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法》青诤

72、查理五世

　　同一时间，因为一个小时前得到同样消息而放弃了亲自去布施的太后正在睡莲厅内与国王争论同样件事。
　　“你在做决定之前应该告诉我，”太后道：“你明知道狄安是我们的女儿，我对不起她，你却不声不响就要把她嫁掉——”
　　“听我说，听我说亲爱的，”国王安抚着爱人激动的情绪：“教皇是派出人来求婚，但我还没有答应。”
　　太后这才松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但随即反应道：“可一旦使者到达，就很难拒绝，对吗？”
　　国王叹道：“你知道，这不单单是联姻，更涉及国与国之间的利益。”
　　太后脑中顿时转过当前局势，英格兰、苏格兰、法兰西、神圣罗马帝国……“你告诉我，这次联姻，是不是因为教皇打算联合你对付查理五世？”
　　提到查理五世，国王面色不好，想起当年自己被送往西班牙的质子岁月，想起父王弗朗索瓦一世屡次与之交手，却屡战屡败。
　　查理五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班牙君主，哈布斯堡家族传奇的缔造者，在他死后，因为帝国版图太过庞大，哈布斯堡不得不分为两支：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以及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
　　他的祖父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
　　他的祖母是尼德兰女君主玛丽娅；
　　他的外祖父是阿拉贡的斐迪南二世；
　　他的外祖母是卡斯提亚的伊莎贝拉一世；
　　他的父亲是闻名欧洲的“美男子”腓力，他的母亲是鼎鼎大名的“疯女”胡安娜。
　　他的父亲继承了祖父与祖母的遗产，他的母亲继承了外祖父与外祖母的遗产，而他，继承了父亲与母亲的遗产。
　　于是乎，他身上被加载了一长串头衔：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班牙国王、西西里国王、那不勒斯国王，所有上一代甚至上上几代努力图谋的姻亲关系在他这里终于结出硕果：伊比利亚半岛上数个国家，卡斯提亚、阿拉贡、纳瓦拉、格拉纳达终于统一成一个国家：西班牙。
　　此际的西班牙是当之无愧的海上霸主，像他的外祖母资助哥伦布远航从而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一样，查理五世资助了麦哲伦，皇帝与航海家达成协议：皇帝提供航海的一切费用，而探险过程中新发现的任何土地，都归国王所有；相应的，麦哲伦则会被任命为这些新领地的总督，其领地收入的百分之五归其所有。
　　几乎整个西属美洲成为了皇帝广袤的殖民地，源源不断的黄金及各种原材料供应着帝国，大航海时代的开拓以及越来越发达、便捷的航海技术，使皇帝的领土从西跨越东，使得他可以豪壮的发出世界上首次宣告：
　　“在我的领土上，太阳永不落下。”
　　既然实力如此雄厚，当然也就自认不单是海上霸主，更应是欧洲霸主，与他交手最多的，便是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
　　争夺的焦点在意大利。
　　自打有神圣罗马皇帝这顶欧洲唯一皇冠以来，历任皇帝就非常坚持自己的“责任心”，把意大利看作自家后花园，不管与在罗马的教皇关系是好也好不好也罢，横竖他们都要插一杠子——当然，真插手上了还是有好处的，譬如当年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要和自己第一任老婆阿拉贡的凯瑟琳离婚，由于凯瑟琳乃查理五世的姨妈，教皇迫于查理五世的压力死活不准，亨利八世死活要离，最后逼得亨利八世不得不与教廷决裂，发动了著名的宗教改革。
　　弗朗索瓦一世带着无限郁闷走了，作为他的继承人，亨利二世自从登基，便一直考虑着如何把曾经失去的面子找回来。
　　而正在此时，教皇送来了一封信，

　　几年前，查理五世为拉拢教皇保罗三世，许诺把自己的私生女玛格丽特嫁给三世的长孙奥塔维奥，并把帕尔马和皮亚琴察封给他。
　　教皇等啊等，等来等去，皇帝却迟迟没有册封，年迈的教皇等不及了，自作主张把这两个地方封给了奥塔维奥的父亲——也就是他的私生子皮埃罗。
　　然而没有皇帝册封，皮埃罗的公爵头衔是不作数的，没人承认；偏偏三个月后，皇帝又任命他的得力手下贡扎加为帕尔马总督，令视帕尔马为自己囊中物的教皇家族满腔怒火。
　　于是皮埃罗建议反戈一击，不能任皇帝为所欲为，转向法国，提议让他的小儿子奥拉佐娶亨利二世的私生女狄安娜，同时策划在热那亚和那不勒斯的叛乱。
　　……
　　国王手指一下一下叩在安乐椅的扶手上。
　　太后道：“我知道你对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没有好感，也很想报当年一箭之仇，可是，就算奥拉佐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我们也得考虑狄安的感受不是吗？她要是不愿意呢，而且，还嫁那么远！”
　　“夫人，”国王想着那封信，道：“我当然先行了解过奥拉佐的人品，保证他一定是个好样的年轻人，我才答应这桩婚事。”
　　“可……”
　　“远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狄安要嫁的这个人，是个真正值得托付的人，如果你看到奥拉佐，你会喜爱那个年轻人的。”
　　“……你见过了？”
　　“自然。无论身世、样貌、才华、性情，我都认为是上上之选。”
　　“但狄安若嫁过去受到欺负……”
　　“有我在，”国王拉起她的手：“有法王是她父亲这个身份在，没人敢欺负她。”
　　“不不不，”太后抽出手，表示不赞同：“我们扯远了，我现在说的是狄安的态度，她会怎么想。”
　　“夫人，其实您应该最明白，女儿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自家人的庇佑里，只有夫家，只有她自己真正成人后建立的家庭，才是她一辈子的倚仗。她在那儿开枝散叶，成为别人的妻子，母亲，祖母……成为所有人尊敬的对象，完成她的一生。”
　　“我当然明白，但我希望她能在我身边多呆些时日，或者我陪她一起去意大利——”
　　“哦夫人，别痴心妄想，您是我的，只能待在我身边，一步也不能离开我。”
　　太后白他一眼。
　　国王却享受着她的白眼，笑，“现在只是提出这个建议，您着急什么呢？我当然会以你的同意为同意，你不同意，我们就作罢。而况，就算订婚，狄安还能在你身边呆很长时间，像你说的，她还小，等她真正到了成婚的年龄，我们再送她去意大利，不是两全其美么？”
　　他这样退让，太后倒不好再咄咄逼人，而况，她当过一国之主，明白越是一国之主越不能任性，明白什么叫以大事为重，更明白有时候明明心里万分难过却仍不得不做出的抉择。
　　涉及到国家利益……
　　她是从弗朗索瓦一世那代一步步走过来的，法兰西与西班牙的宿怨，顶在父子两代胸中的傲气，法兰西的雄心，他们不愿意向任何人屈下他们高贵的头。
　　“唉——”她长长叹口气：“就算我做母亲的一次任性，宫中也有很多很好的年轻人，你就不能指婚——”
　　以权谋私，说着说着她自己都觉得脸颊发烫，不定就变成了横加干涉某位年轻人未来的恶人，便再说不下去。
　　“亲爱的，你以为我没考虑过吗，”国王却道：“吉斯，啊，他们兄弟太聪明了；
　　内穆尔，心思深沉；
　　克莱夫，听说狂热的追求沙特尔小姐；
　　科利尼倒是不错，然而早已经订了婚；
　　弗兰索——啊弗兰索，夫人，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他对诗安有着特别好感！”
　　国王一一例数，“如果有我认为狄安值得托付的，我立马二话不说就推了教皇的婚事！”
　　太后无言。
　　国王扯扯她：“我倒是还有两个公主，伊丽莎白跟玛戈，可她们实在太小，一个才四岁一个才一岁半。”
　　“我不是打公主的主意……”太后摆摆手表示算了，但又坚持：“我不清楚教皇给你说了什么，或者你们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但无论如何，狄安的婚事一定要她自己同意，我们不能——”
　　“你们不能什么，你们想干什么？！”
　　大小姐怒气冲冲的推开门口侍从，大步冲进来。
　　“狄安！”国王皱眉。
　　“听说你要把我嫁到意大利去，是这个女人指使的吗！”大小姐仇恨的道。
　　“满口胡言！”国王道：“你忘记你的尊称了？”
　　“尊称？”大小姐红了眼，指向太后：“我恨死她、恨死你、恨死你们了！自从这个女人出现，就没一件好事！”
　　太后想走近她。
　　“别过来！”大小姐嚷：“看在上帝的份上！”
　　太后勉强微笑了一下，可是脸色变得苍白。
　　“好，我不过来，如果你要求。”她说：“可是，请相信我，我想我们是朋友，对吗？”
　　“请别羞辱我了！”
　　太后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入肉里而不自知，她觉得自己鼻子发酸：“大小姐，这世上任何人，哪怕我伤害我自己，也不会伤害你。”
　　“请不要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吧，”大小姐生硬地道：“我根本不会相信。”
　　“是的，空口无凭，”太后自嘲的笑笑，“我不该这么说。”
　　国王看不下去了：“狄安，你这么冒冒失失的冲进来，没头没脑、无根无据就指责瓦朗蒂努瓦夫人，你知道，你进来之前，她在说什么吗？”
　　“我无根无据？”大小姐紧紧咬住嘴唇：“难道你不是要把我嫁给意大利人？”
　　国王道：“她说要尊重你的选择。”
　　“肯定是她——你说什么？”
　　“她说一切按你的决定，你如果不想嫁，就不嫁。”
　　“什、什么——”
　　“没错，”国王冷冰冰地：“照理谁都不可能在我法兰西国王面前这么任性，但因为她为你求情，所以你可以。”
　　“好哇，”大小姐又激动起来：“你是真的想把我嫁给那什么教皇的私生子是不是？”
　　“你封号‘大小姐’，难道不该听国王的？”
　　“我不愿意！”
　　“你以为你的婚姻是由你决定的？”国王斥：“这关系到我们在意大利的进退，关系到我们与查理五世的较量，甚至关系到战争！由得你任性？！”
　　大小姐一跺脚，呜呜着跑出去了。
　　“陛下，您……唉，”太后望着女儿的背影，双颊失去了血色，眼睛失去了光芒，她突然软了下来，顺着身旁的椅子滑下，无力地垂下双臂，“你明明可以好好跟她说，何必一定要让她伤心。”
　　国王连忙抱住她：“小心。她该懂事了。”
　　太后喃喃：“经过这些日子相处，我觉得狄安虽然脾气也许大了点，但心地是好的，唉，我去找她——”
　　国王一把抓起她的手，把她手指一根根扳开，顿时看到掌心被掐出的血痕，疼惜地：“不行，你瞧你，我得叫御医来！行啦，你今天叹气的次数已经够多了，不准去找那丫头，让她自己想明白。”
　　“可是——”
　　“你呀，就是太宠爱、不，简直是溺爱她了，”国王拉铃让侍从进来去叫御医，一面道：“没了底线，这可不像你。”
　　“我想尽力补偿她。”
　　“我看你这不是补偿，完全是当成了祖宗，生怕着她了！”
　　“……”
　　“陛下，”掌门官道：“洛林主教求见。”
　　“他来干什么，”国王摆摆手：“让他进来吧。”
　　太后忙擦一擦眼眶，将他推开，自己在椅子上坐好。
　　洛林红衣主教出现在门口，没有急着进来，而是先朝国王行礼，又朝太后弯了弯身子。
　　“主教先生，有什么事吗？”国王不太耐烦的问道。
　　主教大人敏感的察觉到了国王的情绪，联想起走廊里撞到的大小姐哭泣的身影，识趣的一字不提，只道：
　　“陛下，夫人，正有一件事禀报。”
　　“说。”
　　“日前我接到一封信，由苏格兰王太后差人送来。”
　　“哦，”国王挑眉：“你妹妹？”
　　“是的，”红衣主教彬彬有礼：“她想将她的女儿，也就是五岁的英格兰女王玛丽·斯图亚特送来法国。”
　　国王来兴趣了：“是吗？”
　　“当年亨利八世为了逼婚，硬是将军队开进了福斯湾，妄图攻占爱丁堡并俘获还是婴孩的女王，但王太后将女王隐藏在了斯特灵城堡的密室中，在这关键时刻，信守亲密同盟的我们派兵帮助苏格兰人，王太后一直很感激。”
　　“啊，是的，我想吉斯家族都是知恩图报的人。”
　　主教低头：“是，英格兰一直希望通过联姻来统一英格兰和苏格兰，如今虽然亨利八世已死，但继承人爱德华六世年纪尚幼，摄政王萨默塞特公爵秉承亨利八世遗志，依旧想通过联姻组成大不列颠帝国——苏格兰人英勇的拒绝了。”
　　国王微妙的联想到自家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处境：“英格兰咄咄逼人打了五年，硬逼着苏格兰人屈服，苏格兰人当然不乐意。”
　　“不错，高地人骨子里是很倔强的，奈何个人勇猛，团体作战还是不行，刚刚发生的平启之战中，苏军又遭到了惨败，王太后不得已再度将女王藏了起来，并向我们求助。”
　　当然要帮，国王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利用苏格兰牵制英格兰，乃基本国策。
　　……唔，这事，明明是给了王国天大好处，洛林却还一副求帮助的样，给足了他面子啊！
　　国王瞥主教一眼：
　　“这真是你妹妹的主意？”
　　不是你们兄弟俩的？
　　“当然。”主教面不改色。
　　“出兵没问题，派军迎接女王过来也是应当的，王国上下将给予女王最高规格的接待，”国王冷静地道：“但是，女王来，不能没名没份，我想王太子与她正好相配，你认为呢？”
　　“王太后也是这样想的。”
　　依旧是王太后，丝毫不提他们兄弟俩。
　　国王笑：“看来大家早达成共识了。”
　　“说起来，我与我兄长是小女王的舅舅，我妹妹在国外孤立无援，自然十分的信任我们，”红衣主教谦逊地，“她愿意就婚约问题与陛下签订条约，保障各自应得的利益。”
　　“噢！那么，只剩下一个签署条约的问题啰？”
　　红衣主教鞠了一个躬。
　　国王大笑，因意大利婚事有可能告吹而影响的利益合作问题终于在这边得到了一些补偿，洛林红衣主教出现得正是时候：“你立了一个大功，主教先生，我想想，我应该赐给你什么？”
　　主教回答：“以英格兰的贪婪，当然只有法兰西才能保护苏格兰。更何况，在您的王庭，小女王将得到整个欧洲最一流的教育，我想，这已经足够我妹妹安心了。”
　　“说得好！”国王拊掌：“来人，我即刻挑兵选将，派大军前往苏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