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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背离 ...

  •   第三十三章背离

      “你到底想怎么样?”白玉堂冷冷向顾星霜问道,眼睛却不离墙边的展昭。
      展昭身上的白袍血迹斑斑,但看去却不像是伤口破裂所致。他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由白玉堂亲手处理过,白玉堂一看染血的位置便知。适才乍看去他还以为展昭又再受伤,现下借着灯火细细分辨,似是被他人鲜血所染,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句话是该你问我合适,还是我问你合适?”顾星霜道。
      白玉堂此时自己并不知曾有“囚魂”这一交易,是以自然不知道顾星霜心中窝了多么大的一团火。然换言之,要是白玉堂知道自己的记忆是怎么失去的,也断然不会再对顾星霜这么客气了。
      如果依着顾星霜往日的性情,恐怕早已不惜一切代价将展昭杀了,绝不会再让白玉堂见到他,但是她没有。并不是她不想杀,适才余慕秋把展昭捆缚回来的时候,她几乎失去理智当即就要动手。然而她长剑剑锋距离展昭脖颈处只不到一寸的时候,突然停了手,为了生生卸掉那一股用老了的力道,不得不将剑重重摔在了地上。而展昭老实的让余慕秋把他绑来巫神教是为了见白玉堂的,自然不会闭目等死,本已做好了反击的的准备,哪知却见这一巨变,他和余慕秋两人都十分出乎意料。
      她终究是个女人,再怎生狠辣,心已有所托,还是过不了这一关。
      白玉堂慢慢的回过头来,看了看顾星霜,开口道:“他是我的犯人。你现在不问我的意思,就把他绑来这里,难道我不该过问么?”
      “犯人?”顾星霜从桌上拿起一只茶盏,却不斟茶,只一手捏着空盏,“徐州城最好的客栈包下一整层上房,天琊,你可真会找地方关押犯人。”她向白玉堂一笑,脸上却没有笑意。
      白玉堂别过脸去,说道:“我在何处‘关押’犯人,自有我的道理。”
      顾星霜再笑道:“哦?什么道理,也说来让我听听。”
      白玉堂最不喜的就是顾星霜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便冷冷道:“与你有干系么?即便是出了什么差错,教主面前,我自有担当。”
      “天琊,”顾星霜的脸上再也挤不出一丝笑容,“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我从前……”一句话勾起白玉堂多日以来的心病郁结,苦笑道:“不错,我从前的确——不是‘这样’的。”他猛然回头盯住顾星霜的眼睛,话音低沉,却一字一句打在顾星霜的心上。想白玉堂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既然他已经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近日来他与展昭之间发生的事情,顾星霜便已明白了十之八九。
      “你不是要‘好好的说说话’么?”白玉堂见顾星霜不言,便继续道,“说吧。”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六个月以来,白玉堂的确从不曾这样对顾星霜讲话。顾星霜心里一股火涌上来,欲言又止,用力咬了咬下唇。
      白玉堂见她不言语,也不再多言,绕过顾星霜,径自走向墙边,弯身便去解展昭身上捆缚的绳索。
      只听背后“当”的一声,顾星霜将手中的空盏望桌上一撂,回手向着白玉堂便是一掌拍过来。白玉堂仿佛早知她有此一着,头也不回,抬右手从顾星霜手腕下面轻轻一格,便以巧劲卸掉了她掌力。顾星霜也并非当真要伤白玉堂,这一掌拍空,并不似如常对敌一般的再进杀招,只屈起两根指头、并拇指一齐扣向白玉堂的手腕。白玉堂右手一翻,也弯过三根手指,向着顾星霜手腕穴道上拿去,两个人同使的是小擒拿手的手法。只不过白玉堂的指力远大过顾星霜,且认穴十分精准,顾星霜虽然先出手,却落了下风,被白玉堂三根手指牢牢扣住了腕脉穴道,一时间手臂酸麻,动弹不得。
      “天琊,你……”顾星霜一阵急怒攻心,手腕吃痛,竟说不出话来,两眼直瞪向白玉堂。虽然她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心里准备,但是仍然想不到白玉堂竟然如此毫不容情的出手。
      白玉堂一招得手,立即也觉自己有些过分了。他日常闲来常与顾星霜过招切磋,现下顾星霜并未将他当作敌人看待,而自己却一出手便下了如此重手。看着顾星霜不解的目光,他想说一句什么安慰的话,但实在想不出来说什么。迟疑了一下,松开了她的手腕。
      我这是怎么了……白玉堂心里暗暗懊恼。一看见这个人,自己的行为就变得反常。
      顾星霜柳眉微颦,竭力压制自己的心神,一言不发的望着白玉堂。她并非不想说话,而是不敢说话。她害怕自己此时一旦开口,一切就此无法继续下去,虽然她不知道再这样继续下去会有什么不同。但是今日的她已不是过去的她,后院中顾明轩那一席话看似没有得到她任何的回应,但事实上却令她真正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此一时刻,她踏进这个房间,不管是顾明轩还是白玉堂,抑或是余慕秋,谁也不知道她已经为这件事做出了决定。
      白玉堂不看她的目光,却也没有再去解展昭身上的绳索,只茫然的望向展昭。迷茫来自于他对自己的不解,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作出这样的举动。
      展昭双手被反剪在身后,侧身伏在地面上,看不清白玉堂的神情,事实上他此时也没有去注意白玉堂的神情,他把惊异的目光投向了坐在一边的顾星霜。再蠢的人,也看得出白玉堂和顾星霜之间绝非寻常的关系,何况是对白玉堂每一个眼神每一寸心地都了如指掌的展昭。
      三个人就这样静静不语,对视了良久。

      桌上的烛火无声的流淌着,让黑夜中的整个房间跳动在一片淡淡的橘色中,但是这橘色却没有为房中的空气带来丝毫的暖意。
      没有人率先打破沉默的僵持。
      然而随着桌上的蜡烛一截一截慢慢变矮,白玉堂忽然发觉——展昭的姿势似乎有一些奇怪。在这一个念头的引导下,白玉堂再认真的向他打量了过去,他茫然的目光在瞬间急速的聚焦。
      “他并没有被点中穴道……”白玉堂心里一惊,第一反应是用余光扫视了一下顾星霜,顾星霜正在看着他,那目光白玉堂虽然不懂,但也感受到了一种难耐的压抑。
      如果说白玉堂此时此刻仍有着失忆六个月以来境况下那种冷静的观察力,他一定不会看不懂顾星霜的失常。他不知道顾星霜在这一瞬间的失常,其实是他们不需要任何牺牲的唯一一条出路。然而他现在,只在这一刻,偏偏无暇顾忌。他向顾星霜投去的那唯一一眼,只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她没有在看展昭,是以她应该还没有发觉展昭身上穴道的异样。
      余慕秋的武功虽然当不上多少层次,但决不至连一个捆缚住的人的穴道也点不中——是他事前自行逆运经脉,将自己的穴道移了位。白玉堂的目光快速的扫过展昭周身大穴本应所在的位置,一抹赞赏的光彩划过他的眼中。
      “好你个展昭……”白玉堂不由得在心里偷笑了一声,“看来我这位‘得力’的干将,是从头到位让你耍了个团团转……”

      “天琊。”顾星霜开口唤道。
      白玉堂此时的脑中正有千百个念头飞速的转过,盘算着如何将展昭从徐州分坛这看似寻常人家、实际上守卫森严不亚于总坛的地方安全的带出去,并且是在不让他再多得知巫神教任何一件内部事务的前提下——不管是为了展昭也好,还是为了他自己的‘良心’也好。
      这一刻,白玉堂没有能听到顾星霜的呼唤,这一声呼唤,顾星霜只觉耗尽了自己二十余年以来全部的精力。
      顾星霜没有发作,望着白玉堂又再轻唤了一声:“天琊。”
      白玉堂微微侧过头来看着她。
      顾星霜仍旧望着他,她本来有很多话想要说,但是她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力气了。
      放他们走吧……那转瞬间的一刻,顾星霜疲惫的想道。她从不曾想到,自己会有如此无力的一天。她已经分辨不清楚这无力感的来由,是从哪一时开始,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是从刚才,见到白玉堂注视着展昭的那一个目光的时候起么?还是……从自己在后院中再次见到如假包换的展昭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抑或是,白玉堂不在教中的那备受煎熬的数日时光里……终于再见到他身影笑颜的那一刻?……还是白玉堂在接到对赵祯的密杀令的那个同样月圆的夜晚……祭祀大典的时候,他代替爹爹宣读祭文的时候,那与教祖顾玄觋酷似的面容所散发出的光辉……他第一次唤自己为‘星霜’,虽然他注视自己的目光是那么的迷茫……十三个日夜,他昏迷不醒的时候那寂寞的心跳声……得知‘白玉堂已经死了’的时候,接过画影,展昭眼中的神情……饮下囚魂的时候,白玉堂最后真正的作为‘白玉堂’,向自己望来的最后一眼……的时候么?
      不知道。
      “天琊,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的回答我……”顾星霜失神的望着白玉堂,失神的说道。
      白玉堂不答,转回了头。
      顾星霜也不管他如何,只问道:“你认识这个人?”说着,伸手向展昭指了指。
      展昭继续佯装全身穴道被点,虽然他很想转头去看白玉堂的神情,但碍于此时的姿势,将目光从顾星霜脸上移开,他微微闭上了双眼。
      白玉堂随着顾星霜的手看向俯在地上的人影,那双闭上了的眼眸在月光和烛火的映照下,就像描画在锦绢上的两道深深墨迹。白玉堂点了点头,低声道:“是。”
      顾星霜顿了一顿,收回了手,又问道:“是在…认识我之前,认识他?还是在之后?”
      闻听这句问话,展昭心里一阵悸动,闭着的双眸漠然挣了开来,逼视向顾星霜。
      这个女人要做什么?
      白玉堂看了她一眼,淡然道:“之前。”
      顾星霜缓缓点了点头,喃喃道:“好。”说罢,又再沉吟了半晌。突然猛抬头道:“十年前……”然而只说了这三个字,声音戛然而止。她想问的是——你可记得,十年前楚州文楼,你见过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她忽然想起来,白玉堂不可能记得。他的记忆,是她亲手夺去的。她骤然发觉原来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件事:囚魂不只把展昭从白玉堂的记忆中抹去了,原来也把她自己从他的记忆中,永远的抹去了。
      这一发现让顾星霜心痛欲碎。顾明轩所说过的一句话,她现在终于懂了。
      “十年前?……怎么了?”白玉堂不解问道。
      顾星霜很快的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在凳子上向下微微一沉,笑道:“没事。”
      ……
      抬起头来,顾星霜惊诧的目光对上了她从未见过的、白玉堂认真专注的眼神,竟然在注视着她,注视的她那一瞬间竟然无法呼吸。忽然间,白玉堂毫无预兆的一步抢了过来。
      顾星霜只觉一股她所不熟悉的男性的气息排山倒海的扑面而来,她的身体被什么坚实压倒了,她的视野被什么温柔遮蔽了,她的双唇被一种炽热猛然间牢牢的封住,之后,她只觉自己身体里所有的气力都被这炽热迅速的灼烧,消散不见。这一切的不熟悉让她惊恐的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一样任人摆布了。
      白玉堂就这么凶猛的吻住了顾星霜,他过大的用力使得两人之间的桌椅板凳“乒乒砰砰”的倒下,使得顾星霜从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不知怎么样就站了起来,仿佛不需要挪动脚步就糊里糊涂的退到了墙边。白玉堂将顾星霜狠狠的推到墙壁上,结结实实、严严密密的吻着她。
      这一幕让俯卧在地面上的展昭同样在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无法呼吸了。他忘了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竟然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从地面上霍然坐了起来。不过顾星霜此时不会看到了。
      天琊……
      在初时的惊讶稍稍缓和之后,在终于明白了白玉堂正在做什么之后,她的泪水仿佛断线的珠子,从两个人的脸颊中间直直滴落了下来。“天琊…”顾星霜在心里黯然向白玉堂说道,“也好,这样很好。
      等到你放开我的时候,我就放开你……到这里就够了,我真的做错了,你们走吧。”
      顾星霜一辈子,只有这一次冲破了自己心中的魔障。而白玉堂这辈子,也就只有这一次为了达到目的,蒙蔽了自己的良心做出了一个错误的抉择。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唇舌忽然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骤然分开,白玉堂向后退了一步,唇边缓缓的流下了一缕血迹。
      顾星霜愕然怒视着他,身体却不听使唤的顺着墙壁一寸一寸滑了下去,“你……”顾星霜难以置信的看着白玉堂,“你竟然这样…对我下药……”“对不起……”白玉堂的呼吸有些急促。在彻底委顿在地的前一刻,顾星霜在身体屋里的下滑中透过白玉堂袍袖与腰间的缝隙,看到对面墙边的展昭正茫然的坐在当地,她瞬时间明白了一切。
      绝望的颜色出现在顾星霜的眼眸中,化作了怒火。
      “想不到你会…做如此卑鄙的事…”顾星霜从齿缝里愤恨的说道。
      白玉堂没有辩驳,颓然转身,向展昭走去。
      从地上扶起展昭,白玉堂抽出画影走到他背后,去割捆缚在他双臂上的粗麻绳。展昭却像被什么惊吓到了一般,猛然躲闪了开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展昭不解的向白玉堂问道。
      白玉堂很快的闭眼向一旁叹了一口气,仿佛没听到展昭的问话,低声道:“我知道你挣的开这绳索,但是你知不知道同时你也会挣开你的伤口?”
      “玉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展昭重复道。
      白玉堂突然间失控的大声向展昭吼道:“我怎么知道!?”
      那双如水澄澈的眼眸中谴责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狠狠刺痛白玉堂的心,逃避的欲望驱使他加大手里的力道,一把抓过捆住展昭手臂的绳索,干净利落的“唰”一声,手指粗的麻绳断裂开来,四散纷落在两人的脚边。
      似乎感到自己的态度在此时也许过分逼人,展昭看着白玉堂眼中露出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的神情,禁不住不忍,放低声音无奈道:“玉堂……”
      不过展昭的话没有说出来,白玉堂再次突如其来的伸出二指干净利索的连点了展昭胸前的五个大穴。“你……”展昭愕然望着白玉堂,这一次他的身子是真正再也使不出一点气力,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白玉堂面无表情,伸手接住了他软倒的身体,小心的放下来,让他的背倚靠在墙壁上。确认了展昭已经陷入昏迷的身体不会摔倒之后,白玉堂大踏步走到顾星霜面前弯下身来。
      “你干什么!?”顾星霜怒道。
      白玉堂不答,一手揪住她衣领,另一手像提猫狗那样抓住她的脖颈,几把便将她身上所披的那件同样印有象征着权位的玄觋印的外袍扯脱了下来。不去理会顾星霜的愤怒,径自走回到展昭的身边,用那件黑色长袍尽量包裹住他的身体,拉过宽大的袍袖遮掩住他的脸容,顺势将他拦腰横抱起来,跨步望门外便走。
      “站住!”墙边的顾星霜中了自己大哥研制的麻药,全身瘫软无力,却仍然能够说话。
      白玉堂看也不看她,抱着展昭头也不回的继续向门口走去。
      “天琊你…!你今天走出了这个门,就世世代代永远是神教的罪人,你知不知道!”
      白玉堂停住了脚步,并不回头,淡淡应道:“我知道。”
      顾星霜咬牙道:“如果你自认为你能躲的了一生一世的话,尽管走!不要回来!只要你……”
      白玉堂站在原地没有动,等着她把话说完。顾星霜喘了两口气,缓上一些气力,盯着白玉堂的背影,一字一句的说道:“只要你没有忘了你今天的地位,是从哪一个人手里得来的,而那一个人现在又身在何处。”
      闻听此言,白玉堂没有吃惊,倒是哑然失笑,轻轻苦笑了一声道:“星霜,明轩哥说的真是没有错。你的每一个疑问,你自己都知道答案。”
      用吴剑和右翼中五十六个弟兄的性命来威胁我么?你明知道我一定会回来。只要待我把这个人送离徐州,永远的送离这片纷乱之后,你愿意拿我怎样就怎样吧。既然我不能相信你,又不可以否认这份恩情。
      白玉堂自嘲的冷笑了一声,抱着展昭跨出了房门,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在顾星霜的视野中逐渐远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你走吧,我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白玉堂在心里默默的说。
      马车里,清醒过来的展昭一言不发,背靠着车壁安静的坐着。白玉堂坐在轿帘边,侧身倚在车门框上看着他。
      你想要说的话,你的顾虑,你的心意,我都明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的确已经都明白了。如果我还能想得起过去,此时应该会对你说:原谅我做这样的决定。不过不必说了,因为我想不起来。
      两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直到白玉堂终于首先打破了沉默的尴尬,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约莫再有三里地,就回到去谢家那条路上。”
      展昭轻轻点点头,没有说话。
      白玉堂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你的朋友在那里等你。”
      展昭抬起眼来看着白玉堂,问道:“你呢?”
      “你不用管这么多。”白玉堂道。
      “玉堂,”展昭道,“跟我一起回去吧。”
      “你不用管这么多。”白玉堂垂下眼帘,重复道。
      展昭皱眉追问道:“那你要去哪里?”
      白玉堂笑道:“去哪里?佛我已经送到西天了,当然是回去。”
      “回去?”展昭急道,“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巫神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回去做什么?继续做杀手,做邪教的帮凶,继续不问理由的去无止尽的杀人?……”
      “你管的太多了。”白玉堂冷冷打断他的问话。
      “你不能再这样下去,玉堂,你不是这样的人,你不会甘于这样的生活。如果你有朝一日重拾过去的记忆……”
      “我想不起来!”白玉堂再次打断展昭的话,大声向他喝道。
      展昭顾不得那么许多,也向白玉堂大声喊道:“还有很多亲人在等着你回去!”
      白玉堂心中涌起一阵悲意。“亲人……我真的有亲人么?”他心中暗暗想道。就算有,如今也没有什么分别了。他相信展昭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如果他现在不赶回巫神教,就会有五十七个人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们的亲人,这些人都是他的兄弟,是为他卖过命的人。
      “够了玉堂,你已经杀了很多人,那些都是无辜的人!”展昭怒道。
      白玉堂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你也已经杀了我很多兄弟,他们也是无辜的人。”
      展昭语塞。
      一时间周遭仿佛寂静无声,只听到马蹄与车辙发出规则的声音。这单调的声音继续了没有多久,天地之间,又再响起一片细密的雨声。灾年的坏天气中,已经连续两日晴天,的确是时候该落雨了。
      一路之上,两人再没有话。
      “你走吧,我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当看清了路边一个简陋的标牌上涂写的几个字,白玉堂这样说道。

      忽然间,拉车的马匹发出连声嘶鸣,车子停了下来。白玉堂机警的握紧了画影,不等展昭向外观看,便一把扯下车帘挡住了门口。
      两匹坐骑迎着马车疾驰而来,待到白玉堂看清了来人的容貌,不禁再一次失声笑了出来。
      老天还真是有眼,这最后几步路你也替我省下了。白玉堂戏谑的昂头看了看天空,在心中笑骂道。骂罢,又将车帘重新掀起,向车内道:“去吧,你的朋友来寻你了。”
      展昭探身向外望去,看见了自己的师妹小蝶和脸上尚有几分稚气未脱的玉吟仇。两人均骑着马,衣衫虽是粗布,但颜色依旧光鲜,让多日以来已看惯了黑与白的展昭感到恍如隔世。这两个人的出现像是从梦魇中猛然敲醒了他昏聩的头脑。
      “来的正好。”白玉堂向两人笑道。“我遵守约定,把他给你们带回来了。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说罢,他回身向展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却不等他下车,自己先跳了下来。
      展昭怔怔的看着白玉堂没有动,那梦境虽然是个噩梦,却不知为何不忍离开。
      “师兄!……”小蝶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显然她有十万火急的事情难以再忍耐,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展昭跳下马车,向两人走过去。小蝶顾虑的向白玉堂投去了警惕的一瞥,白玉堂不易察觉的微微耸了耸肩,后退了几步以“回避”。
      展昭的心中此时虽然仍有七分恍惚,但见到两人如此神情,已经猜到了事情不好,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小蝶和玉吟仇两人立即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人抓住展昭的一个胳膊,一刻也不停歇的急速诉说起来。
      话语听得进耳朵里,却听不明白它的意思。展昭忍不住回头再向马车望去,却发现白玉堂并没有上马车,而是已然转身步行渐渐走的远了。
      “小蝶,”展昭打断了她心急火燎的叙述,这恐怕也是他的心中,这辈子第一次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天下事。原谅我,就这一刻,就只这一刻……展昭向两人匆匆说道,“我还有事没有了结,你们等我一下。”
      说着,他转身向那正在不断远去的黑色身影追出了两步。又回头看向细雨中小蝶和玉吟仇茫然的脸,恍然看到不远处一片小小的凉亭,便道:“对不起小蝶,你们先到那里避一下,我很快就回来。”说罢再不及解释什么,转身快步奔去。
      白玉堂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展昭再奔了几步,急道:“白玉堂!你要去哪里?”说着提一口气,便纵跃追向白玉堂的背影。
      白玉堂的步伐始终如一,没有变快也没有变慢。展昭两个纵身,已然追到了他的身后。
      只听“呛啷”一声,眼前一片寒光闪耀,白玉堂毫无预兆的拔出了画影,回身向展昭劈来。展昭一惊,身子下意识的向后闪去。待到他反应过来了面前是白玉堂在对他拔剑相向,一阵气苦涌上,心道:“也好,如此不明不白的纠缠下去,到不如让你一剑刺死我来的干净利落。”想着,足尖又再使力,飞身向前,这次竟是奔着白玉堂的剑尖上扑了过去。
      白玉堂见他如此,也吃了一惊,剑意回拢,向后疾退三步。“唰”的一声,将画影平指向前方,但却不再挪动脚步。
      他何尝能再度下得了手伤害这个人?
      第一股纵跃的力道已尽,展昭没有再继续发力,向前踉跄了两步,慢慢停住了身形。面对着这样的白玉堂和画影,他只觉自己没有气力了。
      在展昭的记忆中,画影的光芒从不曾这样刺眼。那寒光在雨中好似一道利刃,劈开了漫天遍野的水滴横在两个人的中间,将两个人远远的隔开。曾几何时,画影每每出鞘总是会带出一片灿烂的霞光,那光芒让夕阳也相形失色。展昭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也没有见过那一片霞光。
      画影真的是一把好剑,它能猜得到主人的心思。
      “玉堂,你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但我最后请求你一次……不要再回巫神教了。”展昭的声音有了些许的颤抖,“跟我回去吧。”
      白玉堂的心又再重重的颤了一下,一股沉重的钝痛压的他胸口一阵憋闷。
      “跟你回去,我何尝不想?…”
      只可惜,这句话展昭听不到。巫神教的死牢里,还有五十七条性命系在白玉堂的肩上,不论他有多想将这句话说出口,也唯有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化为一个目光,深深的看了展昭一眼。
      “教主和星霜与我有恩,我不能知恩不报。”
      这句话在数日前对于不知道真相的白玉堂来说,的确是一句心里话。而如今为了敷衍展昭,他不得不再把这句话搬出来。
      既然你和我一定要死一个,那么……
      白玉堂看着站在对面不远处那个单薄的身影,突然有一种愿望,他想要把这个身影装进眼睛里,刻印进心里。虽然与这个人相识不久,或者该说是‘今生’,与这个人相识尚不久…
      画影刃上映出的寒光渐渐淡漠了下去,白玉堂的右手臂缓缓垂下,剑锋划过雨滴,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一道黑白混杂的黑影从空中划过,他将还入鞘中的画影向展昭抛了过去。展昭伸左臂起手抄住。
      白玉堂知道展昭要说什么,不等他开口便点头道:“我知道这是我的。”
      展昭欲言又止,怔怔看着白玉堂。
      “你不是总说它有灵性么。”白玉堂苦笑道,“它真有灵性的话……还是跟着你比较好。”
      说罢,仿佛害怕听到什么言语会动摇他好容易狠下的心,白玉堂不再抬头,转身向林中走去。
      黑影与白衣之间的距离,一步一步的远去。

      “等等!”展昭突然出言阻拦道。
      此时如果再不尽全力留下他,恐怕会后悔一辈子。
      “玉堂,我们始终没来得及好好的谈一谈,我还有很多话要问你。”展昭道。
      白玉堂收住脚步,回过身来望向展昭,半晌,开口低声道:“还有……什么话?”
      展昭言语一窒。还有什么话?的确有很多话,这些话都在自己的脑中,日日夜夜盘踞不去,但是此时此刻,似乎哪一句都已是多余。
      “玉堂,我不会骗你。”展昭艰难的启齿道,“巫神教不是你该留的地方,你不能再这样下去。”
      玉堂跟不跟自己走倒是其次,但是绝不能再让他回去那个地方。
      “我没什么不能。”白玉堂打断他的话,冷冷的说道,“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但是我已经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白玉堂。”
      展昭心中一恸,这是他最不想听到的话。面前的这个人,到底还是不是过去的白玉堂?这个问题他已经在心中问过自己千百次,每一次他都坚定的认为一定是。
      或者说,就算不是,也没有关系。
      然而,没想到这句话由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这样的让人心痛。
      “我尽力了,但是我找不到他。”白玉堂说道。
      一阵风吹来,将白玉堂身上黑袍宽大的衣袖吹起,飘扬在雨中。
      展昭抢上前一步,急道:“我们可以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我……”白玉堂只说了一个字便被展昭打断。展昭此时的心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他不知道白玉堂何时就要转身离开,这一次离开,恐怕就真的不会再能够回的来。
      “我们可以回陷空岛,大嫂医术精湛,说不定有办法帮你找回记忆。”展昭不想让白玉堂说话,所以他拼命的找话来说。“或者……我们可以去各地寻访名医,天下之大,一定会有高人能够治好你。…师傅对我说过,她说西域藏龙卧虎、高人辈出,我们可以去试试看……”
      展昭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没有再说下去。他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从白玉堂的脸上移开,短暂的逃避之后,又慢慢的移了回来。那目光已经近乎于乞求。
      白玉堂心里一阵绞痛,他看出了眼前人的慌乱,而那慌乱来自于对自己即将离去的恐惧。他艰难的转动自己的脖颈,微微摇了摇头,说道:
      “我也没有骗你,我真的找不到他。”
      出乎白玉堂意料的是,展昭此时却平静了下来。
      “玉堂,你找不到谁?”展昭问道。
      白玉堂叹了一口气,道:“我找不到白玉堂。”
      展昭仔细的看了看他,再问道:“那你又是谁?”
      白玉堂低下头来不看他。
      良久,展昭见他不答,却替他说道:“你想说你是天琊?”
      白玉堂克制住自己想要去捂住胸口的动作,答道:“不错。你说过,白玉堂是一个侠者,我呢?”他抬起头来再看向展昭,苦笑道:“我是一个双手染满鲜血、视人命如草芥的杀手。”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再一笑,说道:“所以,不配跟你回去。你等的是白玉堂,不是天琊。”
      展昭望着白玉堂,缓缓摇了摇头,问道:“玉堂,你在怕什么?”
      白玉堂闻言一怔,不解的看着他。
      “你不敢面对你自己做过的事情么?”展昭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确已经不是从前的白玉堂。”
      白玉堂目光微微一黯。
      展昭又道:“但你不是不敢,你是不想。”
      一丝疑惑从白玉堂的眼中闪过,他在心中默默的体味展昭这句话的意思。
      “我从来没认为白玉堂和你是两个人,没有什么天琊,你就是你。”展昭认真的望着他,一字一句道。“玉堂,你为什么要自寻烦恼?不管你忘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

      雨落的很静谧,淅淅沥沥,缠绕在林中的每一片枝叶间。这声音让展昭想起了谁家院,院外的竹林每逢细雨,也会发出这样安静的声音。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良久。
      够了,有你这句话,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看就已经足够了。
      白玉堂心里想着,一线微笑浮现在了他的唇边。
      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么?总是让人莫名的感到幸福。白玉堂望着这个‘让他幸福’的人,忽然开口问道:“过去白玉堂……”说到这里他毫无预兆的改口,问道:“过去‘我’习惯叫你什么?”
      展昭一怔,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件事。迟疑了一下,侧过头来,嗫嚅道:“你每次不服气要找我打架的时候…叫我‘猫儿’。”
      白玉堂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心道:“猫儿就猫儿,还什么打架的时候……”笑着,却觉眼中一阵潮湿涌上。
      “猫儿。”白玉堂抬头唤道。
      展昭“蓦”的抬眼望向白玉堂,却看到白玉堂向他璨然一笑,那笑容华美非常,与从前一般无二。
      这一声呼唤,展昭本以为今生再也听不到了。那一刻,他甚至以为从前的白玉堂真的回来了,一如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猫儿,对不起。”白玉堂微笑道。
      展昭的双唇颤抖了一下。雨逐渐的大了起来,一阵浪潮般袭来的雨声淹没了展昭和白玉堂两人同时轻声说出的一句话。

      猫儿,对不起。今生今世,我们就走到这里吧。

      两人的衣衫都已湿透,乌黑的发丝被水迹贴在额头和脸颊上。
      白玉堂的笑容渐渐凝滞,他再向展昭看了一眼,转过了身去。只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步。他背对着展昭没有回头,但似乎却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神情。
      “泉涸,鱼相处于陆…”白玉堂开口缓缓的念道。他念得确是很慢,似乎每说一个字都需要很大的力气。
      听到这七个字,展昭心里一阵急痛。后面还有十四个字,如果问展昭这辈子最不想要从白玉堂的嘴里听见什么,那一定是这十四个字。
      不要再说了……别再说了。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白玉堂续道。
      并非听不到展昭心里的痛苦,如果说白玉堂今生最不想要亲口说出的话,那么也一定是这十四个字,不管是他的‘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只是,如果他此刻不说,也许背后这个人将要痛苦一辈子。
      猫儿?为什么是猫儿呢?白玉堂心里戏谑的想着。难道因为他被封了什么“御猫”?不过看他的样子,有时候真的像只猫儿。猫儿猫儿……真是有意思。此时,白玉堂的心中不断闪过那日展昭讲给他听的,他自己的过去。那些事情像是故事,发生在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陌生人身上,可是这痛苦却如此真实的盘踞在自己的心中。
      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
      不错,你我确像是干涸的泉水中那最后的两条鱼。现在放开彼此,好过互相对视着痛苦到死。猫儿,我们已经是走在不同道路上的两个人,回到属于你自己的‘河流’中去吧。
      想着,白玉堂闭起双眼,微微抬起头,让雨水淋在自己的脸上,咬紧牙关,清晰的吐出了这最后六个字。
      “不如,相忘江湖。”

      痛苦的感觉,往往只在等待令人痛苦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才能感受的到。而当事情真的发生了,人们通常会觉得其实不过如是。至于缘由,一部分是因为发现真相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可怕,而另一部分,大约是因为人的心有时会麻木。
      雨中,白玉堂黑色的身形渐渐的远去。他走的很慢,但是很坚决,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回头。展昭白色的身影站在原地没有动,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再出言挽留。
      面前那正在离去的身影越来越小,雨幕在树林的地上溅起了迷雾,过早的让那个背影逐渐变得看不清楚。
      展昭仍没有动,握着画影的左手垂在身侧。唯有眼中不易察觉的一丝光辉,随着那背影的离去逐渐黯淡,静静的熄灭。
      背后不远处的亭中,小蝶和玉吟仇见展昭久久未归,终于按捺不住出来查探情况。却见展昭独自一人站在雨里,像塑雕像一般一动不动,两眼直直的望着远方。
      小蝶见状连忙快步奔了过来,玉吟仇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只得拉着马匹随在她身后跟了过来。
      “师兄,你怎么了?”小蝶一面问着,看到他全身都已经湿透,唯恐他伤口被雨水浸泡过又再反复,忙将自己的伞遮在他头顶上。那时的雨已经下的很大,玉吟仇见她只顾着为展昭撑伞,自己背后的衣裙立时已被雨水打湿,连忙双手扯起自己的袍袖,举在了她的头上。
      “白玉堂呢?”小蝶见展昭不说话,便又问道。
      展昭仍然不言。
      “到底怎么了,师兄你说话啊?”小蝶见他始终不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禁担忧起来,拉住他衣袖轻轻摇了两下。
      多年以来,展昭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与白玉堂之间出现了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玉堂的话太过决绝,展昭一路走来从不曾畏惧什么,而今次他终于失去了再一次追上去的勇气。
      展昭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他侧过头看了看师妹焦急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

      树欲静而风不止,斯欲爱而卿不待。
      一言之间,万古之愁。

      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愈发落的紧密。
      “小蝶,你说皇上被狄应抓走了?”展昭面无表情的问道。
      小蝶被他这一问,这才又想起这十万火急的事情来,急道:“不错。他们现在在距离应天不远的军营驻扎。可是从我逃脱出来已经有十天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离开军营转向别的地方,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为难皇上…师兄……”
      “别怕,皇上不会有事。”展昭打断她忙乱的叙述,低下头来向她微微一笑,道,“我现在就去救他。”
      小蝶一愣,在她印象里师兄是个讲话极斟酌的人。在朝中也好,在江湖也好,从未听他以这种口气说过赵祯,抑或是其他的事情。
      展昭却不多言,似乎也未看到小蝶为他撑在头上的伞。径自转过身来,从玉吟仇的手中牵过一匹马,飞身一步跨了上去。身法轻盈利索,并不似重伤初愈。
      “展大人,你……”玉吟仇也看出展昭有些不对劲,开口问道。
      展昭再次打断他问话,将画影向前一指,说道:“上马,头前带路。”
      “师兄你的伤……”小蝶担心道。
      “不碍,早已经好了。”展昭低头道。
      玉吟仇和小蝶两人对视了一眼,均想再多问只怕也是徒劳。此时皇上的安危不知,大敌当前,多说无益。想着,相视点了点头,两人便也跨上马匹。
      三人都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往适才那一抹黑影离去相反的方向,在大雨中疾驰而去。
      漫天烟雨,落的是谁人泪…

      <第三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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