是不如从前了。”
小小鷇音子在无梦生怀里憋红了脸,像是要发起烧来,于是悄没声息地腾出手弹了个响指。
倏然天地变换,化为火海的小村落瞬间消失,周围仙雾缭绕,一株劲松荫庇了棋台,而两人此刻正站在棋台边上。
闻着比先前更加浓烈的丹药香气,听着如雷的心跳,摸到手感不那么软绵且强壮有力的身体——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无梦生刚要松手退开,就被人反拉了回去拥住,按在心口动弹不得。
鷇音子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湿热的鼻息正扑在他敏感的脖颈。
“怎么,不是说要报复?”
“……”
“不是说不给抱,就是不乖巧?”
“……”无梦生红着脸咬咬牙,“我没说。”
“你说了。”
“我没。”
“说了。”
“……”三岁小孩吵架是么?无梦生无可奈何换了个策略,“好好好,我说了,你放开。”
鷇音子嘴角隐然含笑,这才心满意足地将人放开,两人隔着棋台面对面,坐到了棋台两边的蒲团上。
“你还有疑问?”
“嗯,”无梦生脸上红晕方退,皱着眉勉强开口,“城隍庙里的残像说的那位大人……师尊他,与我们,是同魂么?”
“是。”
师尊年岁早已不可考,比他们多活了那么久的师尊,偶尔找个冷门的术法来分出魂魄再造分身化体,本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身在玄门的无梦生对这样的事情接受度很高,却无法理解另一事——
“他为何要放你提前去苦境。”
鷇音子闻言一声苦笑,抬手拂尘劲扫。
云海翻腾,其中无数画面一一闪过,内容无不是人间惨象,天灾人祸,不一而足。
“吾曾经亦不明白,甚至怨过素还真让吾与你们不同,因为吾亦不知,吾到底算是试验品,还是厚望所寄,所以吾甫一学成,便很早离开师门。
“时至今日重遭一次记忆闪现,见你在吾意识内所经历后的反应,吾大概明白他之用意了。世代更迭,无妄天灾,于凡人而言一生未必能遇其一二,但于我们,见的多了,可能也就习惯而麻木,麻木生怠惰,最后行事温吞敷衍,这大概就是他造化身之原因。”
“师尊他……怕自己哪一天无心苍生?”
“防范于未然。”鷇音子点了点头,又道,“而如果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亲身经历过一切,印象深刻,便会念着人间疾苦,心境大有不同。”
可师尊到底是否料到,鷇音子的这番际遇,不仅知道了人世残酷,更识了人心险恶?
无梦生皱着眉沉思片刻,“不过你,当真不会憎恨他们吗?”
“曾是心魔。”鷇音子望着翻涌的云海,坦然承认,“但于我们的年岁而言,他们的人生不过眨眼一瞬,极为短暂。他们选择为仅有的生存机会和资源不择手段甚至出卖良心,确实不仁不义。但在和平岁月,他们却也心怀美好。
“这便是吾经历过的人世,与你所言倒是毫无二致,只比你多些实感罢了。”
残缺但美好,确是应了无梦生先前所言。
“不过,若非这次祸棺祭之举使得民怨沸腾上达天听,须得治吾之罪平民愤,连累你为吾挡住天雷之罚又经历之后这许多事,也许你永远都不用知晓这些,抱歉。”
“嗯?”
忽闻无缘由的道歉,本来还在想经历了这么多的鷇音子居然没有长歪简直是万幸的无梦生为之一愣,这才明白过来鷇音子所言何意。
更如醍醐灌顶般知晓为何自己为神百年,却从未见过那等自然而成的炼狱之景——
人世数百年的无大灾大难,那大约不是因为风调雨顺世事太平,是因为自己第一次下山,伫立在山门口弄箫等着他的,便是鷇音子。
而那之前,鷇音子下山已有数十年有余。
数十年,足够他鷇音子提前做好太多事情了。
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大抵如此……
所以,鷇音子竟是护他至斯吗?连世间残酷,都不忍让他接触分毫?
无梦生心绪微动,羽扇轻摇,瞧着对面那一把仙风道骨,忽地再也移不开眼。
嘴角噙笑,无梦生这才缓缓开了口,语带调笑——
“只顾把吾护在身后,你问过吾之意见没?嗯?丹华抱一鷇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