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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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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的一生,是被一场雨、一朵花、或一个来不及开口的瞬间所决定的。
对于四十三岁的黑泽浩介而言,他的一生是被一个笑容改变的——那个笑容出现在1998年星耀学园那棵百年樱树下,属于一个叫姜来的十七岁交换生。
而今夜,当他的私人飞机降落在C国国际机场时,舱外没有樱花,只有连绵的冷雨。雨水在舷窗上划出蜿蜒的痕迹,像时间的裂缝。
“老爷,车已经备好了。”
林理子站在舱门处,黑色套装挺括如刀锋,但她的目光落在浩介怀中时,有那么一瞬间的软化——那里裹着一个白色羊绒襁褓,小得不可思议,仿佛稍用力就会破碎。
浩介没有立刻起身。他看着窗外跑道上的灯光在雨幕中晕成模糊的光斑,想起十七小时前,在J国T市那家私立医院的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呛人。护工李姐把襁褓塞进他怀里时,手指在发抖。
“姜小姐说……名字叫爱歌。”李姐的眼泪砸在婴儿脸上,“她说,要孩子像歌一样活着。”
婴儿那时在睡,浑然不知自己刚经历了生死置换——她的生父梁文渊在产房外听到是女孩后,只说了句“处理掉”,便转身去接新婚妻子的电话。那场婚礼定在三天后,新娘是建材大亨的独女,嫁妆丰厚到足以让任何人忘记自己还有个刚出生的女儿。
“老爷?”理子又唤了一声。
浩介收回思绪,小心地调整抱姿,站起身。怀里的爱歌动了动,小脸在襁褓里蹭了蹭,发出细微的哼声。他僵住,像捧着一件出土的千年瓷器,直到确认她又睡熟了,才迈步走下舷梯。
雨夜的寒风扑面而来,浩介本能地侧身,用西装前襟为婴儿挡住风雨。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夜,他脱下校服外套罩在姜来头上,两人笑着跑过星耀学园空无一人的操场。她的发梢扫过他的脸颊,带着樱花洗发水的香气。
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入雨幕。车内暖气很足,理子递过热毛巾,浩介却摇摇头。他怕任何多余的动作惊扰了怀中的睡眠。
“姜小姐的后事……”理子开口,又停住。
“说。”
“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安排在B市西山墓园。碑文只写了‘姜来,1998-2023’,没有立碑人。”理子顿了顿,“梁文渊昨天陪新婚妻子去巴黎选婚纱,没有出席葬礼。”
浩介看着窗外掠过的城市灯火。J国T市的夜晚总是繁华得不真实,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倒映出迷离的色彩。这里离C市两千公里,离1998年二十五年,离姜来最后一次对他笑——永远。
“梁文渊在找孩子。”理子调出平板上的加密情报,“他怀疑孩子没死。昨天派人搜查了李姐的老家,好在我们已经把她母亲和女儿都转移了。”
“他查不到这里。”浩介的声音很平静,但理子听出了那平静下的寒意。
“是。爱歌小姐的所有身份文件都已经重做。出生证明、疫苗接种记录、户籍——全部可追溯。她是黑泽家远亲的遗孤,父母车祸双亡,由您收养。”
浩介低头看着爱歌。婴儿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小小的阴影。她忽然在梦中咧了咧嘴,露出无牙的牙龈,像是在笑。
这一笑,让浩介的心脏狠狠一缩。
太像了。姜来第一次尝到他做的味增汤时,也是这样笑得眼睛弯起,说:“浩介,你将来一定会是个好爸爸。”
那时他们都太年轻,年轻到以为人生有无数个明天,年轻到不知道有些话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机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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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车驶入黑泽家宅邸时,雨渐渐小了。铁门缓缓打开,车道两旁的石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染湿漉漉的鹅卵石。这座占地五公顷的和风宅邸是黑泽家三代人的居所,浩介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送走父母,又在这里独自抚养儿子将太。
而今晚,这座宅邸将迎来新的主人——虽然她自己还不知道。
管家山田雅子已经带着所有仆役等在主屋门前。六十岁的山田在黑泽家服务了四十年,带大了浩介,又带大了将太。当她看见浩介怀中的襁褓时,那双见过太多世事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老爷,欢迎回家。”山田深深鞠躬,身后的仆役们齐刷刷弯下腰。
“准备婴儿房。”浩介的声音有些沙哑,“要朝南的那间,姜……她母亲以前住过的。”
山田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什么,郑重地点头:“已经准备好了。奶妈也请好了,是信得过的旧人。”
浩介却摇头:“不,雅子,你来带她。”
“可是老爷,我年纪……”
“只有你,我信得过。”浩介直视着她的眼睛,“就像当年信得过你带大将太一样。”
山田的嘴唇颤抖了一下,终于伸出双手,以近乎虔诚的姿态接过襁褓。就在交接的瞬间,爱歌醒了。她没有哭,只是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映出门廊的灯光,清澈得像两汪深泉。
“她看着我呢。”山田喃喃道,眼泪终于滑落,“这眼睛……真像……”
“别说。”浩介打断她,“从今往后,她就是黑泽爱歌。别的,都忘了吧。”
“是,老爷。”山田抱紧婴儿,转身走向屋内。她的背影在长廊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佝偻,但步伐却异常坚定。
浩介在门廊站了很久,直到理子轻声提醒:“老爷,将太小少爷应该还没睡。”
“他知道我今晚回来?”
“知道。下午就一直问,老爷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理子顿了顿,“他好像察觉到什么,一直在婴儿房门口转悠。”
浩介叹了口气。将太那孩子,太敏锐了,敏锐得不像个五岁的孩子。这大概是他从小失去母亲的缘故——对周遭的变化有着动物般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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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门缝里透出暖黄色的光。
浩介推开门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幕:五岁的将太跪坐在婴儿床边的地毯上,穿着蓝色条纹睡衣,赤着脚,正小心翼翼地往床上放一只毛绒兔子。兔子很旧了,耳朵都开线了,那是将太出生时浩介买的,他至今每晚都要抱着睡。
“将太。”
男孩吓了一跳,兔子掉在地上。他慌忙站起来,小脸上写满被抓包的心虚:“父亲。”
“这么晚不睡?”
“我……”将太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我听见山田奶奶抱了小宝宝进来。”
浩介走过去,拾起兔子,拍了拍灰尘,放回儿子怀里。然后他蹲下身,视线与将太平齐:“来看妹妹?”
将太的眼睛倏地睁大:“妹妹?”
“嗯。”浩介指向婴儿床,“她叫爱歌,从今天起就是你的妹妹了。”
将太慢慢走到床边,踮起脚。爱歌又睡着了,小拳头举在脸旁,像在投降。将太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浩介以为他睡着了,他才忽然伸出手,用食指极轻地碰了碰爱歌的脸颊。
婴儿的皮肤柔软得像最细腻的丝绸,还带着新生儿的温热。
爱歌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小嘴无意识地动了动。将太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但眼睛却亮了起来。
“她真的……是我妹妹?”他转头问父亲,声音里有种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
“真的。”浩介把手放在儿子肩上,“所以你要保护她,照顾她,做个好哥哥,明白吗?”
将太用力点头,严肃得像是接受了什么神圣的使命。他又看向爱歌,这次伸出的不是食指,而是小指。他轻轻勾住爱歌的小手,婴儿的手指本能地蜷缩,握住了他的指尖。
“她抓着我了。”将太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欢喜。
浩介看着这一幕,喉咙有些发紧。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浩美,比他小两岁,如果还活着,今年也该三十八岁了。可她八岁那年就死于一场高烧,那时浩介十岁,守在妹妹的病床前三天三夜,最后握着她冰凉的小手,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让任何人经历这样的失去。
“父亲。”将太忽然问,“爱歌的妈妈呢?”
走廊里的钟敲响了十二下。雨已经停了,月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木地板上铺开一片清辉。
浩介沉默了很久。庭院里的竹筒敲石发出清脆的“叩”声,那是黑泽家百年不变的夜籁。
“去了很远的地方。”最后他说,“所以爱歌需要我们。需要你,需要我,需要这个家。”
将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他没再追问,只是又转向爱歌,轻声说:“我会对她好的。我保证。”
那晚,将太坚持要睡在婴儿房。山田搬来被褥铺在床边,他就像个小守卫一样躺在那里,每隔一会儿就要爬起来看看爱歌有没有踢被子。浩介站在门外看了很久,直到理子悄声走近。
“老爷,有消息。”
书房里,电脑屏幕上是加密邮件。发件人匿名,内容只有一行字:“梁知道孩子在A国。”
附件是一段十秒的监控视频——星耀国际机场的贵宾通道,浩介抱着襁褓的背影。虽然像素模糊,但熟悉他的人都能认出。
“什么时候拍的?”浩介问,声音很冷。
“今天下午。我们的人已经在查机场内部,但对方很专业,没留下痕迹。”理子调出分析报告,“梁文渊雇了国际侦探社,悬赏五百万美金找孩子。”
浩介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五百万。他还真舍得。”
“老爷,我们需要加强安保。梁文渊下个月会来A国谈生意,届时……”
“届时他会来拜访。”浩介接过话,“以故交的名义。”
理子愣住了:“您要见他?”
“为什么不见?”浩介走到窗前,看着庭院里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枯山水,“老朋友多年不见,叙叙旧,很正常。”
“可是爱歌小姐——”
“他不会见到爱歌。”浩介转过身,眼神在昏暗的书房里锐利如刀,“他连知道她存在的资格都没有。”
理子低下头:“我明白了。”
“还有,”浩介补充,“查清楚梁文渊新婚妻子的背景。我要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知不知道丈夫的过去,以及……她对孩子是什么态度。”
“您是想……”
“每个人都有弱点。”浩介重新看向窗外,“梁文渊的弱点,也许不在他自己身上。”
理子离开后,书房重归寂静。浩介打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没有贵重物品,只有一些旧物:高中毕业照、姜来寄给他的明信片、一条褪色的樱花发绳,还有一封信——那是姜来生产前一周寄出的,字迹潦草,有些地方被泪水晕开:
浩介,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了。不要难过,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梁文渊他……不是人。我身上这些伤,都是他留下的。但最痛的伤是看不见的,是他看着我的眼神,像看一件该扔掉的垃圾。
孩子如果是女孩,他一定会送走。所以我求你,浩介,救救我的孩子。带她走,离这里越远越好。给她取名爱歌,让她在爱里长大,像歌一样快乐。
不要报仇。好好活着,好好爱她。
——姜来
信纸的边缘已经起毛,是被反复摩挲的痕迹。浩介记得收到这封信的那天,星耀城正在下那年最后一场樱雪。他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粉白的花瓣在风中纷飞,突然就哭了——四十三岁的男人,哭得像十七岁的少年。
因为他知道,这次他真的失去她了。永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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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婴儿的哭声划破宅邸的宁静。
浩介几乎是瞬间惊醒,披上外套冲出卧室。他赶到婴儿房时,山田已经在哄孩子,但爱歌哭得小脸通红,怎么哄都没用。
“可能是肠绞痛。”山田焦急地说,“已经喂过奶,也拍过嗝了……”
“我来。”浩介伸出手。
山田迟疑了一下,还是把婴儿递过去。浩介抱着爱歌在房间里慢慢踱步,哼着一首很老的摇篮曲——那是他母亲哄他睡时唱的,后来他也这样哄过将太,哄过妹妹浩美。
奇迹般地,爱歌渐渐停止了哭泣。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浩介,打了个小小的哭嗝,然后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的食指。
那个瞬间,浩介感到某种东西在胸腔里融化了。二十五年前错过的,二十五年来遗憾的,在这一刻都有了新的意义。
“老爷,”山田轻声说,“您会是个好父亲的。”
浩介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怀中的婴儿,看着她眼中映出的自己的倒影,忽然明白了姜来为什么给孩子取名爱歌。
因为爱本身就是一首歌。有时欢快,有时哀伤,有时平淡如流水,有时汹涌如潮汐。但无论如何,它都在那里,在血脉里流淌,在时光里回响。
窗外的天开始泛白。雨后的晨曦穿透云层,洒在庭院里那棵最大的樱树上。虽然还没到花期,但枝条上已经萌出了细小的花苞,像无数个粉色的梦,等待着在春天绽放。
将太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揉着眼睛站在门口:“父亲,爱歌不哭了?”
“嗯,不哭了。”浩介对儿子微笑,“来,跟妹妹说早安。”
将太小跑过来,踮脚看着父亲怀里的婴儿。爱歌也看着他,忽然咧开没牙的嘴,笑了。
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将太呆住了,然后他也笑了,笑得眼睛弯成月牙,露出掉了两颗门牙的牙龈。晨光从窗外涌进来,将两个孩子笼罩在金色的光晕里。
浩介看着这一幕,想起了很多年前姜来说过的话。那时他们坐在星耀学园的天台上,看着夕阳沉入远山,她说:
“浩介,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
“大概是为了遇见重要的人吧。”十七岁的他这样回答。
“那如果遇见了,又失去了呢?”
“那也要继续活着。”他说,“因为活着本身,就是对失去最好的纪念。”
那时他不懂这句话的重量。现在,他懂了。
山田悄悄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走廊里传来仆役们开始晨间打扫的细微声响,黑泽家宅邸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对浩介而言,这不仅仅是新的一天——这是一个开始,一段新的旅程,一场迟来了二十五年的承诺。
怀中的爱歌打了个哈欠,重新闭上眼睛,沉入安眠。将太靠在父亲腿边,也昏昏欲睡。浩介站在晨光里,抱着女儿,守着儿子,忽然觉得那些过去的遗憾与伤痛,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因为它们让他成为了此刻的他——一个可以给予爱的人,一个被需要的人,一个家的支柱。
庭院里,竹筒再次敲石,发出清脆的声响。风拂过樱树,枝头的花苞轻轻颤动,仿佛在预演一场盛大的绽放。
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