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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暗寂 ...

  •   第二十六章暗寂

      阴雨连绵,却有一轮明月湛开云雾,挂在正中天。时逢十五月圆,月色似水,光润如玉,将那雨衬的冰洁清亮。恍惚望去,素月宛如一块美玉置于清泉之中,仿佛能够看到那玉盘边缘挂着欲滴的水露,不似甘霖,却似谁人泪。
      幽幽深谷之间,一座小院落从山壁之中探了出来,一垄奇花异草,几间薄瓦砖房。一个黑色身影在屋檐之上坐的安静,黑发黑袍,右手中一柄长剑拄地,剑鞘也是乌黑。迎着月色看去,这黑色只是静谧,如果不是有两点如玉光华正深深的映在凝望着素月的双眸之中,那一抹单薄身形似乎便要溶进这山谷之中的漫漫长夜。

      细雨声中,几声袍袖摩擦的轻响,紧接着背后传来脚步着地的“嗒嗒”两声。屋檐上那男子握剑的手一紧,按动绷簧,低微的“嚓”一声,长剑从鞘中弹出了一寸。那人并不回头,低声质问道:“谁?”
      半晌,身后并未传来回应之声,来人似乎凝步不前。那男子忽然如梦初醒,连忙回过头来,果然见顾星霜默默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提着一把伞,却没有撑开。出鞘的寸许剑刃将月光映在她的脸上,照亮她眼中闪过的一丝悲意——
      快六个月了,不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他终究在处处警戒提防,对教中所有的人一样,对自己亦是一样。
      顾星霜微微低头,苦笑道:“你在我房间的屋顶上坐了一个时辰,却不知道从屋中出来的会是何人。”
      “星霜。”那男子将长剑收回,回过头来,有些尴尬的笑道:“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
      顾星霜暗叹一口气,缓步走到他的身旁,问道:“还有两个时辰就出发,你不去打点,坐在这里做什么?……想什么想的这样出神?”
      那人淡淡道:“寻常任务,没什么可打点。”
      顾星霜故作不知,反问道:“寻常任务?爹神神秘秘的把你单独留下,怎么只交待给你一个寻常任务么?”
      那人微微一笑,道:“确是寻常任务。”说着仰起头来,重新将目光投向天空。
      顾星霜心中一窒。这个人就是这样,任何时候跟他讲话,他都给你似是而非的回答,让人无法继续将话题深谈下去。
      心中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顾星霜背过手去,问道:“爹这次又要你去刺杀什么人?”
      “徐州知府魏珙。”那人随口答道。
      “魏珙?”顾星霜禁不住冷笑了一声,“这个名字上个月初七在红绫名册上登记,至于人,十日之后在徐州出殡。因为事关狄应的家人,所以还是我亲手做的。”说着,心中也禁不住好笑,想这人也真是胸无城府,说个谎都不曾打起草稿。
      那人见顾星霜当面戳穿他,想到自己这个谎撒的实在离谱,也不由得失笑。
      顾星霜收起笑意,正色道:“爹要你去刺杀宋朝皇帝,你以为我不知道?”
      那人微微垂了一下眼帘,没有答话。
      顾星霜道:“直接下达给你右翼统领的红绫密杀令,按规矩,我的确不会被告知。……但我不能让你自己去执行一个我不知道目标的任务。”她话音坚定,言语之中担忧之意显露无疑。
      那人仍不回头,顾星霜的忧虑在他耳中听得很清楚,但是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顾星霜见他不言,禁不住心急,终于忍耐不住,抢两步上前便跪卧到那人身边,扳住他肩膊急道:“天琊,这次你不要去!我马上就去跟爹说,不要你去,换我替你去!”
      那人见她如此,却有几分不解,笑道:“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替我去?”
      顾星霜道:“那宋朝皇帝是什么人?他虽然微服出巡,但身边一定带有大内高手。密令要你沿汴河北上阻截,他们的底细我们不清楚,我怎能让你去犯险?”
      那人此时回过头来望向顾星霜,道:“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么?”话音中有三分调侃,仿佛欲安慰她言语中那份莫名其妙的担忧。
      “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总之你要知道,这次任务决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以往每一次我们手里都掌握有目标的所有情报,但这次任务来源于湘亲王的委托,事出突然,而且时间紧迫,我们连调查真伪的时间都没有。那皇帝身边究竟有……究竟有什么人在保护他,我不知道!”说到这里,顾星霜紧皱双眉,心乱如麻。她有些不敢直视那人投来的疑问目光,因为她心中真正想要说的话应该是——“究竟展昭此时有没有赶回到皇帝的身边,我不知道。”
      难以自抑的恐惧之中,顾星霜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但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却是一分一毫也不能在这个人跟前表露,唯有改口寻找别的理由,说道:“你在教中的时间远远没有我长,你翼下有许多旗主对你怀有异心难道你不清楚?此次任务远离总坛,时限又是七十日这样前所未有的长,如果中间出了什么茬子,只要你手下有任何一个人有所异动,你将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红绫令失败就要死,你说我怎么可以放心让你去?”
      那人听她说完了这一番话,向她凝视了许久。顾星霜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却见他昂起头来,嘴角弯出了一个无声的笑容。只听他轻声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去。”他看着顾星霜的眼睛,说道:“你放心,在我怀里揣着红绫令牌的时候,我眼里的人就没有皇帝与平民的分别,只有红绫名册之上…和之外的分别。”
      他眼中凌厉的目光让顾星霜一寒,身子下意识的向后缩了一分。紧接着她又抓住了他的手臂,张口欲言,却说不出来了。虽然她觉得这回答实在文不对题,但是却让她一时间再无话可说。
      今日之前,顾星霜从没有发觉自己当日为了要白玉堂自愿服下囚魂而放走展昭是多么的不智。更何况在白玉堂昏迷之后,自己竟然兑现诺言真的放走了展昭,这从不是她顾星霜行事的作风。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己知的目的是为了讨白玉堂的欢心,但是荒唐在于白玉堂醒来又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些?白玉堂对展昭何等深情,命可以不要,连记忆也可以不要,如此危险的一个人,自己怎么竟能一时妇人之仁,容他活在这个世上?
      痛悔之余,再次横生枝节。她再怎么精明也计算不到,短短半年之后这个刺杀皇帝的密杀令竟会落在白玉堂的头上。那展昭岂是等闲之辈?五个多月之间,恐怕早已有所行动,那么白玉堂就太有可能再这次的任务中再次遇到展昭,到时会发生什么事,顾星霜不敢想。
      自从“天琊”醒过来之后,所有事情的发展便脱开了她的掌控,一步一步的偏离她的本意。这个人很可怕,他对自己百依百顺,对父亲惟命是从,不是因为怯懦,而是因为他坚信这些都遮蔽不了他一分一毫。他笑起来的时候亦正亦邪,行事为人同样时正时邪,他杀人的时候甚至让顾星霜害怕,但是不论他杀的再怎么干净利落,却始终和她自己杀人的时候不同。有什么不同,顾星霜不会讲,但是确确实实的不同。
      她发现自己当初的想法太过天真——她根本驾驭不了这个人。

      “星霜。”那人突然开口唤道,把顾星霜吓了一跳。只听他低沉的声音问道:“你说,‘我在教中的时间远远没有你长,而且我翼下的旗主大都对我怀有异心’?”
      此言一出,顾星霜心里“咯噔”一声,不禁暗中大叫不好。自己曾为他编造过去莫须有的一番身世,苦苦哄骗于他,方才一时心急,竟然忘了回避就胡言乱语,这可怎么是好?眼见他如此直白问出这句话,任谁也想得到后面他要说些什么,直让她暗暗急出了一身冷汗。
      看着顾星霜眼中一副窘态,那人却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继续质问于她,只是微微笑道:“我知道,我的身世是你替我编造的。我虽然想不起过去,但也没有变成一个不明世事的傻瓜。如今你既然明白的说出来了,我也总算可以告诉你,我没有怪你。所以你实在无须这样辛苦的在我面前遮掩…”说到这里,声音中竟有了几分温柔,“你和明轩哥救了我,不管你为了什么原因在向我隐瞒,必有你们的道理……想必对我来说这样才比较好。”说罢,他向顾星霜一笑。
      比起适才那冰冷的一抹笑容,这一笑却笑的十分真诚,里面是恳切的感激之情。
      顾星霜本以为他要发怒,却料不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那是一个表达信任的笑容,在顾星霜的世界里,这样珍贵的笑容从不多见,但她的心却被这一笑狠狠的撕了开来。
      面对着囚魂的威逼,从白玉堂曾经对她的嘲笑、怒吼,宁死不屈,直到最终的妥协,顾星霜从未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如今此时一刻,不正是她一直以来费劲苦心所企盼的?然而这个时候她却不能享受这盼望已久的一刻。相反,唯一所感到的,只有心如刀绞。
      “天琊……我……”顾星霜的泪从眼眶中直坠下来,她感到心里面正有一个不知为何的物事在不断松脱。
      当日白玉堂对她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在此刻突然回到了她的头脑之中。
      “你会有报应的。”那时他那样自信的说,仿佛能够清楚的预见此刻这一幕,抑或是今后将要发生的另外一幕?
      “不错,这就是报应的开始么……”顾星霜心中凄苦,暗暗自嘲。
      长长的夜雨把山谷的风洗的清冽,静静袭来,直吹透人的心脾。屋檐上的两个人在雨中久坐,衣衫已经湿透,顾星霜的伞握在手中,始终未撑开。
      夜渐深,阴霾的云雾慢慢遮蔽了那轮明月。顾星霜身边听得袍袖轻响,那男子默默站起了身来。
      “等等,天琊!”顾星霜出言阻拦。
      那人回过头来。
      “我……”知道他在等自己说出挽留他的理由,但此时顾星霜无话可说。
      那人凝视她的脸,自然不明白她心中的煎熬,只是浅笑,抬起头来,微微握紧手中剑。渐渐淡漠的月光之下,他的目光也随之黯淡,却似故意自嘲般笑道:“我又不是去送死,而是要为你爹和你去打宋室的天下。为何要拦我?”说罢,回转身便要走。
      顾星霜无言的用力拉住了他左手的衣袖,由于双手用力过猛,坐卧的身子失了重心,险些歪倒在屋檐之上。那人连忙左手向她肘上拖去,让她稳住身形。
      似乎对她这个没道理的举动十分无奈,那人再次回过头来,正欲开口说话,却看见顾星霜低着头无声的咬着嘴唇,哭的像个孩子,那两只青葱般纤长的手颤抖的死死抓住自己袖口,已是泣不成声。
      见了她这一副样子,那人到了嘴边的话却说不出来,只改口柔声道:“你看你的样子,哪里像神教堂堂的少教主?让人看了笑话。我这么大的一个人,又不是个物件儿,难道还要你整日这样守着不成?”
      顾星霜开口要说话,便被自己抑制不住的哽咽憋了回来,险些背过气去,几番抽噎,终于断续说道:“我不要什么天下!……我只要你平安……”
      “我知道。”那人微笑打断她的话,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看着他的笑颜,顾星霜怔了一下。
      但就是这短短一怔之间,她只觉手中一空。再看去,眼前的笑脸已不在,那人的背影已然落下屋檐,飘落在院落之间,渐渐隐到了黑暗中。四下里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只剩下雨声细细。

      穿过花园,一条幽深的曲径通向那不见天日的地宫之中,屋檐之前静静立着一个人影。
      黑色的身形走到那个人影身旁,停了下来。
      “明轩哥,你在这等了一个多时辰,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顾明轩深颦的眉头在夜色之中更显出七分忧色,不过在那人看来,自也是不会明白他此时心中的万般矛盾,只觉得这兄妹二人时常一般的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沉吟半晌,顾明轩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道:“万事小心。”
      闻听此言,那人回过头来一怔,但顾明轩却不抬眼来看他。那人向他看去,似在琢磨这四个字的意思,终于挑眉一笑,便回身快步走远。
      顾明轩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忧心忡忡。
      那身形甚是轻捷,似乎转瞬之间,背影已远去不见。

      暝长殿里,早有两列人马候在那里。两个侍卫合力将沉重的铁门拉开,一个身着黑袍的身影不紧不慢的跨进了大殿之中。
      守候在那里的两列黑衣人立即齐刷刷的向殿门口跪倒,齐声叩拜道:“属下恭迎右翼统领!”
      来人却并不答言,默默走到了大殿正中,低声道:“准备好了?”
      队列中为首的两人高声禀道:“十二旗旗主余慕秋、十六旗旗主吴剑,各率旗下四十人,随时听候统领调令!”
      那人轻轻扬手示意,跪伏在地的人群便站起身来。他背过双手,向余暮秋和吴剑两人笑道:“余旗主,吴旗主,我们这次任务的目标是什么人?”
      两人齐声躬身答道:“宋帝赵桢。”
      那人又不急不缓的问道:“如果杀了他,会怎么样?”
      殿中的四十二人齐声答道:“神教独霸中原武林!”
      那人点了点头,又道:“那么,如果我们杀不了他,又会怎么样?”
      红绫令已下,完不成任务就只有死,这是教中十几岁的孩子也知道的事情。这句话问出来,却让大伙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人昂首一笑,朗声道:“答不出来就很好,因为这个答案我们不需要知道。此次任务非同寻常,既然知道我们要对付的人是谁,那么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给我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如今置于你们剑下的,不是谁人的生死,而是神教的天下!”
      他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包括那始终面露不愉之色的吴剑,此时也不由自主跟着众人一同高声应和道:“是!”
      那人不再多言,微微抬起双臂,两旁便立即有两名黑衣侍卫上前,将一件黑色的斗篷为他披在身上。那斗篷是巫神教的杀手出外执行任务之时所穿的衣饰,宽大的帽子将前额微微遮住,便于掩盖容貌。与殿下四十二人有所不同的是那斗篷所绣的暗红色花纹,代表着右翼统领的尊贵身份。
      两名侍卫服侍那人系好斗篷,绣着血红色图案的帽檐遮盖住额头,盖住了桀骜飞扬,留下凌厉的杀气。
      两臂一收,那人回转身来,低沉而干净利索的下令:
      “走。”

      “老板。”
      人群熙攘之中,一个沉静的男声响起。
      这家绸缎庄在应天颇享盛誉,每日里来客众多,将偌大的店面衬的有些拥挤。展昭因见店中大多都是女客,自己有些不便挤入进去,只侧身站在店门口呼唤店家。
      “来了客官!”绸缎庄的小老板闻声答应,从柜台后转了出来,“客官您要点什么?请进来看看,上好的苏杭锦缎我们小店尽有。”
      这老板甚是会察言观色,看出展昭的不便,亲身走到店门口,将他迎了进来。招呼道:“客官是要做衣服,还是要买些绸缎?小店各色衣裳绸缎甚多,是自己穿用还是赠人,您只说了出来,小人为您拣选。”
      展昭向店内环顾了一圈,说道:“有劳掌柜的,在下要买件衣裳。”
      那老板答应着,便高声向柜后呼唤裁缝。
      展昭连忙抬手拦阻他道:“不必麻烦,在下时间紧迫,来不及订做,只要现成衣裳就好。”
      那老板道:“那也好说,只是敢问客官可记得尺码?如若不记得,我现在叫裁缝替您量。”
      展昭丝毫没犹豫的从口中吐出了一串衣衫尺码。那掌柜的一一记下,不由得再抬眼向展昭打量过去,只觉他身量消瘦,那尺码似是比他身材要宽阔一二分。心中粗略估量尺长寸短,应是个宽肩窄腰,身量较眼前这人稍高的男子。记罢,再问道:“衣衫面料,款式样子,客官可另有什么吩咐?”
      展昭一向在衣食住行上都不曾讲究,也不知道太多门道,一时想不出什么,便道:“只要白色的上好杭绸。”
      那小老板一听,生意来也,连忙一叠声的向店内高喊下人取衣服过来。
      不多时,伙计便将店内上好的华贵衣饰,但凡白色的,各样都取了一件来摆在展昭面前。
      展昭也不懂孰好孰坏,将几件衣服随手翻了翻,目光停在了一套样式颇为简洁的白衣上。这件衣服乍一看通体素白,细细看去,大氅和袍袖上却均有宝蓝色的丝线滚边,图案十分精巧细致。简朴中不失华贵,精致又不显矫揉。
      微微点了点头,展昭抬头说道:“就要这一件。”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与那老板。
      当日他与白玉堂跌入崖底深涧之中,随身携带金银细软的包裹却未遗失,只是所有的银票都被水浸透,无法再使用。好在白玉堂早先料的明白,除了银票之外,还将了银两使金铺打成许多金链子、金叶子等小物件给展昭带在身上,才使得他今日不致身无长物。后来的一路之上,展昭始终依着素来的习惯省吃俭用,今日买这件衣服,实是他的第一笔大花销。
      掌柜的接过银子,将一个小秤称了一称,五两三钱,实有多。忙叫账房收了银子,拣几块碎银贴还,令伙计细细包了那件衣服,交与展昭。

      拿了衣服走出绸缎庄的店门,面对应天府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展昭仍是愁眉不解。
      他一路急赶,没有用多少时日,已沿汴河北上直到了应天,却仍没有见皇上的踪迹,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走的快了。手中虽有皇上离京之前拟定的路线,但沿路多有变化,焉知圣上不会改变主意?
      在应天已经等了第三日,展昭想着皇上虽然微服出巡,终究也不可能去走山野小路。不管水陆旱路,应天府都是南下必经之处,繁华热闹,以皇上的性子,想必定会在此驻足。只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展昭便有些寝食难安,唯恐与皇上的行程相错,心中交战不断,不知究竟是该调头再沿途追回去,还是该继续留在这里等。找不知要从何找起,等也不知何处去等。
      迷茫之间,展昭只有漫无目的的在应天喧哗的大街上反复徘徊。
      几个思量之间,天色渐晚,回头望去,已是红日满山。街边人家处处炊烟升起,卖小食的商贩也纷纷扇火揭笼,张罗起来,饭菜的香味很快就弥漫了整条大道。小贩变着花样的吆喝与各种诱人香气的诱惑之下,展昭也不禁感到腹中有些饥饿,看看天色,城门马上便要关闭,看来今日又是无功而返。
      叹一口气,见路旁不知哪个酒楼揽客的伙计已经将白手巾挥舞在了自己面前,一叠声的招呼着:“客官请留步~请留步!小店酿得好酒,烧得好菜,收拾得上好房间。您看这天色不早,不如就在小店用点什么,也好歇宿?”展昭抬头看去,却是好大一家店子,匾额上悬三个大字“香满楼”。建筑的十分张扬华丽,店内早早亮出了灯火,喧闹人声不绝。
      如果此时玉堂在这里,他定是喜欢这样热闹的地方。
      想着,展昭信步跟随店小二踏入了店中。又心道:“依皇上的性子,如果当真今日到了应天,想必也会挑类似这家店的地方落脚吧……?”
      难怪应天府的商旅发达远近驰名,这里的商家好似都一般的善张罗,展昭刚刚走进店门,立即又有店内的伙计迎了上来,呼长问短。
      “客官您里边请!您可是一个人?”
      展昭答道:“不,两个人。”
      今日这餐饭,却不可独自一个人吃。
      小二只当他还有朋友未到,只管唱个喏道:“楼上有清净雅座,楼下有热闹围桌,您要哪边坐?就听您一句话!”
      见店小二招呼十分周到,展昭也禁不住微笑道:“劳烦店家,为我引个清净去处便好。”
      “好咧!”店小二将手巾往肩上一搭,手里抄起菜板,便引着展昭向楼上走去。此时楼座的客人还并不多,展昭觅了偏僻角落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这位置虽然冷僻,却是有它的好处,左手边临窗向下能够看到街上,右手边隔着栏杆望下去,便能看到一楼的店堂。
      店小二见他坐定,便将两幅杯筷摆下,将展昭对面的座椅也拖出来放好,斟起两盏清茶来,一杯放在展昭面前,另一杯放在桌子另一边。问道:“客官喝什么酒?”
      展昭想了想,答道:“女儿红。”
      店小二笑道:“客官您真是会挑选,赶巧我们店里今天刚挖出十数坛陈年上好的女儿红,少待我舀了来让您尝尝,包管您满意。”说着双手把菜板递在展昭面前,再递过一支水笔。
      展昭抬眼向菜板看去,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菜名。他一向饮食随便,没有这许多讲究,以往但凡到这种繁华酒楼来,大都是被白玉堂拉了来。那人的脑子里似乎装着天下各色美酒美食的名字做法来头,随他吃个半年三月恐怕也仍有花样可以换。待到如今这些菜名摆在了自己面前,展昭实在是不知从何选起。随意翻两翻,便放了下来,向店小二道:“相烦店家,烧一道清蒸鲤鱼,但要新鲜活鱼,其余就请店家随意置办三两样清淡小菜便好。”
      店小二答应着,回一声:“客官稍待。”便下楼去张罗。
      过不多时,只见小二捧了一镟酒来,身后另随着一个店伴,手里提一只小木桶,桶中一条活鲜鲤鱼兀自在扑腾,那店伴将鲤鱼提到展昭身旁,让他过目。看罢了活鱼,小二这才说道:“刚刚开封的女儿红,客官尝看看。”说着,将一只空盏,倒了半盏酒。展昭看过去,酽酽的挂碗,只这一倾间酒香扑鼻,果然是上好女儿红。
      展昭端起酒盏,浅尝了一口,向小二点了点头。
      小二笑道:“那小的这就去烫来。敢问……客官的友人几时到来?是否等您招呼,再吩咐厨房做菜?”
      展昭摇头微笑道:“不必等了,你自去做来便是。”
      “啊……好的,那小的这就去。”店家不明所以,只按吩咐去了。
      少顷,先烫热了酒,倾在注子里端上楼来,并几碟下酒小菜,先摆在桌子上。正要斟酒间,展昭却抬手示意小二不必再张罗,小二会意,便自下楼去。展昭只自己拿起注子,向对面的酒杯中细细斟满一盏酒,又将自己的杯子也斟满。
      默默举起杯来,展昭慢仰头将一盏酒饮尽。热酒缓缓的滑落腹中,化作一股暖意,流向全身各处,只除了左边胸口。
      今日,是白玉堂的生辰。
      虽然他今年只得二十五岁之年,尚不宜做寿庆生,但依照往年的习惯,两人每逢谁人生辰,总要一同觅一处地方饮酒吃饭。这个习惯是白玉堂做下的,相识数年以来,每年时逢展昭的寿辰,哪怕他公事缠身不得脱身,白玉堂也会变着法的为他弄一顿好菜饭,忙里偷闲为他贺寿。二十三岁生辰那一年,展昭正奉皇名隐匿身份暗中在外缉捕要犯,白玉堂竟也没有忘记这个日子,大老远从陷空岛寻了展昭去,结果那一晚,两人便在野外林中露宿,白玉堂打了一只野兔、一只黄獐、一只大雁、一只野鸭、并一条大鱼,架个火堆一烤,再搭配上他自扛来的一大坛竹叶青,取名叫“五福寿宴”,声称为御猫“开开荤”,直搞的展昭哭笑不得。不过他心中明白,白玉堂知道自己自幼孤苦,所以不管是生辰还是逢年过节,都如此费尽心思张罗,只是为了怕自己看到家家团聚、户户生平,会触景伤情。
      展昭嘴上不说,心里却再清楚不过白玉堂这一番心思。是以不管他怎样去胡闹也好,展昭总也拿他没有办法。无奈之余,心中也不免感激,所以每逢轮到白玉堂的生辰,他也总会一改自己简朴的习惯,寻个热闹地方为白玉堂还上一席。
      所以即便今日白玉堂不能来,展昭仍然不能让自己忘记这个日子。买一件他喜欢的衣服,点一壶他爱喝的女儿红,摆下几道他爱吃的菜肴,不管他现在身在何方,想必会感到有一个人在记挂着他。
      望着对面空空的座位,展昭微颦双眉,垂下眼帘笑了笑。
      不可空做悲戚,玉堂不会有事。他向自己说着,提壶再斟满酒。

      展昭自斟自饮,待到店小二将蒸好的鲤鱼端上来的时候,他已饮完那一注子酒,便唤小二再添酒来。小二将菜摆在桌子上,答应着下去。
      下楼之际,小二不由得心中好奇,偷偷向展昭望去。见他脸上看不出悲喜之色,只隐约看到他将鱼划开,夹在对面那空位子所摆的碟子里。酒楼之中类似的事情倒也常有,但多为来客亲朋好友过世,心中过度悲伤,神情大多也不正常。但看今次这杯中酒也未洒在地上,所等之人不似是死了,这客人呢,气度凛凛,讲话又十分文雅客气,实在也不像是疯癫。店小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搔搔脑袋下楼去。
      就在这当,店门口又走进了一行人。店小二见客人来到,连忙上前招呼。
      “客官!客官里面请,请问打尖儿还是住店?”
      只听一个浑厚男声问道:“你这里可有上房?”
      小二应道:“有!尽有!小店后院两层均是上好客房。”
      那人便说道:“如此甚好。你给拣后院清雅干净的去处,开五间上房。另外不管那一层有多少房间,好坏不分,我全都包下来。若是已有客人住了,我们付你双倍银钱,你与我安排他们另换房住。”
      店小二一听,来了精神,连声应道:“没问题没问题,客官里面请。客官可用过酒饭了?不如先在这里稍坐,容小人去后面打点。”
      展昭此时已略有了一两分酒意,身子微微斜倚在栏边,持杯独自慢酌。虽然暗暗有些出神,但心中的机警丝毫未有褪去。那一行人走进店门的时候,他余光已经看到,只是并未有所动作,凝神细听那人与小二的来往言语。现下听那人一番话说出,声音浑厚低沉,听得出来人内力不弱,有着相当的修为,便将目光向楼下柜台边移了过去。
      一看之下,展昭皱了皱眉,感到那说话之人十分面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再细看去的时候,小二已经往后院去张罗,只见那人却不往店里坐,却向大门口走去,亲自挑起门帘,恭恭敬敬的迎了两个人进来。这两个人一男一女,均是衣饰华贵,男的温文儒雅,气度不凡,女的雍容华贵,百般娇柔。
      这一眼望过去不打紧,展昭险些将唇边的酒浆呛在喉咙里——那不是当今天子和自己的师妹庞贵妃又是何人?
      认出了皇帝,适才说话那人展昭自然也想得起来,怪不得如此眼熟,正是大内御林军统领秦愈没错。
      这两人踏进店中,身后随行仍有十数人,先后都跟了进来。秦愈打躬称一声:“家爷,夫人,请里面少坐,店家已经去打点房间。”
      这仁宗皇帝虽然微服出巡,一派天子气概仍旧不改,未曾开口,已先吸引了店内众人的目光,全部齐刷刷的向着他们望去。赵桢对这种注目显然早已习惯,并不以为意,微笑持起爱妃的玉手,走进店内,在当中一张桌边坐了下来。秦愈紧紧的随侍在旁侧,向店内四下环顾。
      展昭见他目光向楼上扫来,忙将楼栏边的竹帘微微拉落,挡住自己头脸。回过头来,只将余光从竹帘的缝隙里向下观望,再举起杯来,掩饰心中一阵欣喜若狂。果然上天有眼,竟将皇上也带来此处,展昭大松了一口气,心道:“如此一来,一切便好办了。”
      不过好景不长,还容不及他思量如何找个机会向皇上禀明一切,楼下店堂内的气氛已经生了变化。展昭身入朝堂之前,曾闯荡江湖多年,他的江湖经验远比下面这十数名大内高手要丰富的多。
      一楼店堂之中共有二十余张大小桌子,粗略估量,坐有百余名客人。展昭心下暗自吃惊,不由得埋怨自己太过粗心大意,进得店内这样久,居然不曾留意周遭情形。现下一眼扫落去,这百余人的举动神情,都看在展昭的眼里,竟是有一多半人绝非普通客商。多是些江湖人装扮成各样往来商人,早已在店中作势饮酒,实则在等候大鱼入网。只不知来人都是些什么人,又是如何得知天子今日会落脚在这家店?
      展昭心中各种念头飞快的闪过,搭在桌边的右手已经紧紧握住了画影。楼下虽然仍旧歌舞升平,随着貌似头领的几人纷纷转过了身来,向着皇上和庞妃坐的方向看去,暗里的气氛已经迅速剑拔弩张。

      <第二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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