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青诤

73、小小女王

　　一个月后，在法国军队的护送下，小小的苏格兰女王于利斯港登上舰船，向国旗致敬，表示对祖国的最后一次敬意之后，在护送队簇拥下，到达法国。
　　一行最先抵达的城市是小港口罗斯科夫，全体人员从那里下船，接着到了南特，又坐船沿卢瓦尔河到奥尔良，之后才算正式开始陆上行程。
　　每个城市都在自身财力许可范围内举行了庆祝活动，在人的脑子能设想的情况下以最壮丽、最欢乐的形式来迎接这位传奇般的女王、以及未来的法国太子妃。
　　是的，婚约已经宣布，在图尔，女王见到了她母亲的母亲、即外祖母老吉斯公爵夫人，老夫人很喜欢她，称她聪明又漂亮，并随同她一起上路，陪外孙女儿走完直到巴黎的旅程。
　　入城的仪式既辉煌又热闹，国王为了表达重视，不但下令让王太子亲迎，而且指示订婚庆典一定要安排得漂亮豪华。女王和她带来的随从们在卢浮宫下榻，其中，“四玛丽”最引人注目。
　　“四玛丽”是四个和女王年纪差不多都叫玛丽的女孩子，她们来自苏格兰四个显贵的家族，是王太后特意为女儿挑选的。
　　此外还有几名大臣，两个有一半血缘的兄弟，他们组成了保护女王的小朝廷。
　　国王并不在意，女王毕竟太小，几乎可以说什么也不懂，他给她安排了富丽堂皇的房间，里面挂着帷慢、墙饰、厚厚的地毯，金色的镜框镶嵌着昂贵的威尼斯镜子，到处都是枝形大烛台、豪华家具，处处可见神气十足的卫士，飘动的羽饰，朝臣和仆从东一群，西一伙地散布在前厅里、楼梯上——这样的景象让从苏格兰这种并不富裕地方来的女王一行们感觉新奇极了，兴奋极了。
　　在见过王室成员及舅舅们后，一辆辆华丽的四轮马车拉着或如花似玉年轻貌美、或打扮奢华气质高贵的女人们停在院子里，流水般拜见她，女王在管家夏莱夫人的介绍下，才知道这些都是宫廷中的贵妇及世家小姐，也是她以后都要打理好的关系。
　　“老吉斯公爵夫人特意交待我宫中有些事一定要叮嘱您，”是夜，夏莱夫人帮女王洗完头发，对着镜子边给她擦边道：“您也许还小，但巴黎不同于爱丁堡，我们初来乍到，王宫并不是我们的王宫，您明白吗？”
　　女王坐在丝绒凳子上摇着她白白嫩嫩的小腿——它们且够不着地呢——乖巧的点头：“我知道，妈妈跟我说过，我要倚靠我的舅舅们。”
　　女管家颔首：“宫里有王后，王太后，有国王的姐姐玛戈大公主，贵妇依附于她们，或因性情相投，或因利益趋附，各自形成了小圈子。野心和艳情是这个朝廷的灵魂，男男女女都同样为之忙碌，党派不同，利害冲突，爱情总搀和政事，政事又总夹杂爱情，谁也不会旁观，谁也无法旁观，而对一名初涉宫廷的年轻女子来说，这种生活十分有趣，但又十分危险。”
　　小女王似懂非懂。
　　“内廷其实反映着外廷，每个小圈子，就是一股势力的写照。譬如今天你得势，那么你就可以趾高气昂，所有人都来奉承你；反之，一旦失势，就只能被嘲讽，被冷落，甚至灰溜溜的离开宫廷。”
　　“啊！”小女王惊呼，她被离开宫廷四个字吓着了。
　　“您一定要讨得国王欢心，”夏莱夫人说：“他甚至比王太子更重要。”
　　“可我不是有吉斯舅舅们吗？”
　　夏莱夫人叹口气：“无论王后、大公主，还是您的吉斯舅舅们，无论是谁，只要生活在这个宫廷的人，都得讨国王的欢心，他的喜爱，才是最大保障。”
　　小女王回忆着国王模样，“王太子好像有点儿怕他。”
　　“谁不怕他呢？”女管家答，“更何况，国王也许爱太子，但并不爱他的母亲。”
　　“国王不爱王后？”
　　“这就是老吉斯夫人让我跟您讲的重点，如今宫中，风头最盛的，乃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
　　“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小女王侧头，“这些天的引见中，似乎并没有这位夫人的名字。”
　　“是的，据说她居住在舍侬索堡，很少待在卢浮宫。”
　　“她很得国王的喜爱？”
　　当然，她是国王陛下的情妇，女管家心想。然而女王才五岁，她父王在她出生前就死去，以前的生活多跟母亲相依为命，别说情妇，就是男人，她连近距离面对他们的情况都少。
　　“总之，如果您见到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您一定要对她保持尊敬就对了。”
　　“她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女管家迟疑，“应该会吧，到时巴黎所有王公贵族都会来的，您说呢？”
　　“好，我知道了。”女王跳下凳子：“我们去睡觉吧。”

　　十二响礼炮齐鸣。
　　卢浮宫外围满了密密麻麻的群众，宫内也好不了多少，连走廊上都站满了人。
　　一切都显得那么喜气洋洋，大家都说着一些祝贺词，而他们祝贺的对象，此刻正在宫内的小教堂内，举行订婚礼。
　　凡是被有幸邀请参加婚礼的人均把它看作莫大的恩赐，而能进入这个小教堂观礼的人，无疑是恩赐中的恩赐。
　　新人们穿着为他们小小身体量身订做的厚重礼服，披着深红色天鹅绒斗篷，大主教赐福，一定的仪式和一般的礼节完成之后，国王和王后向大客厅走去，在那里，人们向他们正式介绍女王带来的随从人员，同样的，为女王正式引见宫廷各种重要人物。
　　太后也来了，一是因为国王要求，其次，上次狄安在舍侬索翻脸后，就径自回到了卢浮宫，她想看女儿，便不得不回来。
　　所有欢天喜地的人里，她发现了一张竭力掩盖忧愁的脸。
　　“公爵大人，您怎么啦？”她尽量自然的走到波旁公爵面前，亲切而温和地问。
　　波旁公爵正在沉思什么，闻言，微微点头示意，“您好，夫人。”
　　她观察着他：“您有心事？”
　　公爵张张口，又吞了回去。
　　太后益发笃定：“您知道，托您岳母的福，我受她教益良多；而况我们曾为同学，在您的领地之时您又向来照顾阿内，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请您一定跟我讲。”
　　公爵瞥她一眼，把一边胳膊伸过来，太后会意，挽起，两人一起来到大客厅旁边的游廊上，那儿有几扇窗朝着庭院。
　　庭院中熙熙攘攘，公爵推开一扇侧窗，长吐一口气，道：“受国王陛下器重，将王室统帅一职重新赐予我，我不胜感激。本来应该有所作为，可是，昨日接到岳母的信，说我儿子得了重病，咳喘不止，令人十分担心。”
　　“什么，小公爵重病？”太后自然知道这个独苗苗对于公爵一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连忙问：“是什么病，医生怎么说？”
　　“才一岁多，医生也说不清，”公爵眉间紧锁：“想想我之前不幸早逝的两个孩子——”
　　“别说了，大人，您赶紧回去，”太后打断他，果断地：“何况苏珊身体那么弱，摄政长公主又上了年纪，此刻家里一定十分需要您主持大局。”
　　“但——”公爵道：“你明白，我这个位子本来是蒙莫朗西一直在争取的，国王巡守了一次，就把职位给了我，虽然蒙莫朗西不说，但一切只是表面的和平，我此时若是离开，只怕——”
　　“您担心您的位子？”
　　“不，位子我并不在乎，我只是担心他暗恨在心，施展什么手段，而我又寸功未立——”
　　“如果您是担心有人讲你的坏话，那么您放心好了，”太后道：“我虽然菲薄，但在陛下面前还说得上几句，若有人对您不利，我一定劝阻国王，等您回来。”
　　公爵大为感动，握住她的手，连连的吻着：“夫人，太感谢你了！难怪岳母最喜欢你！我这就去找国王陛下——”
　　“找我做什么？”说人人到，不悦的声音传来，扭头一看，国王正双手环胸看着他们，尤其是公爵还执着的手。
　　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接见厅，来找人了。
　　公爵连忙放下，向国王行礼，随后将情况叙述了一遍，提出自己的请求。
　　国王未置可否。
　　太后走到他身旁，低低道：“陛下，想想狄安。”
　　可怜天下父母心。
　　国王轻哼：“他得感谢你戴了手套。”
　　啥？
　　太后看看自己的手，不是吧，吻个手指还要吃醋？
　　国王不再为难公爵，允准了他的请假，待公爵匆匆道谢离去，他一把捞起太后手臂放到自己臂弯里，“哼，早看到他引着你出来，还谈了这么久！”
　　太后无语凝噎。
　　“陛下，”没走几步，拉夏跟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您的信。”
　　教皇三重冕纹章。
　　太后心里一咯噔，又是意大利的？
　　国王拿起，用托盘里放置的裁纸刀将信拆开，顺势在窗前站下，很快将信读完。
　　太后没从他脸色上看出来什么，踌躇了下还是道：“陛下，上次你真的拒绝了求婚？”
　　“也不算拒绝吧，”国王道：“反正就是没同意，只说等过几年再说——但教皇想必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好太直接，政治措辞嘛，你懂？”
　　太后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朝他手里的纸呶呶嘴：“那这封信是——”
　　“给你看，”国王无奈地笑了，直接将信纸给她：“上次终是惹恼了教皇，但他的儿子皮埃罗最后还是自己实施了热那亚和那不勒斯的叛乱计划，查理五世还以颜色，也在帕尔马和皮亚琴察展开对付皮埃罗的阴谋，挑拨这些城市的贵族反对他，没多久，皮埃罗被皮亚琴察的贵族刺杀，第二天，贡扎加以新任统帅的名义占领此城。”
　　太后边看信边道：“也就是说，教皇陛下非但没讨得半分好处，反而把帕尔马和皮亚琴察都丢了？”
　　“是的，所以他又跟我来信，愤怒地谴责贡扎加挑唆了这个罪行，发誓宁可殉教也不放弃自己的报复，愿意与法兰西、瑞士、威尼斯结盟，一同对付西班牙。”
　　太后看完教皇慷慨激昂的信，折好，给回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拉夏，去找王室大总管来。”国王扭头吩咐。
　　“是。”贴身男仆领命。
　　国王想一想，又叫另一名侍从：“去看看吉斯兄弟在哪，说国王要见他们。”
　　“是，陛下。”
　　两人没等多久，吉斯兄弟和蒙莫朗西就都到了，吉斯兄弟比王室大总管更快一步。
　　如今借着促成了法兰西与苏格兰的婚事，兄弟俩在宫廷内地位直线上升，人们纷纷说他们投靠了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眼看蒙莫朗西就要失宠。
　　尽管国王待蒙莫朗西还是一如既往的亲厚，但流言听多了，蒙莫朗西对昔日的老同学、如今的瓦朗蒂努瓦夫人不免产生猜忌，加上他一直谋求的王室统帅地位最终失手，而波旁又是狄安娜之前所居之地阿内的领主，他不得不怀疑在这整桩事件中，狄安娜更偏袒波旁公爵。
　　最近他的外甥科利尼结婚，王后送了一份大礼：由意大利珠宝商精心挑选的一批珠宝，每样都价值连城；继十四寸束胸后，王后又根据意大利口味跟她的厨师新开发出了一种名叫马卡农的小甜点，圆圆的十分小巧，里面掺有杏仁，王后特意派人送给他品尝，并在信中附道：“做得极好的马卡龙，口感宛若少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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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系列讨好之举令人十分受用。
　　虽然对于兴起的束胸与马卡农，宫中有人说那全是王后的嫉妒：束胸是针对瓦朗蒂努瓦夫人的细腰；马卡农是因为王后打探到在舍侬索堡瓦朗蒂努瓦夫人变着花样给国王做吃的，既拴住他的心，又拴住他的胃……于是王后陛下也投入了甜点制作大业。
　　“蒙莫朗西，你怎么看？”
　　国王的询问打断了王室大总管的遐想。
　　“啊？啊——如果是与教皇联盟，”蒙莫朗西拉回跑马的思绪，正了正颜色，道：“陛下，我劝您慎重考虑。”
　　“你不赞同？”国王朝新贵兄弟抬一抬下巴：“吉斯公爵倒觉得是天赐之机呢！”
　　“没错，”吉斯公爵道：“教皇一直在我们法兰西与西班牙之间摇摆不定，此次他自己提出结盟，不说别的，总比反对我们好。”
　　“保罗三世已经八十四岁了，能活多久都是疑问，不可靠，”蒙莫朗西道：“前任克雷芒七世就是教训。”
　　“八十四又怎么样？”吉斯公爵反驳：“只要他在位一日，他就掌握着权力。”
　　“不，”蒙莫朗西摇头：“教皇对法国从来只是利用，并非真心结盟。最好的例子是，教皇现在许诺的是把帕尔马封给他的长孙奥塔维奥，而非次孙奥拉佐。”
　　他顿一顿，又道：“长孙与查理五世的女儿有婚约，次孙原本要与我们联姻——很明显，陛下，教皇本意不过想让法国与哈布斯堡再次交战，他从中取利而已。”
　　“所以，法国不参与为好？”国王道。
　　“不，陛下，就算教皇是利用我们，我们为何不能反利用他？”洛林红衣主教开口，“我愿意前往罗马签署共同防守同盟，只要您授权。”
　　蒙莫朗西道：“这样做对我们并无益处。”
　　“不，”主教答：“一旦查理五世武力干涉意大利，我们就有了出兵的机会。”
　　双方展开了针锋相对的争辩，国王沉思着。
　　“夫人，你觉得呢？”最后，他转向太后。
　　于是男人们全朝她看来。
　　“我？”太后指指自己，笑着摇头：“这可是你们男人的事，我可插不上嘴。”
　　吉斯公爵看弟弟一眼，瓦朗蒂努瓦夫人这种态度，令他怀疑他们的选择是否正确。
　　“好吧，”熟料国王笑了：“主教先生，你代表我，去罗马与教皇签订盟约。”
　　洛林红衣主教惊喜地，深深鞠躬：“是！”
　　“陛下——”蒙莫朗西皱眉：“意大利是个泥潭，我们不应该——”
　　“如果只想着防守，我们就会处于被动。”国王眼睛里射出两道光：“敌人不知什么时候会发动进攻，等着吧，我与查理五世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