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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勃里萨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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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不知道从此以后他每每提起就要妒火冲天的人出现了,此刻,他正怀着一团闷火来到王后套房前。
自三天前他回来那夜,国王那句充满威胁性的话早已传遍了宫廷。这几日,宫里的人保持着诡异的沉默,见面时明明个个眼里充满好奇却又故意避而不谈,因为他们知道,一切,要待国王真正表明他的态度后。
套房里的侍从女官们见到国王惊惶失措,她们知道他迟早会来,却没料到他这时候来,纷纷屈膝行礼。
“国王驾到!”掌门官以杖拄地。
王后放下绣花绷子,从软墩上站起,不同于女官们的惊惧,她是一个隐忍、冷静、且不会临阵逃脱的人。
国王开门见山。他一坐下,所有女官、包括图尔农夫人,全迅速消失不见了。
王后坐到他对面。
“我想,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国王说:“你需要对大小姐病期的漠视、放任她濒死作出解释。”
“我给她召集了所有有资格的医生,”王后答:“我以为陛下知道。”
“是啊,一群庸医,故意拖延时间,不论结果如何,都是他们的责任,跟你一点关系没有,对不对?”
“陛下,您这是诬蔑,”王后道:“您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想象我,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位王后,而是个卑贱的女仆。”
“既然你是一位王后,那就得有王后的品德,而不像卑贱的女仆那样狭小、嫉妒、恶毒。”
“啊,恶毒!”王后叫起来:“您竟如此侮辱我!我为大小姐请了所有的医生,哪怕是我自己病了,也不过如此!”
国王直截了当说:
“人们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尽心,还是没尽心,大家看得一清二楚。如果今天王太子病了,你也同样放任一大群医生围着他然后什么都不管?治疗明明没有疗效,难道不知道该换一个?”
“我信任他们的技术。”
“你这是不作为!更甚者,我已经让狱卒去审问,他们其中有没有人得过‘特别关照’而故意拖延!”
“不,我不接受这样的指控。”
“那就要看你到底有没有做过了。”
国王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拿起帽子,就要离开。
“陛下!”王后噗通跪下,从背后箍住他腰:“您为什么不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
“为了我——多么俗气的辩护方法,”国王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都透着冷漠:“王后,你是个聪明人,应该避免做这些俗气的事。换个说法吧。”
“那么我说,如果大小姐的病不生得那么古怪,御医们一开始就治好了她的病,那是不是任何事也没有呢?”
“王后!”国王提高音调:“你从头到尾想把责任推在医生身上,而我,责问的是你的态度,你还不明白吗?!”
“我……”
“我想你明白得很,不,”他冷笑:“正因为你明白,所以你才容不下狄安娜!”
狄、安、娜。
这个如入骨之蛆的名字。
他是说大的,还是小的?
呵呵,王后笑起来,她真想扒开他的胸膛,看看底下是不是一颗肉做的心!
又或者,扒开自己的胸膛给他看一看,看看她那一颗血淋淋的心!
自十四岁远离故乡,从佛罗伦萨来到法国,她也曾是少女,也曾有过幻想,然而,现实的残酷是,她成婚来就摸不着丈夫。她自知并非美人,但总想能讨他开心也是好的,她举行一个又一个欢庆活动,演出一个又一个节目,她把所有意大利华美精巧的东西引进法国宫廷,只盼能吸引他的目光,甚至这把年纪,为了一个十四寸细腰,她再没吃饱过……
但国王的无聊总是占了上风。她身上根本没有留得住他的东西,有时候她甚至不顾廉耻的想,狄安娜·德·普瓦捷难道不比她老吗,为何她仍吸引他,难道是床上之术,自己要不要偷偷学一学?……
她所有自尊踩在了他脚下。他是她的魔障。
“……我知道我说什么,您都不会听,”王后的眼泪流下来:“那么,我不再申辩,请您判我的罪。”
国王:“……”
“开口吧,我会服从您的。”
“好一招以退为进,”国王道:“你这么快低头,让我更加确信我一定能从牢房里得到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陛下,陛下,看在天主的份上!”
“话到此为止。”国王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他掰开她的手,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在她耳边道:“嫉妒是一条可怕的毒蛇,王后,枫丹白露空气清新,有益于人的心灵,我想,你应该搬到那儿去住,让内心的毒蛇平静下来。”
不多时王后交出宫内大权,搬去枫丹白露的消息传来,太后接到象征着宫内权力的一大串钥匙的那天,正是王后出发当天,据看热闹的人说,王后从头到尾面如死灰。
也许太后以前并不敌视、不、甚至因为觉得有点对不起王后而一直对她避退三舍,但望着如今仍然躺在床上每天只能喝点牛奶的大小姐,据监狱里医生招供,他们确实是受了王后的一点“小小暗示”——这一次,她并不准备原谅。
有什么,完全可以对着她来,何必牵连到孩子?
她知道国王给她钥匙是作为补偿,但她并不想接受。
“我想多照顾孩子,”她揉揉额头,手头是佩里纳让人刚给她送过来的舍侬索所有人员名单,上面为本月结算报酬,本来是个比较固定的数目,但由于离年底不远,她想照着阿内的做法给所有人一份额外的新年礼物,这就需要重新计算支出了——“你看,舍侬索就够我忙的了。”
国王在桌子另一头用鹅毛笔飞快的签署一份又一份文件,毫不费力一心二用地跟她道:“我们今年在卢浮宫过圣诞,你可以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掌握宫内权力——至于舍侬索,佩里纳是大总管,你交给他便是。”
太后道:“你这是要累死我。”
国王笑咪咪:“亲爱的,没有一个人会违抗你。”
其实,我要求不多,只要我的孩子,我爱的人,在一起,就够了。
太后心想,却没有说出口,只道:“我推荐一个人。”
“唔?”
“就算给我帮忙吧,”太后补充:“你一定也会觉得合适的。”
国王表示只想把权力给她,给其他任何人他都不高兴,“谁?”
“你姐姐,玛戈大公主。”
国王放下笔:“她可是偏向王后那边。”
“但她有能力,对吗。”
国王道:“你倒是不记仇。”
“有能力,就办得好事,对宫廷就好,何况她跟我也没什么。”太后支着下巴:“不过,那天我看到她房间里萨伏依公爵的画像了。”
“噢,”国王又重新低头去批文件了:“谁都知道,她迟迟不结婚,就是为了萨伏依公爵。”
“说起来,当年先王远征意大利,和保罗三世教皇在尼斯晤面,公主在场见到萨伏依公爵,便始终念念不忘,从此情根深种,是真的吗?”
彼时她已离开了法国宫廷,因此只是听闻,不曾确信。
“是啊。”
“但萨伏依的领地如今在查理五世辖下,萨伏依公爵相当于我们的敌人,所以大公主多年来一直郁郁不乐。”
“多少贵族男子尽着她挑,”国王一目十行,“她偏偏不撞南墙不回头。”
太后想,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她像足一个人。
“勃里萨克?”
冷不丁国王一声,把她吓一大跳:“——什、什么?”
“我看你撑着手臂开始发呆,说,是不是想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了?”
“什么‘那个男人’?陛下,不说伯爵出身门第,早在弗朗索瓦时期,他就已经是一名杰出的军人了!”
“啊,你果然在想他!”
“我没有。”太后果断否认,并转移话题:“那么,钥匙就交给大公主?”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对你一往情深,”国王哼哼:“居然找到卢浮宫来了!”
“陛下!”太后抚额。
“不过有我在,他的意图是不可能得逞的,”国王得意的扔了笔,倾身过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含住心爱之人的耳朵,随后转移到她的脸颊,最后,热切的吻覆盖在了她的唇上。
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臂,让她愉快而又痛楚,濡湿而又昏眩。
“说,你是我的。”他低低道。
太后一阵一阵的发抖,只得揪紧眼前人的衣襟。
“说,永远不会离开我。”
被他的气息弄得喘不过气来,太后脑中一片混乱,我都快窒息了你让我说什么说!
终于吻向下移到了脖颈,她这才得以透口气,大力呼吸几次,双手捧住胸前作乱的脑袋:“亨利!”
这可是在办公厅!
拉夏前脚给他们倒水去了,后脚回来看到怎么办?!
国王抬头看她。
她双颊烧红,嗓子还是哑的,咳一咳:“坐好。”
国王才不管,又想凑上来一亲芳泽。
“陛下,我们谈正事!”
“什么正事,勃里萨克吗?”国王耍无赖:“我都已经答应他恢复他的旧职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说的是玛戈大公主掌管宫事!”
“哦,她呀,”国王兴致缺缺,见她眼内坚持,知道再亲是没戏了,没精打采的坐回椅子上:“如果你乐意,就按你说的呗,反正她一把年纪闲在宫里也无所事事。”
“人家才二十几岁好不好!”太后抓狂。
直到年底,大小姐才终于能开始进食固体食物了。太后一直衣不解带照顾她,关爱有目共睹,加上之前意大利婚事的误会消除,且塔克斯夫人如今算是靠太后庇护,不再在两人中间挑拨离间,反而帮太后说了不少豪华,因此渐渐消除了芥蒂,关系可以称得上亲近了。
平安夜,窗外飘起了鹅毛大雪。
大家聆听了圣歌,吃了大餐,回到房间,太后把装满了各种圣诞礼物的大大小小的盒子一样样放到圣诞树下,写上每个人的名字,等明天他们各自来取。
有国王的,有大小姐的,有诗安的,有翠西的,有拉夏的,有卫队长的……
等处理完,已经深夜了。
万籁俱静。
翠西被她放了假,国王晚餐喝多了点酒在他的套房休息,太后想一想,执起一盏烛台,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穿过前厅,到了走廊,上楼梯,来到大小姐套房前,试着轻轻敲了敲门。
很快,门开了。
塔克斯夫人穿着睡衣,屋内一片漆黑。
“嘘——”太后压低嗓音:“已经睡了?”
塔克斯夫人点头,侧身让她进去。
“我再看看她。”太后道:“你继续睡吧,我马上就走。”
塔克斯夫人点头,自顾回去她的侧间。
太后来到卧室,壁炉的火亮着,正中整个儿床被床帷罩住,太后将烛台随手放在一件家具上,轻轻撩开帐子,借着火光看着那沉睡的面容好一会儿,末了,轻轻在她额头落下一个无比轻柔的吻。
转身,回到壁炉前,给里面添了足够的木材,确保房内不会着凉,才打算要走,背后传来轻轻一声:“瓦朗蒂努瓦夫人?”
“啊,我这是习惯了,忍不住来看看,”太后转头,看到她坐了起来:“吵到你了?”
大小姐摇摇头。
“那快睡吧。”
大小姐嗯了一声,却没躺下去。
太后等着她。
“你——你想要什么样的新年礼物?”
“诶?”太后一愣,随后笑了,说不出的温柔,道:“只要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就好了。”
“这是什么礼物嘛。”
“应该算新年愿望吧,”太后道:“你呢,最想要什么礼物?”
一面心里打鼓,不知道自己准备的她会不会喜欢?
“我?”
大小姐突然咧了下嘴。
太后慌地:“怎么,牙齿又痛了?”
“没。”大小姐捂住腮帮子,揉了揉,“我倒想回到舍侬索。”
“嗯?”
“回到舍侬索,穿那种普普通通的平底鞋,跟城堡里的那些小孩一起肆意去玩,累了可以倒在草地上……”大小姐指指房中某个窗户:“小时候,从那个窗户往外看,有时可以看到街上,那些在泥泞中奔跑的嬉笑追逐的孩童,我就这么想。”
“我的孩子……”太后过去,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
“其实一直没告诉你,”大小姐的声音闷闷地:“在舍侬索,尤其是厨房工作的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快乐,非常快乐,就像完成了我小时候的这个梦。”
“只要你想,现在也可以。”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不可能真的肆无忌惮嬉笑耍闹了,”大小姐抬头,“我该学着真正的长大,对吗,夫人?”
夫人。
太后按住自己的心口,一阵剧痛撕碎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