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青诤

40、太子婚事

　　太后赶去见了奥萝拉最后一眼。
　　一床薄絮盖着，包在旧毯子里，揭开，脸泛着紫。
　　她有一瞬眩晕。
　　他们拖着她走，下楼梯的时候，听毯子里的头“砰砰”地撞着楼梯，太后不禁咬紧唇，目睹那一下一下的远去——宫中丧葬自有规矩，她插不了手。
　　她几乎消沉了一整个冬天，不是第一次面临死亡，而是觉得这个宫殿是副巨大的棺材，红颜枯骨，旧哭新笑。
　　第二年初春的时候，太子即将成婚的消息如一股春风，吹开宫里的人笑颜朵朵。
　　“人选定了？”
　　厅中贵妇济济，围着蒙特斯潘夫人坐在大桌子旁，桌上摆满了各世家的家谱、婚约和地图，直同运筹帷幄的女将军。
　　“应该是那位维克多瓦公主没错，”蒂昂热夫人道：“我看见她的肖像了。”
　　“又是巴伐利亚？”维沃纳元帅夫人撇一撇嘴。
　　蒙特斯潘夫人翻着孔代家族的家谱，漫不经心道：“为了维护法国与巴伐利亚的同盟，陛下不得不这么做。”
　　蒂昂热夫人咯咯笑：“我可见过那肖像，实在长得一般！鼻子是扁的，嘴唇很薄……要知道画像通常是尽量掩盖缺陷的啊，哦，我真替我们太子担忧！”
　　一群贵妇人笑成一团，维沃纳元帅夫人道：“谁让西班牙宫廷中已经找不到任何一位合适的公主了呢，所以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位说德语的了。”
　　梅宗福尔夫人轻轻碰一碰太后的肘：“为什么说西班牙找不到合适的公主？”
　　她们坐在贵夫人圈的最边缘，相当于陪坐。太后低头绣着一只袖子，摇头。
　　“因为西班牙的哈布斯堡世袭几乎已经被近亲婚姻彻底摧毁了呀，孩子们。”一个苍老的女音从两人背后传来，两人回头，“拉法耶特夫人！”
　　拉法耶特夫人快六十了，她出身大贵族，但最著名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写的小说。
　　她的《蒙庞西埃王妃》风靡宫廷，人们说她的作品可与莫里哀的戏剧媲美，故尔人人尊重。
　　两人连忙站起来，老夫人却摇摇手，在侍女的搀扶下坐下：“我走不动了，就这吧。”
　　梅宗福尔夫人忙道：“那我赶紧通报我们夫人，不然知道您来而没有接待，她可要怪我们了。”
　　“别忙，”老夫人道：“我乐意坐这儿她怪你们干甚？我就呆这儿，这儿视野好。”
　　于是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依她。
　　“阿黛娜伊丝，”蒂昂热夫人对妹妹道：“你看中了谁？”
　　蒙特斯潘夫人的手指在孔代家谱封页上流连徘徊。
　　蒂昂热夫人心有灵犀：“啊！莫非是——”
　　维沃纳元帅夫人叫：“哦，大孔代的孙女确实跟咱们公爵年纪很般配！”
　　“可是，”蒂昂热夫人低声：“国王陛下会同意吗？”
　　苏瓦松夫人也道：“大孔代亲王功高盖世，目下无尘，若万一他不答应，岂不扫了夫人面子？”
　　“正是，”蒂昂热夫人道：“那老家伙谁也不放在眼里，当年投石党运动差点还……”
　　“可他现在老了，不是吗？”蒙特斯潘夫人哼了一声，徐徐道：“蒂雷纳死啦，他亦英雄垂暮。”
　　“……这女人真是直戳人心……”拉法耶特夫人感慨，待说什么，掌门官报：“王后陛下到！”
　　什么？！
　　王后竟然来宠妃的屋里？
　　贵妇们一个接一个起立，望向门口。
　　王后玛丽·特蕾莎出现了。
　　从血缘关系上来说，她出身于西班牙王室，与路易十四算得上表兄妹，公认她既不聪慧又不漂亮，国王与她同房不过是履行自己的职责。
　　但她深深爱着国王，她常常指责蒙特斯潘的爱建立在利益之上，根本就没有真心实意的喜欢国王。
　　蒙特斯潘夫人倒早预料到一般，她不疾不徐起身，人流分开，她来到王后身前，见礼：“王后陛下。”
　　王后瞅瞅满屋子瞧热闹的人，到此刻，她发现自己有些一时冲动。但既然来了，她不可能就这样回去，于是她摆出王后的仪态：“蒙特斯潘夫人，关于未来的太子妃侍女官长一事，我已经向国王推荐了纳瓦耶夫人，您为什么硬要凑一脚？”
　　“哦？”蒙特斯潘夫人睨一眼跟在王后身边的心腹，笑：“陛下，我这不是为您着想么，您一天也离不开纳瓦耶夫人，要是将来的太子妃进了宫，谁来代替她服侍您呢？”
　　“您敢说您不是为了那个职位带来的丰厚津贴？”王后道。
　　“如若我说是，王后陛下您难道不是？”
　　“你——”王后气得仰倒。
　　“我完全是为了您，陛下。”蒙特斯潘夫人巧笑倩兮：“再说，苏瓦松夫人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是我与生俱来的朋友。”
　　“她就是个女巫！”王后狠狠瞥站在人后的苏瓦松夫人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暗地里干的勾当！”
　　“王后陛下，您这样说就使我感到不高兴了，”蒙特斯潘夫人沉下脸：“苏瓦松夫人是有名分的梳妆女官，是领正式津贴的，您这样讲，难道是指责国王陛下是非不明吗？”
　　王后与宠姬的交锋再次失利。她痛恨这样的情况，每次蒙特斯潘都搬出国王，而国王每次都站在她身边！
　　“让我进去！”
　　一阵喧哗传来，大家再次回头，却发现王太子站在门口。
　　他显然没想到屋内这么多人，更没想到他的母后也在这儿——王后也诧异了：“太子，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我……”大个子一下哑了声。
　　王后看看依旧笑着的蒙特斯潘夫人，又看看满面涨红的王太子，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自己是不知道的。她道：“作为太子，您难道不该避嫌吗？”
　　这话语气有点重，王太子急上加急：“母后，不是这样……是……唉，是……”
　　几次三番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哦可怜的太子。”拉法耶特夫人道。
　　“是呀，”厅中蒙特斯潘夫人佯装惊讶：“太子殿下怎地纡尊降贵莅临我这了，莫非今儿个是什么黄道吉日？”
　　“夫人，您都知道，何必——”
　　王后截断：“她知道什么？”
　　蒙特斯潘夫人无辜耸肩：“我什么都不知道。”
　　众目睽睽，太子懊恼地把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就要退出，王后深觉愤怒，喝：“你给我说清楚！”
　　她向来不轻易发怒，这一怒全部人吓到。王太子楞楞回头，“——母、母后？”
　　“说清楚，”王后道：“你有什么事是要来找蒙、特、斯、潘、夫人的。”
　　蒙、特、斯、潘，一字一顿。
　　太子嗫嚅。
　　蒙特斯潘夫人忽尔娇笑：“啊，陛下，我看有些事情哪，还是不说开的好。”
　　王后不是傻的，她看看四周的人。
　　不说别的，今天她掉了王后的架子来找宠姬一事，不到晚饭前必定传遍整个凡尔赛。
　　又沦为蒙特斯潘夫人权势熏天的一次佐证。
　　刹那间有些泄气……但如果就此泄了，岂不输得更彻底？
　　但若真逼着自家儿子说……他到底有什么事瞒着她？
　　心塞。
　　王后默了。蒙特斯潘夫人得意的傲视众人，活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你们看她这副模样，想不想得到当年她在做王后侍女时是什么样儿的？”拉法耶特夫人低道。
　　太后与梅宗福尔夫人只能以崇拜的目光看她：这种时候敢说这种话，牛！
　　“如果陛下想问的问完了，那么是否可以——”战胜的一方再接再厉，耀武扬威，完全无视对方是自己的前主人，这时另一个声音插进来：“夫人，您如果这样一副嘴脸，早晚教我那国王弟弟倒尽胃口。”
　　掌门官清清喉咙，“‘大小姐’到！”
　　公主带着大批侍从、怀抱着猫儿走进来。跟随她最近的，是笑眯眯的洛赞侯爵。
　　孔雀稍稍收屏：“啊，今天真是个大日子，我刚才说得竟不错。公主殿下日安。”
　　“别跟我来这套。”公主道：“我只问你，我要的那个包税人的位置，你什么时候也跟国王提了？”
　　“阿？”蒙特斯潘夫人掩嘴：“公主说的是——？”
　　“少装糊涂。卢福瓦一再跟我强调是‘蒙特斯潘夫人’的意思，想让我知难而退？不好意思，我偏是不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的人。这回我提出的人选排在第一。我希望这样做，我命令这样做。”
　　蒙特斯潘夫人的笑维持不住了，也不再装傻，她一转眼珠，暧昧地瞅了眼公主身后的洛赞：“……莫非殿下是为了侯爵争取的这个职位？”
　　“你管不着。”
　　“您不爱吉斯公爵了吗？”
　　公主恼羞成怒：“我来是告你一声，明白？”
　　“当然，”蒙特斯潘夫人彻底按捺住，她甚至又恢复了笑容：“既然是‘大小姐’要求，我怎敢与您争。”
　　“哼。”公主抬脚就走，瞧见王后太子，顿了下，走了。王后太子顺势找台阶下，也各自带着人离开。

　　“哼，就凭她那‘大小姐’的名号，还真嚣张到我们头上来了？”蒂昂热夫人一屁股坐下。
　　蒙特斯潘示意大家各干各的，慢慢回到桌前，没作声。
　　努埃尔夫人给她端上一杯茶，一面试探道：“夫人，我们真把那位置让出去？您不是老早答应过您的表侄了吗？”
　　“就让她先得意好了，”蒙特斯潘夫人慢慢道：“我不会让她轻易得到的。”
　　“哦，夫人的意思——”
　　蒙特斯潘夫人一笑，手指重新划上家谱：“行了，我们现在重头是曼恩公爵。太子都要结婚了，配得上曼恩公爵的，一定不能比太子低。”
　　元帅夫人道：“对！”
　　“不过我还是觉得曼恩公爵尚小，”蒂昂热夫人道：“他比太子小了六七岁，会不会急了些。”
　　夫人答：“趁我现在还有能力。未雨绸缪，自然要为他安排最好的。”
　　大家点头，努埃尔夫人笑：“最近陛下来夫人这里又勤快了些。”
　　“当然，”元帅夫人道：“谁能让国王每一刻都开开心心的？那些小蹄子们不过一时新鲜感而已，哪像我们夫人，总想出各种新点子，把陛下牢牢拴在身边。”
　　不固宠就失宠，一失宠就失去影响力，一失去影响力各种话语权也就丧失……最终免不了黯然离开的结局。
　　这就是情妇的悲哀。
　　没有名份。
　　宠爱是唯一保障。
　　故尔怨不得女人们，当有这唯一保障时，拼命用它来扩大自己的人脉、提携自己的家人、累积更多的钱财……用这短暂的不实际的，来换取长远的实在的、安全感。
　　“受难周咱们在套房里举行一个小型的灵思音乐会怎么样？”蒂昂热夫人提议道：“记得当年咱们三姐妹在陛下面前表演吗，很成功。”
　　“对，事先别让陛下知道，给他一个惊喜。”努埃尔夫人附和。
　　元帅夫人道：“夫人亲自演唱吗？”
　　“当然！”蒂昂热夫人道：“咱们请吕利先生专门谱一首新曲子怎么样？”
　　“陛下现在更喜欢拉辛先生。”
　　“那就让他们两人各写一曲！”
　　“则啧啧，”努埃尔夫人叹道：“纵观整个巴黎，也只有您觉得这不是件难事了——别人求一曲都难。”
　　蒂昂热夫人道：“谁让咱们的夫人是蒙特斯潘呢！对吗我亲爱的妹妹？”
　　“姐姐这个点子可以，”蒙特斯潘夫人道：“不过还不够。”
　　“诶？”
　　“当年是当年，现在的陛下什么没见过？我们充其量不过让他稍微开心些罢了。”
　　“那——”
　　“何况受难周之后就是复活节，要讨陛下欢心，就来个大的。”
　　“阿黛娜伊丝，开销很大，”做姐姐的提醒道：“去年特里亚农开场，我瞥了眼账单，简直不敢相信！”
　　蒙特斯潘夫人嘲笑她姐姐的大惊小怪，“那您真是太不识人间烟火了。我的构想是，我们来演一出剧，我指定演出的人，国王陛下选入场的观众……啊，多么美妙！”
　　蒂昂热夫人瞪大眼：“演一出剧！我的天，但愿我的理解是错的，你要亲自演？！”
　　“当然，不然就没意思了，对吗？”
　　“阿黛娜伊丝，你想清楚，一出剧！又要演唱又要背台词，还要走台步……还有你打算在哪里演，演哪一部剧目，乐团请哪一个，舞蹈队，芭蕾舞队，道具……哦我的上帝！”
　　“自然只演一部剧中最精彩的两场就好了，演员只有有等级的贵族才可参与，”蒙特斯潘胸有成竹：“至于剧团嘛，除了莫里哀，还有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