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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宴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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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浸透墨汁的厚重天鹅绒,将“镜城”彻底吞没。唯有黑泽家的临湖宅邸,像一颗被无数光之手捧起的巨大钻石,在黑暗中燃烧着冰冷的光焰。雕花铁门无声洞开,一辆辆豪车滑入,碾过洒满月光的大理石车道。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水晶吊灯洒下的光芒将宴会厅照得如同白昼,也映照着每一张精心修饰的脸庞下流动的算计与攀比。
今夜,是黑泽家族继承人黑泽将太的十六岁生辰。在维斯特拉帝国的传统中,这标志着少年正式步入社交界。这场盛宴,是镜城社交圈不容错过的焦点。
将太独自立在弧形楼梯顶端,一身剪裁完美的白色礼服衬得他身形孤峭。冰蓝色的眼眸如同封冻的湖面,映照下方喧嚣,却不起波澜。他完美得像个艺术品,也冷漠得像个雕塑。
少女们爱慕的目光与压低的惊叹如影随形,他只微微颔首,便由侍者接过礼物,转身离去。
他避开人群,走向酒水区,目光掠过香槟塔,微不可察地蹙眉,取了一瓶冰镇波子汽水。指尖触及玻璃瓶身的沁凉时,视线被甜品区一角吸引——
他那个穿着粉色洛丽塔裙的妹妹爱歌,正对着一块奶油蛋糕吃得全心全意,鼻尖蹭上一点白奶油,对周遭或打量或轻蔑的眼神浑然未觉。
爱歌回到黑泽家不过三年。此前她在北境小镇长大,像是误入异国的旅人,至今未能读懂这里的规则。
将太走过去。那个本该由他切分的三层生日蛋糕,已被她挖去一大角。他伸出手,用拇指指腹极其轻柔地揩去她鼻翼上的奶油,动作与话语截然相反:“注意场合。黑泽家的脸面,不是让你这样丢的。”
爱歌身体僵住,勺子“叮”一声落在瓷盘上。
细微的嗤笑声传来:
“果然是外面回来的……”
“吃相真难看。”
“……碍眼。”
将太眉心骤然拧紧。一股无名火窜起,烧得他指尖发麻。他的妹妹——轮得到这些虫豸评头论足?他垂下眼,看着爱歌瞬间煞白的小脸和陡然蒙上水汽却强忍泪水的眼睛,那股烦躁几乎冲破冰封的外壳。他猛地移开视线。
爱歌低下头,睫毛颤动。她用手背抹嘴,转身拎起裙摆,头也不回地朝后花园侧门跑去。
也好。那里更安静。
宅邸后的日式园林在月光下展露静谧气质。曲径通幽,红枫在夜间变成沉郁的暗红,假山瀑布水声淙淙。爱歌跨过小桥,走到潭边巨石上坐下,望着水中被波纹揉碎的月亮发呆。
她想起北境小镇。那里的月亮似乎更大更近,夏夜可以抓萤火虫,冬夜能听见雪落的声音。那里简单,粗糙,但真实。
泪水滑落,滴入潭水。
突然——
背后一股凶狠力道袭来!
“噗通!”
冰冷池水瞬间淹没她,灌入口鼻。她在窒息中挣扎,隐约听见岸上一串迅速远去的、得逞的嬉笑声。是谁?她没看清,只瞥见一片浅色裙角。
求生的本能让她拼命划向岸边,指尖触及粗糙石头,用尽力气爬上岸,瘫在鹅卵石上剧烈咳嗽,水和泪水混在一起。
单薄衣裙浸水后紧贴身体,寒意刺骨,更让她羞窘。绝不能这样回去……
她哆嗦着爬起来,走向园林深处那间平日少有人至的茶室。
刚要抬手推门,门却从里面猛地拉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拽入,“嗒”一声轻响,门被锁上。
昏暗纸灯笼光晕中,她撞进一双冰蓝色眼眸。
“哥……哥哥?!”
爱歌吓得魂飞魄散,想后退,背脊抵上冰冷墙壁。将太站在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礼服上每一道暗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压迫感。
“你是没长脑子,还是觉得黑泽家的敌人都是摆设?”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绷紧如弦,“让人从背后推下水,连呼救都不会?如果那不是池塘是深水区,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
爱歌缩着肩膀,屏住呼吸,像只瑟瑟发抖的幼兽。她浑身湿透,水不断滴落,在榻榻米上积成小滩。
看着眼前湿漉漉的一团,将太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狂风暴雨勉强平息,只剩深沉寒意。他侧过身,语气硬邦邦:“那边,去换上。”
爱歌顺他目光看去——茶室角落,一套叠好的白色衣物放在榻榻米上,纯白如月光。
她愣住:“哥哥你……看到了?还准备了衣服?”他怎么可能预知?难道他一直在看着?
“废话真多。”将太打断,背对她,“还是你想穿着湿衣服冻死,明天让全镜城看黑泽家的笑话?”
最后那句话像冰锥,刺穿她心中刚冒出的一丝暖意。原来……只是因为怕给家族丢脸。
她不再说话,抱着衣物挪到屏风后。换上时再次怔住——尺寸恰到好处,不是大概合适,是精确贴合。样式简洁优雅,每一处细节都精致无比。这不像临时能找到的。
镜中的少女褪去洛丽塔的稚气,显出几分陌生的清丽。白色衬得皮肤愈发白皙,腰线被恰到好处勾勒。但她感到更深的不安——这衣服太美,太合适,反而像另一种囚服。
“换好了就待着。”将太的声音突然响起,像能透视屏风,“宴会还要两小时才结束。你在这里等,散场后女仆长会来接你。”
说完,不等回应,他拉开门。身影融入门外夜色,瞬间消失。门轻轻合拢。
茶室重归寂静。爱歌抱膝坐在榻榻米上,湿透的裙子堆在角落,像褪下的粉色蝉蜕。
良久,她才轻轻嗫嚅:“谢谢……哥哥。”
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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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终于在午夜前散去。
爱歌由女仆长从专用通道带回主宅,但没进房间。那身白色礼服带来的某种陌生勇气,让她再次走向后花园。
她漫无目的地走入月光下的枫林深处。夜风拂过,红叶沙沙作响,如一场低沉私密的耳语。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像流动的水银。
或许被静谧鼓动,或许想驱散心头寒意,她停下脚步,踮起脚尖,尝试回忆很久以前看过的芭蕾舞步。生涩地,摇晃地,旋转起来。洁白衣裙漾开,卷起飘落的红叶。
没有目光,没有窃语。在这一刻,她只是她自己。
“很美的舞姿。”
清朗带笑的男声突然响起,惊得爱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一双手稳稳扶住她的手臂。
温热。干燥。有力。
她站稳,慌忙抽回手,脸颊烧红,看向声音来处——一个身着深蓝色礼服的少年从枫树后走出,月光照亮他含笑的眉眼。他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深棕色头发落下几缕碎发,领结微松,有种漫不经心的优雅。
“抱歉,吓到你了。”他微微欠身,姿态自然,“只是月光、枫叶和起舞的小姐,画面太令人心动。我在这里躲清静,比你来得还早。”
他的语气真诚,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欣赏。
爱歌低头:“没、没关系……”
“我是白河达也。”少年微笑,“有幸得知你的名字吗?”
他的笑容有阳光般的亲和力,奇异地抚平了她的慌乱。
“爱…爱歌。黑泽爱歌。”
“黑泽爱歌?”白河达也眉梢微挑,一丝极快讶异掠过眼底,随即被更深笑意覆盖,“原来是将太的妹妹。那家伙,藏得可真深。”
“你认识哥哥?”
“何止认识,”白河达也笑容爽朗,“我们在‘圣罗兰学园’幼稚部就认识了。十一年。他是班长,我是副班长——他逼我当的,说总得有人替他处理‘麻烦的人际往来’。”他模仿将太冷淡语气,惟妙惟肖。
爱歌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这个细微表情被他捕捉到,眼里笑意更深。他自然引她在林间长椅坐下。
“你看起来……似乎不太习惯这样的宴会?”他问得随意。
爱歌绞着手指,轻轻点头。“人太多了……我不太懂该说什么。”
“很正常。我第一次参加时,紧张得把红酒洒在莱斯特伯爵礼服上。”白河达也眨眨眼,“我父亲赔了一年的分红。”
爱歌睁大眼睛。
“一半真一半假。”他笑起来,“酒是真的洒了,但没那么严重。不过我父亲确实气了一个月。”
他轻松语气化解了尴尬。沉默片刻,一片枫叶飘落她膝头。她捏起叶子,叶脉在月光下清晰如血管。
犹豫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细声问:“达也先生……能告诉我,哥哥在学园里……是什么样子的吗?”她抬起头,眼中带着小心翼翼期待,和难以掩饰的陌生。
白河达也目光微闪。将太的妹妹,竟对哥哥一无所知到需要向外人打听?
“叫达也就好。”他收回思绪,“将太啊,可是学园里鼎鼎大名的‘冰之帝王’。成绩永远第一,体育全能,剑道比赛从没输过。低年级学生看见他都会绕道走。”
爱歌认真听着。
“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声音温和下来,“对自己认可的人,那座冰山底下,或许藏着意想不到的温度。只是他太不擅长表达,觉得行动比言语重要,但行动又太隐晦,没人看得懂。”他侧头看爱歌,“比如,他会记得同学对花粉过敏,在春季远足时‘恰好’多带抗过敏药。但递过去时,只会冷着脸说‘别拖慢队伍速度’。”
爱歌愣住。这听起来……确实像哥哥会做的事。
“还有一次,剑道部学弟父亲重病,家里困难。将太匿名支付了所有医疗费,安排了最好医生。但从头到尾没提一个字。”白河达也微笑,“问他为什么,他说‘只是不想失去有潜力的部员’。”
月光流淌在爱歌脸上。她低着头,睫毛垂下小小阴影。白河达也感觉到,她听进去了。
一片枫叶飘落,停在她发间。白河达也自然抬手取下,从西装内袋取出旧皮质笔记本,小心翼翼将枫叶夹在扉页。
“今晚的纪念。”他合上笔记本,微笑。
他的举止温柔得体,话语恰到好处安抚了她的不安,甚至让她对那座“冰山”产生一丝模糊好奇。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爱歌小声说。
“不客气。”白河达也起身,“宴会该彻底结束了,我也该回去。需要我送你吗?”
爱歌摇头。“我想再待一会儿。”
“也好。夜晚的花园很美。”他点头,“那么,晚安,爱歌。我们还会见面的。”语气肯定,像陈述事实。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沙沙远去,消失在枫林转角。
爱歌独自坐在长椅上,很久。夜风渐凉,她抱紧手臂。脑海中回响着白河达也的话,还有哥哥将她拽进茶室时那双翻涌复杂情绪的眼睛。
担心?
哥哥他……真的会担心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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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主宅三楼,爱歌卧室。
月光透过薄纱窗帘,流淌在她沉静睡颜上。房门悄无声息打开。
家庭医生古川女士提着医药箱走进来。她四十余岁,气质温婉沉静,在黑泽家服务已超十五年。她走到床边,仔细端详少女睡颜——脸色比平时苍白,眼下有淡淡阴影。
她轻轻叹气,打开医药箱,取出注射器和一小瓶无色液体。消毒瓶口,抽取0.5毫升。
她轻轻执起爱歌左臂,消毒皮肤。针尖刺入时,爱歌在梦中微微蹙眉,并未醒来。古川医生推动活塞,动作稳定缓慢,目光始终落在爱歌脸上。
液体完全注入后,她迅速拔出针头,用棉球按住。几秒后,确认无血,松开手,将用过的器械收回专用隔层。
“营养补充还是不能少啊,爱歌小姐。”她低声自语,如同以往每一次,“你需要的不是猛药,而是最温和持久的呵护。”
她仔细掖好被角,将少女手臂轻轻放回被子。指尖拂过爱歌柔软发丝,动作中有种近乎母亲的温柔。
月光下,爱歌的睡颜纯净得不染尘埃,仿佛今晚一切只是梦境。眉头渐渐舒展,呼吸变得更加深沉平稳。
古川医生注视着她,良久。眼神复杂,有慈爱,有忧虑,还有一种难以解读的专注。最终,她只是再次轻声低语:
“要平安长大啊,小姐。健康地,平安地。”
她提起药箱,悄无声息退出房间。门锁轻轻扣上,“咔哒”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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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扉合拢,将一室安宁还与月光。
整座黑泽宅邸在夜色中沉睡。夜巡保镖的脚步声规律传来,像宅邸的心跳。
荷塘里,一尾锦鲤跃出水面,“哗啦”一声,溅起圈圈涟漪。月光被搅碎,又重新拼凑完整。
枫林中,长椅空着,凝结夜露。白河达也夹在笔记本里的枫叶,正慢慢失去水分。茶室里,爱歌换下的湿衣已被取走,榻榻米上的水渍干了,只留不易察觉的痕迹。
宅邸西翼,黑泽将太书房里,灯还亮着。
他站在窗前,已换下礼服,穿着深色居家服。手里拿着那瓶只喝了一口的波子汽水。冰蓝色眼睛望着窗外黑暗园林,视线没有焦点。
许久,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那里有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皱痕。
他想起茶室里爱歌惊恐的眼神,想起她湿透发抖的样子,想起那些窃窃私语。想起自己准备好的那套衣服——上个月无意中看见,觉得适合她,就买下了。一直放在茶室,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一天她会需要。
他想起自己冰冷的话语。那些话出口瞬间,他就后悔了。但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用什么方式。温柔?安慰?那不是他熟悉的语言。在黑泽家,感情是弱点,关心要藏在严厉背后。这是父亲教他的第一课。
“蠢货。”他低声骂自己,不知道骂的是谁。
窗玻璃映出他的脸,冷峻,完美,像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面具戴得太久,已经长进皮肤里。
他转身,将汽水瓶放在桌上。桌上摊开明天日程表:财务会议、马术训练、市政厅晚宴。每一小时都被填满,精确如钟表齿轮。
他目光落在角落,用铅笔轻轻写的一行小字,几乎看不清:“检查茶室暖气。”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拿起橡皮,把它擦掉了。动作干脆,不留痕迹。
夜还很长。
镜城的夜晚,从来不止有月光和安眠。有些秘密在黑暗中滋生——比如谁推了爱歌下水,比如白河达也为什么恰好出现在枫林,比如古川医生注射的究竟是什么,比如将太那从未对人言明的关切。有些相遇在悄然发酵——比如那场月下的共舞,那片夹入笔记本的枫叶。
命运的丝线已经在这个夜晚被轻轻拨动,开始朝着谁也无法完全预测的方向编织。
而此刻,爱歌在沉睡,将太在书房独自站立,白河达也或许正在回家的车上翻阅那本夹着枫叶的笔记本,古川医生将医药箱锁进保险柜。
月光平等地照耀着所有人,也平等地隐藏着所有人的秘密。
这座宅邸,这座城市,这个夜晚,都在等待着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