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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南特赦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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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冬天过去了,次年初春伊始,便发生了很多事。
由于法荷战争中的胜利,法军占有了佛兰德尔、敦刻尔克等一系列要塞,陆军实力跃居欧洲第一,海军实力超过英国和荷兰两个共和国的总和,国王无法控制其雄心以及称霸欧罗巴的梦想,恰逢此时,强邻神圣罗马帝国与土耳其作战,他们在维也纳城下大破土耳其军队,激起了欧洲各国深埋骨子里的十字军情结,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一时之间风头无两,俨然成为欧洲征服异教徒的先锋,影响力大增,各国贵族与平民纷纷投奔奥地利军队服役,连法国军官也不例外!作为“伟大的路易”,法王显然无法容忍别人抢他风头,于是他开展一系列外交政策,策划德意志选帝侯的选举,另一方面,他亲自奔赴东部边境检阅军队。
王后与曼特侬夫人被特殊允许随同前往,这是恩宠的象征,羡煞凡尔赛众人。然而不到一个月王后又在曼特侬夫人的陪伴下匆匆回来,原因是王后病得厉害,低烧,浑身疼痛。
对于能随侍国王,王后本是十分高兴的,多年来除了例行公事,她很少得到国王更多的关注。当然她明白其中一定有曼特侬夫人的功劳,而且她发现自从有了曼特侬夫人之后,国王明显收心不少,而曼特侬夫人对人的真心实意,她也能感受得到,这一路上她们俩的关系越发好起来,王后有一幅小的肖像画,画像周围镶嵌着一圈宝石,她把这个送给了曼特侬。
“夫人,您为什么对我这样好?”躺在病床上,她问。
因为我想起了我的前世,同样的西班牙公主,同样嫁到法国宫廷,深怕走一步错一步。
太后微笑不答,伸手轻轻为她拂去额上的汗珠。
不久王后腋下出现脓肿,她的医生采用放血疗法来治疗,而另一位御医建议用手术,争论来讨论去,最终给王后服用了一副烈性催吐剂,大约一个小时后,王后去世。
纳瓦耶晕倒在地。
王太子夫妇匆匆赶来,此时太子妃已怀有身孕,一脸震惊。
紧接着各路王公贵族纷纷闻讯而至,安茹公爵夫妇、小孔代夫妇、曼恩公爵……太后到小祈祷室里,默默跪下,祈祷,为王后取来临终涂油礼所用之油。
国王赶回来了,风尘仆仆,一脸憔悴。
王后的葬礼举行得中规中矩,国王并没有过分悲伤,显然更让他忧心忡忡的,是柯尔贝的病,五月底一个深夜,财务大臣去世。
没有谁会怀疑这位经济天才在法兰西的举足轻重以及起到的巨大作用,一向欢乐的巴黎因为接二连三的丧事陷入了哀悼,除了一个人,卢福瓦。
国务大臣向来有意争取内阁第一大臣的位置,无奈只要柯尔贝在,他就只能屈居次席。卢福瓦自负出身名门,看不起商人出身的柯尔贝,如今大山一去,还有什么能阻挡他呢?
军事上有大孔代和卢森堡,他暂时插不上手;窥探国王意愿,加之要刻意显出与柯尔贝的不同来,卢福瓦野心勃勃,跻身第一大臣提出的第一条政策,就是废黜“南特赦令”。
何谓南特赦令?
这是波旁王朝创始者亨利四世当年在南特签发的一道诏令,主要承认了法国国内新教徒的信仰自由,并在法律上享有和公民同等的权利。这是法国也是欧洲历史上第一道有关宗教宽容的敕令,虽然不可避免的遭到了以教皇为首的所有天主教徒的强烈反对及抨击,但国王表示,他不想再看到圣巴托罗缪之夜的重演,他要结束多年的战争与不幸,把平静还给他的臣民。为此,这份诏书赢得了新教徒的热烈欢迎,甚至被称为“和平赦令”。
柯尔贝本人是天主教徒,但是作为财务大臣的他清楚知道新教徒多半是商人与手工业者,他们在国家经济中的比重要远远大于人口中的比重,于是他想尽办法说服国王以经济为重。国王尊重他的意见,尽管他曾高傲的表示:“我的祖父亨利四世喜欢新教徒,我的父亲路易十三惧怕新教徒,而我既不喜欢也不惧怕他们。”
于是乎,柯尔贝尔主张宽容对待新教徒,出于党争,卢福瓦就站在对立面,现在,是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他表示新教徒是一群不奉上帝的人,是分裂国家的毒瘤,并极有可能发展成暴乱的危险团体。尽管国家陆续出台了一系列针对新教徒的政策,但实施得并不彻底,异教徒们继续担任着各种职务,拥有军队和武器,国王必须压制他们,以净化国家的神圣。
国王表示新教徒有六七十万之众,恐怕容易引起骚乱。
卢福瓦给国王出了一个“聪明”的决定。
他建议派遣龙骑兵军团进驻到新教徒的家中,一边迫使他们改宗,一边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军队驻扎民家之前并不是没有过,但这种方法早已被认为是暴政的象征,过去英国国王查理一世就曾经强行命令海军进驻沿海居民家中,结果使得自己丧尽人心、引发革命,最终上了断头台。
但此时第一大臣吹得天花乱坠,国王最终同意,一场前所未有的迫害就此开始。
无数士兵们宛如冲进羊群的恶狼,为了强迫新教徒们改变信仰,他们掳掠钱财,使用刑罚,用滚烫的开水灌进新教徒们的喉咙,鞭打他们的手掌,蜡烛灼烧他们的手臂,强迫妇女在铺满荆棘的地面上跳舞,不允许母亲给自己啼哭的孩子喂奶……卢福瓦暗中允许士兵使用一切手段,许多人被迫在放弃异端信仰的承诺书上签字。
底下一片混乱,而呈报国王面前的,却是无数“捷报”:今天有多少多少新教徒在士兵们的“劝诫”下回归正途;明日又是成村成村的新教徒不再是异端……国王褒奖了士兵们的功绩,卢福瓦趁热打铁,唆使天主教教士们在传道誓词中把国王比作是圣路易再世。
各省报告陆续上来,皆言新教徒基本已被清除。贵族们纷纷说国王完成了一项足以载入史册的伟大事业,法兰西教士大会向国王递交了请愿书,请求废除已经多余的《南特敕令》——因为法兰西已经没有异教徒了。
十月,秋风瑟瑟时节,国王在枫丹白露签署《枫丹白露敕令》,废除祖父亨利四世八十余年前颁布的《南特敕令》,规定从此以后法兰西只有天主教是合法的信仰,所有与新教信仰相关的东西必须全部予以清除。
天主教徒们欢呼雀跃,称赞太阳王无愧是“世间无与伦比最虔诚的基督教国王”。
同月,太子妃流产。
冷雨扑面,小小的墓前,致哀的人陆续离开。
太后最后,曼恩公爵过来:“夫人。”
太后点点头,把手放进他搀起的臂弯里,两个人慢慢的往外走。
小径绵长,曼恩公爵道:“我看您有些难过。”
太后点点头,不欲多说,比比他肩膀:“不知不觉,您比我高了。”
“夫人,我长大了。”
“是啊,孩子,”太后亲眼目睹那个已经成型的婴儿怎样离开这个世界:“一个人,要活着出生,到健康成长,再到平安老去,多么不易。”
公爵握一握她的手:“圣母保佑他,他会安息的。”
太后道:“听尼侬说,最近有很多饥民死去。”
“嗯……都是新教徒,那些纺织工人、皮匠什么的。”
“因为南特赦令被废除的缘故?”
公爵停下脚步,他的金发垂下,如同他父亲一般的眸子望着她:“夫人,您能劝劝父王吗?”
“——呃?”
“现在内阁卢福瓦一手遮天,那些新教徒很惨……真的很惨,我悄悄出宫看过,纵然我是天主教徒,可天父仁慈,对待敌人也不该采取那样残酷的手段!”
太后并非一无所知,她道:“不会所有人都是瞎子,难道国王面前没有人敢说真话了吗?”
“沃邦元帅倒是直言不讳过,可他的声音远远比不上包围国王的谄媚之徒——多年来的威压使得大家都不敢忤逆国王,不敢说出让他不高兴的话,害怕恩宠的疏离……可是,太子妃的孩子是孩子,那些没有奶喝而生生饿死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吗?他们的数量远远不止一个,是无数个!”
太后道:“慢慢说。”
公爵喘一口气,“新教徒不是死去,就是想方设法逃离出国:里昂与图尔失去了大半的纺织机,马赛失去了近半的贸易商,海军失去了九千名熟练的水手,陆军失去了成千上万苦心培养的军官及士兵,可怕的是,父王恐怕不知道这些军力现在都跑到了我们敌人的手中,比如荷兰,比如神圣罗马帝国!”
太后面色凝重:“里昂与图尔是纺织中心,马赛是港口……如此一来,工业与贸易会受到极大损害,连锁反应是国家收入减少,入不敷出,借高利贷——以柯尔贝之才好不容易苦苦支撑起来的经济,将土崩瓦解。”
“所以夫人!我恳求您,现在只有您,才能让父王明白他犯下的错误!”
太后苦笑:“国王不会听任何人的。”
“可让他下定决心对付新教徒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您,不是吗?”
石破天惊,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因为我?”
“是啊,您童年时曾因是新教徒而遭逢不幸,所以您后来改宗了天主教……父王说因为您的善良得到了上帝的庇佑,而他,作为上帝任命的法兰西国王,作为所有法兰西人的监护人,那个时候来不及保护您,这个时候如果还不能有所作为,那就是自己的罪孽与失败。所以父王决定要惩罚这些邪恶的异教徒,让您不再有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的天!!!
太后生平头一次,情绪复杂到说不出半个字来。
“父王把一楼那个唯一带有浴缸的房间给您住,父王特意为您在郊外建大特里亚农宫……这些都不算什么,直到他为您废除南特赦令,我就知道,他一定深深爱着您。”
她艰难发声:“——为什么?”
“因为他以前从不让感情掺与他的政治。可这次为了您,他愿冒天下之大不韪。”
“……”
“他没有跟您说,对不对?”曼恩公爵望向远方,“这一次,他做的一切都是不声不响的,他不再大肆宣扬,与以往截然相反。”
“因为他不再是年轻人了。”
“不,因为他真正爱惜您。我相信,他一定会娶您。”
——公爵,您啥时成了占卜师?
太后久久无语,公爵道:“看,他来了。”
太后一惊,扭头。
小径的尽头,马车旁,国王静静站在那儿,首席男仆为他撑伞,侍立一边。
见她望去,他若有所感,正好对上她的眼睛,尔后,微微一笑。
不知怎么,太后忽然抑不住眼眶发热。
……
他从首席男仆手里拿过伞,亲自撑着,朝她走来。
她想起他那句话。
我愿能与你共享今后的每一个黄昏,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