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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夙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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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夙怨
…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
——节自李太白《月下独酌》
两只古瓷杯轻轻一碰,放出“叮”的一声脆响,酒落愁肠,化作千般无奈,万般嗟叹。
几时起,这酒成了苦的?六月间暑气渐盛,月色却仍旧清冷。举杯的两人,似乎谁的心里也不好受。
放下酒杯,顾星霜长出了一口气,白玉堂却深深吸了一口气。
顾星霜看着白玉堂,白玉堂微微抬头望着挂在天边的那半轮残月。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喜欢看月亮,那里面似乎映着一个什么人的身影,但他看不清楚。便正如映在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影一般,他似乎知道那是谁,或者说他几乎相信那是谁,但他依旧想不起来。
不过其实就算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关系……白玉堂自嘲的想道:一个连自己是什么人都想不起来的人,就算看清了那个人影又能如何?
每当这种时候,一股莫名的挫败感就会充斥进他的头脑。就像现在他已然不相信面前的这个女人,但仍然不得不与她坐下来饮酒。并非不可以拒绝,而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拒绝。连自己都不知道理由的事情又让人如何去做?
可是他就是不想做,他恨不能立时站起身来离开。白玉堂的头又疼了起来,不禁皱眉抬起手来抵了抵额头。
“你怎么了?”顾星霜的声音里听的出关切。白玉堂摇头不语,提壶自斟。顾星霜按住他的手道:“头痛就别喝了。”白玉堂抬头看了看她,淡然道:“你叫我陪你喝酒,我怎能不喝?”说罢再举起杯来,昂头一饮而尽。顾星霜语塞,回头把目光转向一边,半晌,说道:“你这哪里是在陪我喝酒……”无心之言,在白玉堂此刻的耳中听来,却是格外的刺耳。
心中一阵气苦,让白玉堂脱口而出冷言道:“不是陪你又是陪哪一个?”说着,又斟满一杯,仍是一饮而尽。
“天琊……”顾星霜皱眉道,“你别这样。”
白玉堂仍是不言,他实在不知道此时还能说些什么,只径自默默再将酒盏倒满,拿起来向着顾星霜放在桌上的杯子轻轻一碰,便向唇边送去。顾星霜再次按住了他的手,说道:“你想喝酒我不拦着你,但是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一口东西…还是先吃点什么吧。”说罢提起箸来,扫了一圈桌上的菜肴,又放了下来。拿起调羹,从桌子中间的汤盆中舀了半碗热汤,递在白玉堂的面前。
白玉堂垂首半晌,接了过来,却不动筷子,只将碗放在桌边,却开口问道:“星霜,你曾给我讲过我们初次相遇的情形,现在我想再听你讲一次。”说着他抬眼仔细的看向顾星霜,“可以么?”
这个目光让顾星霜不寒而栗,她不由得想起了白玉堂服下囚魂之后初次醒来的那一天,也曾以这样的目光注视自己。那目光并不犀利,只是很空荡,却好似能够无声无息的穿透自己的身体。“天琊,”顾星霜有些心慌,她倔强的竭力压制着自己眼中的闪躲,只答道:“我们怎样遇见也好,你只需要知道我是真的关心你就够了。”
真的关心我?白玉堂禁不住无奈苦笑,说道:“你把我右翼下五十几个弟兄押进死牢,却让我坐在这里陪你喝酒。”
“天琊……”顾星霜的话说不下去。白玉堂今天的神情让她感到很奇怪,她的印象里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过去相处的六个月时间以来,顾星霜对他若即若离、似亲实疏的态度其实早已习惯。他一向宁可去和余暮秋喝酒,去找顾明轩听他讲那些枯燥无味的医书,抑或是干脆去和他右翼旗下的教众呆在一起,教导他们武功,自掏腰包请他们喝酒吃饭,也不会如今天这般痛快的答应与自己坐在这里花前月下的对饮。
顾星霜是一个冰雪聪明的人,她不是不明白白玉堂始终不相信她。但作为一个女人,一个面对着自己深爱之人的女人的时候,她不得不强迫自己被一些虚无飘渺的假象蒙蔽住双眼,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一点欣慰或说是,幸福。但是今次不同……
白玉堂虽然失去记忆,但从来没有放弃过他自己。可是现在他似乎已经不在乎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顾星霜甚至觉得他在自暴自弃,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否知道了什么?
顾星霜正欲开口说话,此时却听得院门口“哐啷啷”几声大响动。两人一齐转头望去,见是一队伺候服侍的小厮和侍女从小径经过走向后厨,当中一个小厮绊倒在地,食盒散落了一地。白玉堂知道顾长天和分坛主以及各旗主都在偏厅用晚饭,此时时辰不早,仆役们已在收拾残局、清洁打扫,是以并不以为意。只回过头去,呆呆望向顾星霜背后的花坛。
待到仆役们收拾停当散尽,两人相觑而坐,一时之间,后园中静的尴尬。
“……我回房去换件衣服。”顾星霜似是不愉,站起身来拂袖而去。白玉堂无心无力去管她,由她自去,自己仍是提壶斟酒。
顾星霜的身影在小径尽头隐去,并没有回房,却转了个弯,来到厨后的矮墙边。适才打翻食盒的那名小厮此时正等候在那里,见顾星霜走了过来,迅速的行了一礼。顾星霜向他一摆手,急问道:“什么事?”那人凑前一步,压低声音向她秉道:“少教主,顾先生刚才出去了。”
虽然早在意料之中,否则也不会派人盯住他。但是闻听此言,顾星霜仍是柳眉一颦——
这是近几日来的第五次了。哥哥,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少教主…按您的吩咐,已经有人跟了顾先生去,沿路会留下记号,您看…?”那小厮邀功心切,见她迟迟不语,不禁自有些沉不住气。
沉吟了一刻,顾星霜脸上的温度骤然下降。她点了点头,动作虽然不大,但是十分沉重,仿佛需要做出一个郑重的抉择。不过此时除了顾明轩之外,自然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所抉择的究竟是什么。
“去告诉余暮秋,让他暗中打点起他们十二旗的好手。不管顾明轩去见什么人,一并给我带回来。一个也不许死,但是一个也不许放走!”顾星霜冷冷的下令道。
……
人到底是在什么境况之下会变的如此怯懦?灯下,阑珊一抹独影,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字纸。展昭只觉自己此生从不曾这般无力过,他甚至觉的这已经不是他自己。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为了等那个人,不是宁愿放下一切疑惑,乖乖听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吩咐住在这里养伤?然而那人来了又走了,自己却为何连追出去问一句话的勇气也没有?
勿牵勿念,就此别过……玉堂.
玉堂怕的是什么?躲的是什么?展昭想不明白。
但让他更加不明白的是:他自己又在期待什么?相信什么?逃避什么?
当日白玉堂为展昭包下的是这马家客栈二楼的整整一层上好房间,现下夜已渐深,他派来伺候展昭的小厮此时想来已在隔壁房里歇下了。
客房里摆着一面一人高的大铜镜,铜镜里隐约映出一个白色的身影。镜中人的目光凝视着前方,似是在看着自己,似又不是,有几分迷离,但没有犹疑。良久,镜外之人禁不住抬起一只手来缓缓向镜子中伸去,却在触碰到那冰冷的镜面之前的一瞬间停了下来,回手到自己的胸前缓缓的理了理白色华服的衣领。
穿起来,略有一点宽大。
展昭转过身来,将自己的目光从镜面上挪开,心道:“不必再等下去了,玉堂不会再回来这里,他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烛光跃动,烛影凌乱,展昭右手轻轻一送,将那张薄纸递在火苗之上。那字条在他手上轻轻一跳,便在火光之中舒展开来,化作了一线轻烟。
与玉堂失散在三涧山那日起,昏迷中被俘、得知玉堂的“死讯”、追截巫神教的杀手失败、假扮皇上与玉堂再相见、为他所伤又为他所救,直到这里。从始至终都在被人牵着鼻子走,没有掌握到半分的主动。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隐情。玉堂的记忆定是当日为救自己,在激流中重伤才失去的。玉堂秉性太重情义,想来必是失去记忆之后受邪教之人的迷惑,才会有今天的局面。不管其中前事因由如何,却不可坐视他一人孤军奋战。自己的身体未曾痊愈,这一点他心里清楚,他也不会再拿玉堂拼了命为他保住的这条性命去儿戏。但至少现在他必须离开这里,才有可能脱离开这被动的局面。
左手提起一个简单的包裹,右手却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长年与剑相伴的习惯,此时让展昭感到手中空的慌。青峰不在了,如今画影也不在了。
青峰是师傅的遗赠,与师妹的紫霞剑乃是一对。师傅终究是想要成全他们二人,只可惜青峰遗落在三涧山悬崖的山壁上,而紫霞想必好好的置于京中庞太师府里,如他两人一般,身在同朝,心已天各一方。
想起师妹,展昭不由得又再担心起圣上来。只不知他们现在是否平安,是否当真避过了这一劫?
至于画影……应是玉堂带走了吧?那样最好。只是这半年来展昭隐姓埋名、孤身一人走南访北查探案情,唯有画影与他朝夕相伴。此时忽然不见,倒叫他心里空荡荡的很是不好受。
想到这里,展昭还是忍不住自嘲的淡淡一笑,转念一想,从怀中抽出那根玉笛拿在了右手中——剑也好,笛也好,大到国仇家恨也好,小到衣食住行也好,自己的每一个角落早已留满了那人的痕迹。
既然逃避不掉,不如坦然面对。
阴湿的地牢中,满眼望去只有黝黑的玄铁。四壁、牢房、刑具、槛栏,一干用度物品,全部是黑铁制成,摸上去冰冷湿腻。偶有几堆冒着黑烟的柴堆燃着,烘不掉地牢中逼人的湿气。
一个脚步声由远而近,走的不快。大牢门口的两个当差狱卒见了来人,相视犹豫了一下,俯身行礼。那人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进了狱中。徐州分坛的死牢并不大,只有十数间牢房,长年未曾关押过什么人,地上所铺的稻草已经腐烂,阵阵发出潮湿的腐臭气味。白玉堂沉着脸,一路向牢底走去。
大狱的最深处有两间很大的牢房用来关押教中的重犯死囚,如今这两间牢房中却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白玉堂远远看的清楚,加紧脚步走上前去。一股扑鼻而来混着血腥的怪异气味让他心里一沉,紧皱起眉头。
“统领?”
一个靠着牢房门边蹲坐的教众先发现了白玉堂,不禁惊喜,脱口而出呼唤道。两边牢中数十人本来均已或躺或卧,昏昏欲睡,听得这一声呼唤纷纷睁开眼睛望过来,见果然是白玉堂无错,不由得散开一阵低低的人群骚动,都向牢门边聚了过来。
“你们……”白玉堂只说了两字,便说不下去。
牢中的人群让开一条道路,白玉堂抬眼看去,见是吴剑在一个年轻教徒的搀扶之下走到了牢房的槛栏边。白玉堂吃了一惊——吴剑全身上下血迹斑斑,显是刑伤所致。白玉堂来到巫神教之前他曾身居右翼统领,功力在所有旗主之中首屈一指,如今从墙边到铁槛边这短短几步路,竟是步履艰难。“吴旗主,你怎么……”
“天琊!你怎么能来这里?”不等白玉堂说完,吴剑打断他的话,并匆忙向他身后望去,见并无其他人跟来,略松了一口气。自白玉堂坐上了右翼统领的位子以来,吴剑始终事事踞礼例行,从不曾直呼他的名字,此时却顾不上这许多,又向他急道:“你进来的时候没有人拦阻么?”
“没有。”白玉堂被他一句话问懵,不解其意,只道:“吴旗主,究竟怎么回事?”前日顾长天说过如今教中有大事,右翼此次任务失败之事搁置一旁,相关人等暂时收押,一切等大事了结之后再议。如今怎么又对吴剑动了这样大刑?
吴剑见他一副万事不知的样子,立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自古诸事一旦挨上了一个“情”字,就再也难说的清楚道的明白。顾星霜、天琊、顾长天、顾明轩、余暮秋、还有另一个始终不知是什么身份的人,这六个人之间的互相猜忌、互相牵制、互相隐瞒的整个事情到此时为止,吴剑是第一个把这一切完全看明白了的人。只是今时今日他的身份地位,加之这六个人之间的关系,有些话他实在不便明言,或者说他也不应当明言。
他心里上下转念的当口,白玉堂环顾两个牢房中,却没有发现余暮秋的身影。
“吴旗主,余大哥呢?他没有跟你们在一起?”白玉堂问道,一股莫名的不详预感在他心里升起。
不等吴剑回答,一旁搀扶着吴剑站立的那个年轻教徒此时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倒想的起问他怎么没有和我们关在一起,怎么就不想想为什么你自己为什么不和我们关在一起?”
白玉堂心头一窒。为什么?整个教中有谁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白玉堂一向傲骨,一直以来只此事是他最大的心病,他也无一天不在尽力摆脱顾星霜硬搬在他头上的裙带关系。可此情此境之下这人一句实话,他无言以对。
“放肆!”吴剑转头向那人怒斥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和统领说话?”
“吴大哥!”那人不忿道,“到现在你还护着他?任务成功,功勋都是他的,现在失败了,我们要坐牢要赔命,他一个人安然无恙的继续做他的统领!”说着,向白玉堂怒目望去,咬牙道:“横竖都是难逃一死,如今我没什么不敢说的。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什么本事了?不过是少教主的一个……”
“啪”的一声,吴剑抡起左臂,重重一个耳光甩在那人的脸上,将那人打的一个趔斜。那人捂着脸颊,仍道:“吴大哥,你打我没关系。但我还是得把话说完!”说着他向两边牢里的人群扫视一圈,说道:“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是我王烈从来没有服过他是我们的右翼统领,在我心里只有吴大哥才配做我们的统领,不是这种靠女人才能过活的小白脸!”
吴剑厉声喝道:“住口!”
白玉堂站在老门外听着这一番话,心中一阵的气苦,只是此时他实在无法解释。牢中有一多半是吴剑现在十六旗的手下,加之之前吴剑曾统领整个右翼七年之久,起初右翼众人本来不服他天琊的就数不胜数,又何况是在如今这个情势之下?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此时牢中众人却无人应和王烈的话,一时间却静寂了下来。各人似是均有想法,也均有难言之隐。
吴剑回头看了看众人,点头向王烈道:“天琊的武功在我之上,他做右翼统领是按照神教的教规比武得来,由教主亲封,没有半点掺杂。你们就算不敬他,难道也不敬教主?不敬教规?不敬我们的祖宗家法了么?”
王烈闻听此言,也没了言语,只是显然心中不平,也顾不上管吴剑身体如何,愤愤回头自到墙角里面赌气坐下。
吴剑看了他一眼,向众人道:“你们也不要挤在这里,都回去坐下。”
众人神情不一,各有心事,也都不言语。听吴剑这样说,知道他和白玉堂自有话说,便各归各位,纷纷回到墙边草铺上颓然坐卧下去。
“吴大哥……”白玉堂一直认为吴剑对自己成见甚大,却想不到今时此刻他会在部众面前如此维护自己,心中颇感不是滋味。又见他满身刑伤,禁不住皱眉问道:“为什么会这样?”吴剑道:“少教主想知道你这些天来到底跟什么人在一起。”
闻听此言,白玉堂无奈点点头。顾星霜…顾星霜,这就是你所谓的“关心”?他长出了一口气,心中一股无明业火升起,叹道:“王烈说的不错,现下你我的确本该异地而处。”
吴剑两手握着栅栏,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白玉堂知他有话要说,便凑近两步。
吴剑神情严肃,压低声音问道:“天琊,你是否背着少教主在暗中保护什么人?”
白玉堂面色一变,不知吴剑何出此言,一时无法判断他究竟知道多少,用意如何,闭口不答。
吴剑道:“你有顾忌不肯说没关系,但此事并非只我一人得知,教中上下有分量的人都知道,看来少教主只是瞒着你一人。我虽不知你护的是什么人,但我信你的为人,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也好,我一定要奉劝你一句:别跟少教主做对。说句大不敬的话,她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性情我十分明白。”
什么叫做“教中上下有分量的人都知道”?他们知道些什么?
白玉堂直听的心里一阵堵,皱眉问道:“吴大哥,你是说她在教中上下行事部署,就只瞒着我一人?”
吴剑其人为人十分耿直,他知道顾星霜和白玉堂之间有男女情愫之事,因此才不便明说一些言语。但是白玉堂此时明白的问了出来,他虽为难,也是无法,便点了点头。
白玉堂心里禁不住冷笑了一声,暗叹自己果然料的不错。顾星霜怎么会真的相信自己?就如自己无法真正的去相信她。只是他不明白,顾星霜是顾长天的亲女儿,又是神教的少教主,她有什么需要防范忌惮于自己的?
吴剑又再低声道:“还有一事……天琊,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和余慕秋兄弟相称,但是如今我不得不提醒你,余慕秋入教至今七年,始终都是少教主的心腹。”
适才吴剑说道顾星霜对他表里不一,白玉堂并不引以为意。但这句话说出来,却让白玉堂心里重重的一沉。
“入教七年,始终都是少教主的心腹”,白玉堂何尝不明白吴剑此言的意思?他是说余慕秋很有可能是顾星霜安插在他身边的人,而当日余慕秋也曾对白玉堂掏心挖肺的说要他小心吴剑其人。他们二人究竟孰是孰非,白玉堂一时间不好分辨,但是吴剑的话却更加加深了他适才发现余慕秋不在关押的人群之中时,下意识所升起的不好的预感。
余慕秋是白玉堂始终以心相待的大哥,但吴剑正直的为人他也十分钦佩。要他去选择相信这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他宁愿冒着他们都会对自己不利的风险去相信这只是一场误会。
但是那个人的安危,却不可以拿来做这样的赌注。
白玉堂愈想下去,心里就愈凉了半截。余慕秋从最一开始便知道自己保下了展昭,如果真的事如吴剑所说,那么……只怕顾星霜早在来到徐州之前就已得知了此事。顾星霜对待任务失败的下属一向冷酷无情,这一点白玉堂是见识过的。何况是对待一个被俘的敌人?
事情涉及到展昭,白玉堂的心中便再次失了冷静的判断。他管不了其他的许多,当务之急,是设法联络派去服侍展昭的小厮,转告他尽速离开徐州。
一时间心急如焚,白玉堂不知自己为何会变成了这样。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白玉堂一时心乱,迷茫的将这句本不合他身份的言语问出了口。
吴剑道:“你现在是右翼的统领,我是右翼的旗主,我当然要竭尽所能相助于你。”
白玉堂问道:“哪怕要与教主和少教主为敌?”他知道吴剑自幼被顾长天所救,一手带入神教抚养长大,一直是顾长天最得力的左右手之一。吴剑是个重情义的人,绝不会为了任何事而背叛顾长天这份恩情。所以对今日其一番所言,他十分不解。
吴剑朗然答道:“做人要讲信义,但做事要凭良心。此两者之间我自有取舍。”
白玉堂点点头,自从进得牢门以后始终深锁的愁眉此时终于得以稍微纾解。“吴大哥。”他向吴剑抱拳一揖,“多谢你。”话说的不多,但意寓诚恳,吴剑听得出来,向他也是同样一抱拳。君子之交,有时实在务须多言。
想到顾星霜有可能对那个人不利,让他一刻也不想再耽搁下去。白玉堂转身跨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向两侧牢房内再环顾了一周,白玉堂回头向着吴剑说道:“吴大哥,你放心。只要还有我天琊在的一天,就绝不会再让你们无辜受牵连。”
吴剑微笑应道:“好。”说到这里又似想起了什么,再向白玉堂叮嘱道:“我总觉得余慕秋这个人不简单。当日最早去联络你的人就是他,如果他真的只是少教主安排来监视你的人,那么少教主自然早已知道你与何人在一起,便没有必要再逼问我们……总之你要特别小心。”
白玉堂拱手答应,转身离去。吴剑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心中的忧虑又再加深了三分,走出数步,忍不住脚下发力,提一口气纵身向外奔去。
提着简单的行囊走出房间,回身轻轻掩上了房门。
展昭向走道的围栏下看了看,是寻常二楼的高度,以他的功力而言实在是不算什么。但思忖了一下现下自己身体的状况,他决定还是老实的去走楼梯比较好。展昭自己想着,自己也不由得浅笑了出来。多年以来那人在身边的关怀宠溺,何时已经给自己养成了如此娇纵的习惯?也许这正是他所希望,只是物是人非……这一辈子,只怕再也不会有人如此相待自己了。
不过你放心,我会依你昔日所言,好好的照顾自己。
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展昭弯下身来,伸手向房门外旁边的墙壁上轻轻的触去,墙壁似乎仍留着那人的余温。从胸前垂下的玉坠轻轻的撞上了手中的玉笛,发出了“叮叮”两声轻响。
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展昭微笑着默默想道——不论出现在什么样的地方,触碰过什么样的物事,都会留下让人无法忘记的痕迹。
他抬起左手握住玉坠,慢慢将它塞回领口里面。玉触到肌肤并不感冰冷,却传来丝丝暖意,不由得让他记起当日,白玉堂从胸前解下这块美玉为他戴上的时候曾说了一句话。他记得来自他身上那温热的气息,也记得环在他背后那个宽阔坚实的臂膀,甚至能够想象的出他在说出那句话时,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一阵酸楚的痛从心底里涌起,一直涌上了额头。
展昭直起身子,不再去看那面墙壁,微闭了闭眼,转身举步。然而只踏出了两步他就停了下来——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黑袍的身影。
一黑一白两个身形,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对视了良久。
来人是顾明轩,今日是十五,他按期来为展昭伤口换药。然而对面白衣的展昭让他愣了心神,那件衣服正是当日他见白玉堂所穿着的同一件。同样的白衣胜雪,只不过白玉堂将它穿的华美,不知为何此时穿在展昭的身上却是这般清冷。
看着昔日自己亲手毁掉的两个人先后披上同一件衣服,顾明轩此刻心里的滋味倒真是很“好受”。
展昭自然并没有把顾明轩错认成什么人,但既然顾明轩没有动,他便也没有动,他很希望是自己错认了。
再沉吟了片刻,顾明轩叹了口气,缓移步走了过去,向展昭问道:“你身子还没有好,要去哪里?”
展昭道:“有劳挂心,在下其实已经没什么大碍,自然应该离开了。”
顾明轩本欲出言挽留,转念一想,于情于理似乎都不应该,便又闭上了嘴,身形却仍然挡在走道中间。展昭见他愣愣的不让开,也不好直言,拱手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这几日来十分失礼,救命之恩,在下来日定当设法报答。”顾明轩不言,摇了摇头。展昭不知他心事,直被他搞的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是不想透露姓名,还是说不必计较恩情。
就在两人一个耽搁这个当口,一阵散乱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院中传来。展昭耳力机敏,立即反应过来,冷冷向顾明轩道:“你带了人来?”
来人似乎是直奔二楼走道而来,展昭一句问话的功夫,人群已由远而近。顾明轩并不懂武功,但此时也听的到喧闹嘈杂之声。“不。”顾明轩皱眉答道,一面探头望去。很快的,木制的楼梯已经响起沉重凌乱的脚步声,顾明轩一眼看过去,“本教中人?”他暗暗心惊,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两手胡乱将展昭向身后房门里推去。
这个出于下意识的动作让展昭相信了他的话。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余慕秋带领的十二旗精锐。巫神教杀手一向已迅捷无比的身法见长,转瞬之间的功夫,一人半宽的二楼走道已经被黑袍持剑的身影布满。
“余旗主!且慢!”顾明轩认出了余慕秋,一手护住身后的展昭,开口阻拦道。
“顾先生。”余慕秋面无表情,说道,“今天这事,我看你还是不要管了。少教主吩咐我来‘请’你和‘贵客’一同回去,我可不想对你动粗。”
顾明轩脑子里的念头飞快的转着,问道:“‘贵客’?哪位贵客?”
余慕秋冷言道:“顾先生身后护着哪位,哪位就是我们的贵客。”
顾明轩侧头向展昭看了一眼,顿了一顿,说道:“他是右翼的犯人,少教主什么时候也管起右翼的事情来了?”
余慕秋看了看顾明轩,道:“顾先生,你这是要让我难做。”
顾明轩摇头道:“这个人是右翼统领亲自交代我照看,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带走他。就算你有星……有少教主的口谕,按规矩,恐怕也管不了这件事……”
他话音未落,余慕秋右手一挥,打断了他。两道黑影直扑向了他身前——两名黑衣侍卫挺剑已然欺了过来。由于有顾星霜“全部要活口”的命令,这两剑却并不刺致命之处,只奔着他双肩肩窝里直钉了过来。顾明轩不会武功,眼看这两剑就要穿胸而过,血溅当场。这一当口之上,他身后的白影只一纵便抢到了他的身前,只听得“啪啪”两声轻响,那两名黑衣侍卫的剑尖刚刚贴着顾明轩的衣襟,直在半空中凝滞了。展昭重伤初愈之际,出手仍然迅捷无比,右手中玉笛递将出去,已然点中了先头两人的穴道。展昭一把拽回顾明轩,不等他再说话,便将他扔向身后的房间中。
来人显然不是来讲道理的,让顾明轩再说下去,恐怕真的连命也要送了。
只是展昭胸前的伤口实在伤的险恶,岂是数日之间便能恢复?这一点一拽之间,已觉创口拉扯的剧痛。但不能将带伤之处暴露给敌人,这是江湖上最基本的常识,展昭此时不便伸手去按压伤口,唯有咬牙捱着疼痛,只盼伤处不要再破裂流血。
然而余慕秋也是巫神教中一等一的高手,岂会看不出展昭身上有伤?此时便冷笑一声,击掌道:“好俊身手。”说着退后一步,看也不看那两名软倒在墙边的侍卫,向两侧手下说道:“来呀,还不去领教领教贵客这手绝妙的点穴功夫?”
他一语即出,立时便又有两名杀手举剑冲上前来。展昭手中无剑,唯有以那根玉笛挡驾。只听得“呛啷”两声,玉剑相交。玉质虽然坚硬,但展昭始终不愿以其与刀剑硬碰硬的相较,他剑法卓绝,以笛做剑,只以巧力卸掉这重剑劈砍下来的力道,手腕圈转,玉笛跟着闪动,疾点向其中一人的手腕。那人手腕穴道被封,黑剑“扑啷”一声落地。展昭右臂借势横打过去,另一人脖颈吃痛,失了重心,身子向一侧歪倒,展昭手一翻,玉笛的一端砸向他后颈穴道,那人只觉整个上身一麻,登时便瘫软了下去。
余慕秋在一旁看的清楚,脸色不由得一变,心道:“此人是什么来头?若不是重伤,武功实不在天琊之下。”
各位看官:这余慕秋其实是认得展昭的,只由于顾星霜当日为逼迫白玉堂服下囚魂,将展昭的名字从红绫名册上面勾了下去,是以神教中人都以为“展昭”这个人已经死了,余慕秋也不例外。但他虽不知道展昭的真实身份,却认得他就是那日假扮赵祯的那个“假皇帝”。
“若非重伤,武功绝不在你之下”这句话,余慕秋早也对白玉堂讲过。但他当日对白玉堂讲那一席话,可称是“有所图谋”,展昭的武功究竟如何他也没有看的太明白。今番这次正面交手,见他周身带伤仍可一出手便轻松点倒自己四名精锐部下,这才真正领教到了南侠的厉害。
展昭再点倒了这二人,只觉伤处一阵牵拉剧痛,再也支持不住,向后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身子靠在了门框上。那个剑伤穿透他肩背,由于适才他连续向前使力,此时背后伤口中一股热流涌出,白衣上很快便淡淡晕出了一小片鲜红痕迹。
顾明轩万万没有料到展昭在这个境况之下,竟仍会出手袒护自己。他站在展昭背后看得明白,心中为他捏一把汗,连忙伸手从后面扶住了他。低声道:“你不要管我,他们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快找机会走……”
余慕秋见展昭已然不支,何尝会再给他缓歇的余地?早已一声令下,不等顾明轩这句话说完,早有数人挺剑攻了过来。走道狭窄,本只有一人半宽,此时三柄剑肩搭着肩、手绕着手一齐向展昭招呼了过来。展昭眼睛里看的明白,这三剑平平无奇,本并无什么威胁可言,只需一招便可化解。无奈伤处大痛,持着玉笛的右手臂竟然就此抬不起来,一迟疑的功夫,利刃已到了身前,他眼疾手快,身子就势一闪,抬起左手看准了中间那柄剑的侧峰便弹过去,欲借力打力,一并荡开那两人的攻势。这一招实在也是兵行险著,要化解面前这两剑,就只好拼着背后挨上一剑的危险。
谁知就在这一刻,隔壁的房门里一声巨响,便是一把椅子飞了出来,直向着那三柄剑砸了过去。展昭吃了一惊,连忙收手,那三人长剑同时上撩,将那把椅子在半空剁了个粉碎。两扇房门均被这椅子砸倒,门里飞身而出一个瘦小的身影来,挡在展昭身前,便与那三人斗在了一处。展昭定睛一看:正是这些天来伺候他饮食起居的那个小厮。原来他白天劳累,本已在房中睡着,被骚乱声吵醒之后便一直躲在房中,此时见展昭遇险,说不得便冲了出来。
巫神教的仆役本都不修习武功,这小厮略懂一二招,都是平日里白玉堂闲暇时教给他的。但想白玉堂进到巫神教至今不过六个月,就算六个月来每日都专心教他武功,又能学得了多少?面对着右翼的精锐杀手,他这一招半式实在就有如三岁孩童在班门弄斧。
右翼的人对顾明轩和展昭并不下杀手,是因为顾星霜“不杀”的命令在先。此时对这个小厮便再无半分留情。展昭在看清了来人是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好,这分明就是送死的行径,不禁脱口而出惊呼道:“快闪开!”
然而巫神教的杀手出手实在太迅捷,杀人从没有半分犹豫。不及展昭抢上前来相护,只看见那小小的身影向后一挺,三柄长剑的剑锋染着鲜血便从他背后穿透而出。一剑穿喉,一剑穿胸,一剑穿腹,每一剑都是致命。展昭大惊失色,仍欲上前阻拦,只是眼前鲜血飞溅,那三人已将粗剑从他的身上抽了出来,血肉模糊的身体就像一个没有装满的麻袋,“扑”的倒了下来。展昭上前一步,接住了他身子。
“你做什么跑出来送死!?”展昭一时心恸难耐,脱口而出。这几日来,展昭虽然从未与这孩子多说过一句话,但是心里看的清楚他是多么尽心的在服侍自己,生怕有半点差错。他只是不想再多连累一个无辜之人,岂料却仍是如此。
那孩子圆睁着一双大眼竭力望向展昭,半张的口里鲜血狂涌,已经口不能言。
那日同在这一面墙壁旁,他看到白玉堂蜷缩的身形坐在这里,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颓丧和伤痛。不论他怎样叫他推他、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半点反应,只是愣愣出神坐在那里不动。他不知发生何时,便提着食盒走进屋中,却看到展昭也坐在屋中的墙角边。他跨在门槛间看着两人,若非中间隔着一堵墙壁,两人就似是背靠着背而坐。白玉堂两肘撑着双膝垂着头,展昭却仰着头低垂眼帘倚靠着墙壁,两人的目光一般的黯淡。
他虽年幼,尚不能懂得世人之间的许多无奈牵绊,但那一刻他明白一件事情——这个人对主人来说实在太重要,如果有必要,主人是会豁出性命来保护他。所以他也要豁出性命来,保护这个对主人如此重要之人。
那一日,他就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展昭的怀里一沉,可怜这个只得十五岁的孩子,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转瞬时便送了性命。
只是这一耽搁之间,余慕秋的手下已经将展昭和顾明轩团团围住,十数把利刃映着月光指向了二人的周身上下。余慕秋负手立在一旁,仿佛根本看不到地上的尸体,依旧冷冷向二人道:“请吧?二位。”说着,向一侧做了个手势。
顾明轩正待开口说话,却冷不防被展昭打断。“顾先生,”展昭怀抱着那孩子的尸身,口中对顾明轩讲话,却抬头看向余慕秋,余慕秋被他的目光慑的心中一悸。“你不必再为我开脱,”展昭心中一股怒火中烧,继续道,“我也正想随这位旗主去见识见识,巫神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自伯之东,焉得谖草?首如飞蓬,言树之背…
岂无膏沐,愿言思伯。谁适为容?使我心悔。
深夜的院落中,一张瑶琴,一个同样落寞的身影。琴弦辗转低咽,吐出百结愁肠,一首《伯兮》。
这世间有许多种人,但活的最痛苦的却一定是聪明人。在人力无法改变的一些事情面前,看的太明白,其实不如看不明白。因为一旦聪明人做出了傻事,那么不是伤害别人,就是伤害自己。
今夜的这场等待,会是顾星霜这辈子最艰难的一次。
“启禀少教主,顾先生来了。”
随着一声通禀,几名黑衣侍卫押着顾明轩出现在院门口。顾星霜的琴声戛然而止,一时间却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院中一片静默。沉吟半晌,顾星霜轻挥了挥袍袖,低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卫们听令,便退了下去。院中只留下顾星霜和顾明轩,两人默默相视。
顾明轩首先打破了这个难耐的沉默,问道:“余旗主已经见过你了吧。”
顾星霜点了点头。
那么就是说她已经见过展昭了,只是此时她的平静让顾明轩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她这一点头,截断了顾明轩心里所有想说的话。
“哥哥。”顾星霜抬起头来望向顾明轩,轻声唤道。这一唤几乎卸掉了顾明轩心中所有的壁垒。“不可以……”顾明轩心中暗暗自省,从小到大十余年来,总是为了这一声轻唤,他可以放弃权位、放弃前程、可以去杀人、可以去不问良心做事。以至终于到了今天这个境地,绝不可以一错再错下去,这样帮不了她,只会毁了她。
“真的是你救了他?”顾星霜艰难的启齿,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顾明轩点了点头。
“好……”顾星霜低下头来,两滴泪水落在了瑶琴的琴弦之上。“没事儿了哥哥,”她抬头来再看向顾明轩,微笑道,“我就是想问你这个。”
说罢顾星霜不再多言,站起身来,径直向院门口走去。顾明轩心中百味纠结,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欲伸手拦住她,却也不知道因何要拦住她。只一出神的功夫,顾星霜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月光如水,兄妹二人擦肩而过。
顾星霜要去做什么,没有人比顾明轩再清楚了。
“站住!”回过身来面对着顾星霜的背影,顾明轩有生以来第一次以长辈而不是下属的口气对着她喝道。顾星霜浑身一颤,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停下脚步,但还是停了下来。
顾明轩道:“你既然已经见到了他,相信你什么也都明白了。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你要如何处置展昭我无权再过问。但是天琊呢?”
——不能再把妹妹一次又一次的推给别人,白玉堂不能让她幸福,这一点在当日白玉堂毫不犹豫的那一跪时,顾明轩已经彻底明白了。如此下去,没有一个人会有好下场。不管现在回头还来不来得及,都要尽力一试。想着,顾明轩终于把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言语再无顾忌的说了出来:
“妹妹…你为什么一定要折磨自己?你为了不让天琊见到展昭,不让他想起展昭,而陷他于不仁不义,要他做一个靠着女人飞黄腾达、为了女人弃兄弟于不顾,贪生怕死、在裙带下苟且偷生的小人,让他背着这样的骂名做我们顾家的上门女婿?这难道就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么?你把他至于如此境地,若你对他真心相待,你心里又何尝会好受?”
顾星霜的背影立在月光中,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放了他吧星霜……我说过,所有你心中的疑问,你自己都知道答案。”顾明轩的声音有了颤抖,但依然说了下去,“我会用我后半生所有的时间,倾尽全力弥补你。”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顾星霜的身影终于是微微的晃了一下,那是一个常人不易察觉的、也是习武之人不该有的踉跄,但依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连她自己都不明其意的点了点头,径直向院门外走了去。
从地牢中出来,白玉堂心事重重。
院落中四处都有守卫,并着左右翼带来的侍卫巡守。此时情势之下,白玉堂却不敢同往日一般如入无人之境。他强迫自己平静下心情,略放慢脚步,尽量不要使自己显得急躁。
巫神教由于将部众划出了祭司、左翼、右翼三个大派别,是以多年以来势力纷争一向纠结复杂。白玉堂本是一个侠义豪迈之人,于这种勾心斗角之事最是嗤之以鼻,岂料如今自己竟然身处事中。吴剑对余慕秋身份的揭露让他心里十分混乱,突然醒悟自己的身边原来始终危机四伏,也许从没有一个人是真心相待,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去相信。
穿过东侧的小径,白玉堂快步向自己所居的内院走去。方才顾星霜说去教主的房里,想必他们有事商议,此刻应该还没有回来。
转过偏厅,顾星霜的身影却忽然出现在了内院的门口。白玉堂转弯转的很急,险些与她撞个满怀。
“天琊。”顾星霜向他微笑道,“走的这么急,去哪里啊?”
白玉堂心里从未有像今天这样不想见到顾星霜,可就是天不遂人愿。“回房。”他低着头,简单应道,绕开她拔脚便走。
顾星霜道:“你刚刚去过了地牢吧?”
白玉堂“蓦”的收住脚步。顾星霜言语中一派无所不知的意味让他很不舒服,仿佛自己已经软弱到了逃不出一个女子掌控的地步。加之适才见了牢中那一副场景,本已让他心头窝了一团火,于是冷笑道:“是又怎么样?这教中你能去的地方,没有我不能去的。”
顾星霜缓步绕到他面前,扬起柳眉端详了一下他,微笑道:“天琊,你真的很不会演戏。你从来就是这样,喜怒形于色,让人一看过去就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说到这里,似乎若有所思,再笑道:“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只可惜……你从来不懂得骗一骗我。”
白玉堂无心跟她纠缠这些意寓不清的言语,抬腿便欲跨进院落。
顾星霜伸手拦道:“急什么。我也正要到你房间找你,谁知道你不在。现在你既然回来了,不请我也进去么?”
白玉堂烦乱道:“你要进来,进来便是了,何苦多此一问。”
顾星霜也不计较他言语无礼,嘴角一弯,跟着他向内院走了进去。内院有两间房,如同在总坛一般无二,顾星霜和白玉堂一向是住在同一个院落中不同的房间。白玉堂本想趁她未归,放信鸽通知小厮叫展昭赶快走。如今看来若不找个话头她打发走,今夜便是没有机会了。
不过事实上白玉堂这个担忧却是多此一举了,推开房门的一霎那间,白玉堂便知——他最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房里面没有点灯烛,却有许多的人影,就着月光看去仍能分辨的出来。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叉手坐在桌边,正是余慕秋没有错。他背后的墙边倒着一个人,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捆缚。两侧立着数名教中侍卫,纷纷手持利刃指着地上那人。那人一袭白衣耀眼,白色丝缎衬着乌发倾泻在地上,在黑暗的房中与月光相映,莹莹生出一层朦胧的辉光。虽然那人的半边脸都被散乱的头发遮盖,但白玉堂第一眼看去就认得出来——那是展昭。
展昭此时垂着眼帘静静躺在地上,一动也没有动,白玉堂一看便知他被点了穴道。见到白玉堂进来,展昭微微抬起眼来向他望去。
面对着他的目光,白玉堂初时的震惊不知为何瞬时平静了下来。扫了一圈屋中的情势,白玉堂却稍稍放下了心来。
余慕秋,果然是你。白玉堂心里暗道,一股悲意涌了上来。
余慕秋见顾星霜和白玉堂前来,起身行礼道:“属下参见少教主,参见右翼统领。”顾星霜道:“余旗主免礼。”
白玉堂却不答,径自走到屋子中央,看了看余慕秋,又看了看以剑指着展昭的那六名侍卫。那六个人被他犀利的目光逼视的几乎要撒剑下跪,余慕秋在一旁言道:“你们任务在身,就不必行礼了,相信统领不会怪罪于你们。”
白玉堂冷笑了两声,踱到桌边,不慌不忙的拿起了桌上的火折子,点燃桌上的灯烛,一股金黄色的暖意在屋中弥散开来。此时才看了看地上的展昭,白玉堂向余慕秋笑道:“余大哥,这人是有三头六臂啊,还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把堂堂十二旗的余旗主、我右翼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给吓成了这幅样子?”说着,指了指那六个纹丝不动以剑指着展昭的侍卫。“捆了双手、点了全身穴道,仍要戒备至此?”
余慕秋让他嘲讽的语塞。他一心要向顾星霜邀功,的确又忌惮展昭厉害,为保万无一失,哪里还顾得了这许多?
“你们下去吧。”白玉堂见他不答,淡然向他看了一眼。
余慕秋闻言,向顾星霜望去。顾星霜点头道:“你们就下去吧。”说着,也走进了房中,在桌边缓缓坐下来。
“是…”余慕秋答应道,向那六人一挥手,那六人便纷纷收剑入鞘,躬身向顾星霜和白玉堂分别行了礼,垂首退出了房间,将房门轻轻带上。
屋中一时寂静无声。
顾星霜向窗外望了望月色,笑道:“正好,今日是十五。该来的人既然都来了,也是时候咱们三个……好好的说说话。”
<第三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