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物是人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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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这是一个动乱的时代，他知道这是一段飘摇的逆旅。
可是他太懦弱了，懦弱到这些年来执意不肯回家看看，所以他错过了太多太多。
“成都那边，已经被战火覆盖了吧。”X路上一家德国人开的咖啡厅里，山下百合子的声音静好如百合，却让纪生的心无声无息地抽痛着，“我父亲本来在那边有生意的，可是也因为战火蔓延所以回日本去了。”
那么他的家呢？他的父母兄妹呢？还有……还有她呢？
“很乱么？”纪生问，“人们都怎么样呢？”
山下百合子叹息了一声：“真可怜，死的死，伤的伤，妇孺恐怕也没什么活路——真残忍啊！没有想到……”没有想到那是她自己的国家所造的孽。
“您怎么了？”突然发现面前的男子神情恍惚、手指微颤，山下百合子有些惊慌地叫起来，“纪先生？纪先生！您到底怎么了？天啊，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纪生茫然地看着山下百合子，微微张开嘴，沉默半晌，才回过神来，“惊吓到百合子小姐了，实在抱歉。”
山下百合子松了口气，脸颊微红，低头嗫嚅道：“哪里——听说纪先生是成都人，想必听后深有感触吧？倒是日本……造孽太多……”
纪生有些诧异地开口：“难得百合子小姐善良至此。”能够正视自己祖国的罪孽，这个女子一定是心地善良的吧？就像她一样……
“我只是实话实说——呃，从来没有听过纪先生提起自己在故土的往事，本来我还以为您对成都并没有太好的回忆呢。”山下百合子的脸更红了，依旧低声嗫嚅道，“今日看来并非如此。不知道在成都纪先生可有过什么快乐的回忆？”
聪明的女人。纪生暗暗叹了一声，微微一笑，却沉默下去。山下百合子见他不语，自知自己问错了话，也跟着沉默。空气变得压抑起来，似乎碰触了某种禁忌。
在成都的童年，是快乐的吧？他很笨，他有病，他体弱，他不受重视，他被管得很严——可是他有家。生病时母亲会陪护父亲会担心，做错事了母亲会呵责父亲会惩罚，有人嘘寒问暖，有人端茶送水。那都意味着他有家，有家人。自从离开了家，他孤身一人闯荡L市，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气，还得忍下来坚持下去，才有了如今的小成——可是有了又如何呢？他天性隐逸，不愿陷入纷杂动荡的乱世，甚至在外人看来他懦弱得近乎不爱国；他不喜欢奢华的生活，纵然享受也不会超过平民太多，因此钱对他而言的意义并不大；他不喜欢居高临下的感觉，不喜欢操控别人的命运，有无权利他根本不在乎——他渴望的是平凡人的幸福。那种能够和喜欢的女孩子手牵手奔跑在花园里，嬉戏笑闹，回家后会听到几句来自父母关爱的呵责的幸福。可是那幸福从七年前开始，就已不再属于他了。
“纪先生，我想在您的少年或者童年，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留在了您的故乡。”突然，山下百合子打破了空气里的沉默，静静开口，“我很好奇，关于您身边的事，我都很好奇——科特先生将我们彼此介绍的意思很明显，我相信纪先生您也知道。既然您接受了，也就代表并不反感我，那么为何您不能对我稍稍展露心扉呢？我很乐意与纪先生分享往事——只是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荣幸？”
纪生反而愣了一下。他怔怔看着山下百合子：女孩的面庞白皙，目光浅淡清净，像一朵默默绽放的纯白色百合花，不知怎么，他忽然有了一种想要倾诉的欲望。
……
异国的馨香在空气里幽幽飘浮着。
“她叫董黎黎，是‘黎明’的‘黎’。很美的名字，是么？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董家花园里，那是春天，百花争艳的时候，可是我回首看见她，一瞬间便感到了什么叫做艳压群芳——她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说实话，她长得不够艳丽，有点孩子气，模样娇甜，我一向对娇滴滴的女孩子不敢恭维，可她是个例外，她是连撒娇都清澈透明的孩子，娇甜得那么单纯可爱，像花一样……对，像花一样。”纪生喃喃着，唇角浮现出温暖的笑意，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叫我‘哥哥’。我们经常手拉着手在董家花园里捉迷藏，嬉戏玩闹，回家后常常免不了被骂一顿，因为我们老是玩得脏兮兮地回去。黎黎喜欢唱歌，我就听她唱；我喜欢编故事，每一次都只有黎黎愿意静静地聆听，然后发表自己的看法——那些我自己想出来的故事幼稚低劣，根本不值一听，然而她每次都听得那么认真，听到悲伤的时候就流泪，听到快乐的时候就大笑，完全融入了我的世界。我孤独的、没有人理解的世界。
“我们是青梅竹马——其实这没有什么特别的。我们的收场也很潦草，只不过是她嫁给了五弟，我到外地求学谋生而已。我常常想着，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可是我太平凡太普通，我根本配不上她；她的父亲也根本看不上我。我在家里本就是默默无闻的，除了母亲，谁也不会看重我。那时候我十七岁，凭着少年的一股气，到L市想做出一番事业，让我父亲后悔自己当初，可是七年时间将我的年少锋芒尽数磨去，二十四岁或许不算老，也没有人到中年，但是不知怎么总是想感叹，自己早已过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爱情，本也不算什么吧。甚至我也不知道自己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可是，总是忘不掉啊……”
他第一次对别人倾诉这些。
黎黎，七年过去，而今你是否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当年种种还浮现在眼前，我忘不掉你，忘不掉你啊。可是七年的物是人非，我们早已如两条平行线，渐渐远离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物是人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