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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重逢 ...

  •   第三十五章重逢

      ……
      “为什么你身上总是有兰花的味道?”
      “展某在家乡的时候,人们素喜在家中种养兰花。后来到了开封,便依照旧习在房中养了几株。”
      “那明年春天,我便也在这院中种上兰花。”
      ……

      抬头望去,隐隐逼近的是巫神教前所未见的庞大队伍,背后不远,是应天府高大的城门,沉重的城门正在缓缓关闭,不断发出吱嘎之声,这声音为握剑的人带来一阵安心。
      一马当先的这个黑衣男人就是巫神教的教主——展昭在看第一眼的时候便心中清楚。

      乌黑的剑鞘在一股沉劲的力道下激飞而出,劈开地面。雪白的剑刃再次绽放出霞光,撕裂地面下已经无处遁形的杀戮者。殷红的血从衣袖里流到握剑的手上,继而顺着剑柄流淌而下,涓涓艾艾,为这把从不会为敌人的血所染的上古宝剑描绘着轮廓。

      初次真正的将画影作为佩剑握在手中,是上一个初雪的冬天,伴随而来的是无从辨别真假的——白玉堂的死讯。在玉堂生死未卜的一年中,展昭隐姓埋名,奔波在湘南,始终陪伴左右唯有画影。画影的剑柄握起来较青峰稍宽,仿佛能够充满整个掌心,让人握的踏踏实实。画影上一次物归原主的时候,是他重伤濒死之际,那个时侯看着玉堂迷茫的目光,很想把这份踏实一起交还,可惜那个时侯已经没有力气,连一个字也没有能够再多说。如今,画影已经再次回到了他的手中,来去之间,已经更换了三副剑鞘。
      展昭微微侧目,看了看在沉猛的内劲之下已经粉身碎骨的这第三副剑鞘。不过转瞬间,顾长天的队伍已经到了眼前,也是不过转瞬间,顾长天的左翼先遣十二旗已经全军覆没在了展昭的剑下。那剑鞘碎的彻底,乌黑的碎片散落在血泊之中。展昭在心中轻笑了一声,继而再次将目光投向顾长天。——碎了也无妨,因为这一次,将是画影最后一次出鞘。
      展昭横举画影,默然的注视着顾长天。顾长天端坐在马上,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展昭。一时之间无人打破这仿佛山雨欲来般难耐的死寂。顾长天的背后是巫神教左右翼共二十个旗的精兵,展昭的背后,是空广高耸的应天府城墙。
      狂野的杀意平息了,沸扬的血气散却了,整个应天随着两个人的默视安静了下来,严阵工整,一如两军对阵。虽然一方是数百精英,一方是只影一人。但是顾长天在展昭的面前停了下来。他看到这个人面对着整个中原武林闻之忌惮的巫神教,将这柄剑丝毫没有退缩的横举了起来。将剑横举,意味着保护。顾长天透过剑刃上那片霞光远望去,看了看这柄剑正在保护的东西。
      “你是究竟为什么要得到天下?”
      顾长天的脑中忽然闪过了这句话,那是不久之前被绑在刑架上的天琊对他的质问,也是多年以前身处同一位置的父亲,对当年谋逆的右翼统领的质问。只可惜,他在那个时候,无力像今天这个年轻人一样站在自己所想要保护的人面前,毫不犹豫的横举起手中的剑。
      于是此刻他停了下来。

      “请圣上以大局为重!”
      应天城门下,一行跪倒的众人呈一字排开,严密的挡住了此时站在门里盯着战场、目呲欲裂的大宋天子。
      “请圣上以大局为重!”高声的重复。
      大局?此时天子的心中前所未有的躁动着。什么是大局?那个人三日以来拖着重伤不眠不休,将他从数千敌兵的追杀之下安全带回自己的城池,又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妄图以血肉之躯去为他抵挡兵临城下的叛军。去牺牲这个人,看着他即将只身冲入敌阵,看着他死,以成就君王的使命,这就是所谓大局?
      “你!”年轻的天子暴怒的指向跪在面前的大内侍卫统领秦愈,“还有你!你!”
      京东将军副官越侭南、京东军先锋官冯愫。
      “你们这是在陷朕于不义!”
      “请圣上速速进城,以策万全!”
      赵祯此时看不到跪于他面前部下们的神情,他的视野被前方不远处那个背向自己、横举着鲜血淋漓的宝剑的身影完全充斥了。
      “如果现下你们任何一个人与他易地而处,哪一个还能轻松的说出这样的话?”这一刻赵祯失控了,他彻底忘记了作为一个帝王应背负的责任,只记得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朕再重复一次,立即去接应展护卫!”他几乎吼叫出来。
      只有数丈之遥,为什么……你跋涉了千里来救我,为什么这些人宁可跪在这里,都不肯跨过这数丈去救你。难道这就是我与你的区别?君与臣的区别?难道真的如你所言,要担负起帝王的重责,就要学会如此无情的舍弃?无法认同。
      你把我当做君主,我把你当做棋子。如果所谓天下,是要这样才能够得来。
      无法认同。
      此时,在赵祯心内矛盾相交已近巅峰的混乱之中,一个柔婉的女声敲响在了他耳边。
      “皇上。”从一开始便没有将目光从展昭身上移开半分的庞贵妃,此时转过了身来,跪在了赵祯面前。“请皇上……以大局为重。”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泪水正在滴落,于是坚决的说。

      “你的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挥?”
      在顾长天那短短一刻不为人知的飘忽中,展昭的脑中也闪过了这样一句话,那是当年他出师的时候拜别师傅,师傅所问他的最后一句话。
      一把剑应该如何挥动,千百年来习武之人代代相传。但是一个侠客手中的剑应该为何而挥动,只有由握剑的人凭心决定。
      展昭背向应天,看着顾长天。他的背后所保护的,是这个天下的君主,那个君主的麾下所保护的,是这片江山中云云苍生的平安喜乐。而他的心底——没有人能真正看得到的心底,也同样有一个希望保护的身影,那个身影已不知身在何方。
      数日之前,那个身影背对自己,决然离去。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在眼前彻底消失的一瞬,展昭心如死灰。不是为了他的离去,而是为了他——因做了那样的决定而不得不离去。过去身在开封府的时候,先生和大人都曾笑言自己有一道禅机未破。每逢如此,展昭都是一笑而过。其实他心知肚明,自己所未参破的,便是自己的心。
      随心而行,很多时候在世人眼中是玩世不恭,但是在如他这般经过了太多难全之事的人眼中,那更是一种勇气。展昭所了解的白玉堂,便是一个有着这种勇气的随心之人。
      但如今,这样的一个人失去了前尘,不知被什么蒙住了双眼,迷茫了自己的心。对于白玉堂自己来说,他也许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唯有掩盖着无助,凭着自己的意志做着一个又一个不知对错的选择。像一个失明的人,在曾经的光明遗留的幻影中摸索着前行。但是这对展昭——对这个比他自己的还了解他的人而言,是一种殇痛。因为惋惜,却无力。
      生离也好,死别也好,一直以来,展昭从来无所畏惧。他的无畏来自于坚信。彻底击溃他的不是白玉堂的决绝,而是他对自己这份坚信的动摇。
      眼前这个人,展昭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明白的恨一个人,是一个不知道名字的素未谋面之人。玉堂是为了救自己而失去了记忆,而这个人挽救了白玉堂的性命,继而毁了他的第二个人生。——虽然不知道白玉堂与巫神教之间的羁绊究竟因何,虽然展昭也曾亲眼见到白玉堂和顾星霜之间搀杂不清的情意,但是他深知白玉堂从不会因“情”而做出那样的决定。自责与痛惜,让展昭的恨意从眼中明明白白的流泻了出来。
      于家于国,于公于私,与天下,抑或于恩怨,都不可以放过这个人。
      自己早已是个死过了多少次的人,这条命被一次又一次拣了回来。已经没什么需要继续守护,继而也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继续牵挂。只要自己这条命,能换的来圣上安全的多一份保证,能换的来玉堂早一天醒过来,那么,死不足惜。
      展昭心中默默想道。
      所以今天,便纵容自己,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凭心挥动手中的剑,了结自己的爱恨。今天,便是时候拼上性命,与这个人做个了断。

      ……
      “那明年春天,我便也在这院中种上兰花。”
      ……

      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已然死心了么?不是已经看透上苍这些捉弄了么?不是已经承认所有的报应了么?
      为什么这一刻,耳边响起了这样的话语?

      仍然思念,仍然思念。

      一声蜂鸣破天。
      一袭寒光裂地。
      寒光是有摄人心魂的凛冽。
      蜂鸣是如泣血讴歌的悲啼。

      斑驳着殷红的白影像一道闪电一样划过了两阵之间的空隙,向着敌阵的首领凶猛的扑了过去。气势之凛人,竟让紧随在顾长天身边久经沙场的两名旗主忘记了他们的职责,本能的向两旁闪避开来。
      没有狠辣,是浩浩然一股坦荡的杀气。这样的杀气对于巫神教所有的杀手来讲是陌生的。他们其中的一些人终其一生都在执行杀戮的任务,但终其一生也不会拥有这样的杀气,因为他们的心中没有可以容许他们坦荡的——去挥剑的理由。
      “嗡”的一声闷响,一股黑气弥散。继而“叮当”一声,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剧烈的双剑相交之声,乌黑的暝长剑和雪白的画影抵在了一起。
      只一招逼的顾长天拔剑抵挡,是顾长天自成为了巫神教教主以来数年中的第一次。
      双剑相交的一刻,顾长天甚至有一点小小的错愕。

      “现在京东军驻应天共多少军马?”
      “……回…回皇上,”越侭南被赵祯突如其来平静的话问的一时间头脑转不过来。“有…千余…”
      “什么是千余?朕问你有多少军马,回答朕。”赵祯喝道。
      “是!回圣上,先遣五百精英已在应天待命。另有一千人马驻扎应天城西军营,随时等待调令。”
      “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赵祯此时的口气让所有的人暗自倒抽一口冷气,这是他为君数载,整个大宋天下谁也没有听过的口气。他们都以为赵祯已经失了冷静,事实上他此时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秦愈,带你的人马,随朕进城。越侭南,立刻调令你的五百驻军,着两百人沿此条线把守于城下。”赵祯指了指面前众人背后的地面上,由利刃深深划出的那一条线。
      那是适才展昭看清了来者是巫神教的时候所作出的第一反应——所有的人在此条线内,拼死保证圣上的安全,谁也不要跨出一步——展昭这句话的话音未落,他脚下的土地便轰鸣着陷落了下去,一阵弥漫的烟雾尘土之后,众人所看到的是诡异龟裂的地面,和数具身着黑衣手持重剑的尸体。待众人再抬头,展昭的身形已在现下所处的数丈之外。
      那条线划的十分准确,分界的依据是应天城下地面的材质。线以内的地界不再是松软的土壤,而是建造城门通道所用的深埋底下的巨石。换言之,巫神教遁地的杀手最多能侵袭到的便是到这一条线的距离。之后,只要他们胆敢从地下出来,展昭充分的相信以越侭南和秦愈两人之力,即可保得赵祯万全。
      “令三百人,立即前去襄助展护卫,不得有误!”
      决然下令之后,赵祯再也不向前方的白影投去一眼,毅然转身踏进宽阔的城门。秦愈无声的做了一个手势,带领手下残余仅剩的大内侍卫紧随其后前去。
      行了数步,赵祯站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又道:“若是哪一个胆敢关上城门,便是欺君罔上!”说罢,带着秦愈与数十人径直进城,向城墙边的阶梯转去。
      随着赵祯最后的一个命令落地,还呆呆跪在当地的庞贵妃身边,又一个白色的身影闪动,与她擦身而过,箭一般的向着她背后的战场直扎了过去。
      她回头看去,是从刚才起便一直未做声的玉吟仇。

      顾长天的旁侧,两柄黑剑向着身在半空的展昭直劈了过去。
      展昭没有闪身躲避,此时他的眼中已看不到顾长天以外的任何人与事。他深知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气力,这最后的一口气即使拼也要拼在刀刃之上。于是他像是看不到那两柄砍向自己的重剑,画影圈转,右腿腿弯扣住了顾长天坐骑的马头,左膝顶住马颈,一个反扣便将那匹健壮的棕马重重的扳倒在地,同时一剑向顾长天下坠的身形横劈过来。
      于此同时,左翼两旗主砍向展昭的剑刃已经及身,一剑砍在展昭的左臂,另一剑砍在右肋。以这两名旗主的武功修为,这两剑实实砍中,本可以将展昭立时分尸当场,但此时展昭周身剧烈鼓胀的真气竟让他们的剑锋在触碰到他肌肤的瞬间停滞了,这两件仿佛劈在了坚硬的石壁上,又仿佛劈在了无形的水流中,分明无处借力,却有一股强烈的力反弹回来,将二人握剑的手震的虎口开裂,鲜血长流,那两剑在展昭的身上拖出了两道浅浅的伤口之后叮当坠地。
      顾长天□□坐骑翻倒,人也不可逆转的跟着坠了下去。画影的剑光笼罩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要害,这一剑仍然保持着同第一剑一样凌厉的杀意,势要将顾长天从中间一劈为二。这三招之间,展昭占了先机,顾长天的身下此时无从借力,是以无从闪避。
      在两人这看似生死一瞬之间,顾长天对展昭的攻势似乎并不十分在意。那一丝错愕还留在他的眼中,他便带着那错愕继续仔细的注视展昭,同时左掌推出,一股沉厚的掌风袭向展昭持剑的右手手腕。
      如果阻挡不了利剑,那么可以阻挡持剑的手。若持剑的手也无可阻挡,那么便直接攻击手的主人。拿捏精准的攻击是更高明的防备,这是上乘武学的精髓。
      顾长天这一掌推出的同时,展昭便心知肚明——毋庸置疑,这个人的功力在自己之上。若是自己没有受伤,拼出全力与他相搏,只怕能与他同归于尽的胜算也不过三成。
      既然如此……

      “住手!——”
      赵祯在刚刚登上城楼的那一瞬所听到的,便是自己爱妃的如是一声惨呼。他抢了一步上前,向着展昭与顾长天对峙的战场俯瞰去。
      电光火石的一瞬,发生了什么?
      展昭手中的画影被顾长天的掌力荡开,身形就势圈转,一腿横扫向顾长天头顶,顾长天半空中微微低身闪过,不料画影已经第三次递到了自己的身下。
      此时,周遭的另两柄黑剑也已经再次向着展昭前胸后背的要害猛力劈刺而来,却有“叮当”连声巨响,人未到,剑先到,前来帮忙的玉吟仇长剑闪动,将这两击激荡开来。“展大人,你真的不要命了么?”玉吟仇瞥向一旁的展昭心里暗暗恼火道,“皇帝已经安全,现在分明可以收手撤退,你又何必用如此两败俱伤的打法?”
      眼中的沉静被狂暴冲散,剑意的汹涌却仍然沉稳滂沱,画影没有静待敌人在无可闪避中自动落在剑刃之上,而是伴随着萧然一声鸣啼向上直撩而起。
      “倒劈泰山”,这一招顾长天认得。七年之前展昭初出江湖的时候,天山派首席大弟子便是重伤在这一招下。从那以后,南侠此一剑的沉厚雍容名满江湖。“不过展昭,”顾长天嘴边浮现了一丝轻蔑的笑,“你用一个七年前的招式来对付我,是否也将我看的太轻了?”
      虽然这样说着,但在这一招实实在在的在他眼前使了出来的时候,顾长天还是难免赞叹了一下。七年前那备受瞩目的一战之后,这一招在江湖之中广为流传,会使的人着实不少。但今次看到此一剑由展昭亲手使出来,气势凛然,端庄华美,果觉名不虚传。
      顾长天仗着内力深厚,一掌推向地面,借着反弹之力身形侧转,避开了画影犀利的剑锋,同时右手剑递出,向着展昭胸前大露的破绽疾刺过去。谁知展昭这一剑却不曾使到头便圈转了回来。“虚招?”
      用自己名满天下的一招做幌子,顾长天确是没有算到展昭有此一手。接下来,顾长天感到情势脱离了自己掌控的范围。他在霎时间明白了展昭的意图,但是自己的一掌已然向着正上方拍出,无法收回。
      展昭与顾长天双掌相对,没有运内力与他抗衡,却巧妙的卸转了他掌力的方向,借着这一股力道轻飘飘的腾空而起。在旁人看来,便如顾长天有意使力将展昭送到半空一般。高手过招,虚实兼并本是常事,在双方的功力均已登峰造极之后,比拼的往往正是策略与反映。但顾长天近乎数十年未曾现身江湖却仍让江湖中人闻风丧胆,此一招在一向自视甚高的他眼中看来无异于羞辱。这种羞辱感激怒了顾长天,他不打算继续静观下去了。
      “住手!”
      让小蝶凄厉的喊出这两个字的因由,是展昭借力腾空之后,向着正下方的顾长天所摆出的一个剑式。
      她不知道这一式的名字,但是她知道那是师傅毕生绝学精辟所在的一式。她曾经多次请求,但这一式师傅始终不肯传与她。她也知道在她未拜师之前,展昭还有一个大师兄,是个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却生性怪癖,最后终于走上了邪路。那个师兄便是死在师傅的手里,临死之前,他曾用这一招与师傅对决。师傅说过,出了这一剑,必会死一个人,至于死的是哪个人,那是命数。
      命数?说得好听。小蝶第一次在心中不由自主的喊出了对师傅不敬之言:那明明就是以死相搏,誓与敌人同归于尽的一剑。以命赌命,这样的招数当然是有威力,那么既然这招如此决绝,你为何将它传与了师兄?
      “住手!”她再次惨呼出声。她慌乱的寻找玉吟仇的身影,他已在尽力替展昭缠住顾长天身侧的两个旗主。于是她慌乱的寻找越侭南,越侭南的三百精锐已经与巫神教的教众交上了手。谁去救救他?谁去救救师兄……她看见顾长天冷冷的看着正上方,右手的暝长剑也摆出了一个她所不认识的剑式。住手…住手…她心中的声音狂躁的响着,脚下却移动不了分毫。这两柄剑的再度相交,必会有一个人,甚至是两个人,血溅当场。

      “这么想取我的性命么…什么理由让你宁肯拿自己的命来赌?”顾长天迎着耀眼的日光,皱眉注视着展昭,心中冷笑道,“是为了白玉堂么?若是如此说来,你与我女儿之间的帐,我还没有跟你清算。”
      想到顾星霜,作为一个父亲的私心立即取代了顾长天作为一教之主的冷静。多年以来,女儿是他在教中的左膀右臂,她将教务打理的井井有条,却极少像一个女儿一样对父亲多讲两句亲近的言语。在爱妻过世之后,甚至连笑容也再难在女儿脸上见到,但她却在白玉堂的面前展露了笑颜。即便是这样,顾长天在一旁看着女儿的时候,也依然感到了欣慰。就为了这一丝欣慰,他纵容着白玉堂,纵容着自己,险些纵容到了他的天下大计都要毁在这个人的手里。但这个人再次亲手将笑颜从顾星霜脸上夺走。
      作为巫神教的教主,他要惩罚顾星霜的自作妄为,要惩罚白玉堂的嚣张叛逆。但是为人父的私心让他更想要亲手惩罚的——是眼前这个带走了女儿挚爱的人。

      逆着阳光,展昭居高临下看着顾长天。
      这个招式自从师傅传给他之后,从未使用过,事实上在他学习这一式的时候,他也不曾使用过,只是在旁边看。他亲眼看着师傅用这一剑杀了大师兄,在师傅的剑刺入大师兄的脖颈之前,大师兄也同样用这一剑对着师傅。
      如今由他自己第一次亲手摆出这一式,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得心应手。
      这本身就不是什么招式,只是以命相搏的理由和决心。
      玉堂,希望我的这一剑,能换来你……

      “师兄!…”那一刻,小蝶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狠狠的戳在了赵祯的心上。

      你的什么?即便只是在心里,展昭也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黑色向着白色呼啸而起,白色向着黑色绝然而落。

      没有听到双剑相交所发出的巨响,没有预想中可怖的鲜血四溅。画影与暝长剑即将交汇的那一刹那,“哗铃铃”一声清脆之声破空袭来,一线光华如灵蛇一般划破黑与白的腾腾杀气,狠狠的击在了暝长剑的剑身之上。
      这硬碰硬的一击,偏离了暝长剑刺出的方向,震的顾长天手腕传来一阵疼痛的微微麻木。
      ——是一根通体金色的锁链。待到顾长天定睛看清了这跟锁链,不用再抬头,他已知道了来者何人。
      一指粗细的精致金色锁链撞在暝长剑上之后改变了方向,带着一股劲力向展昭身上缠绕过去。展昭人在空中无从闪躲,被锁链牢牢缠住腰际,继而被一个坚韧的力道拉起,身子停止了下坠,却是向后直飞而去。在来不及细细思考的转瞬间,展昭下意识感觉这一股力道用的巧妙,先为他缓冲了下坠之势,才顺势将他身体拖向了后方。
      而后,他感觉自己的背撞上了什么,在一时难以回望的姿势下用余光看去——是一双臂膀。
      看到这双臂膀的时候,展昭停止了挣脱锁链的束缚,打消了急欲回头看去的念头。熟悉的温度从背后源源不断的传来,展昭只觉自己的心似是被什么狠狠的捏了一下,在一瞬间,几乎崩塌。
      背后的来人似乎不介意他一时间动作的凝滞,带着他稳稳落地的同时,一只手覆上了展昭握剑的右手。那只手拉着那根金色的锁链,虎口却狰狞着一个震裂的伤口,汩汩鲜血正在顺着手指流淌在锁链的环扣之间。
      带着三分戏谑,却极尽温柔的沉厚男声从耳后传来。
      “你拿着我的剑要去做什么?…”
      用不着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此时的神情,也想象的到那人嘴角飞扬的笑意。那人戏谑的问过了这句话之后,轻声唤道:
      “……猫儿。”

      没有等到展昭回过神来,他只觉身上的束缚骤然松开,背后的坚实消失不见,手中的画影不见了踪影。他的身体有了一种像是忽然放大了一般的错觉,奇怪的并无空虚,只有通体舒泰的一阵释然。
      那个人没有再向他多看一样,也没有再对他多说上一句话,仿佛这里根本没有展昭这么一个人一样,径直提着画影向前走了开去。
      纷乱的争斗之中,顾长天的声音似是在低语,却掩盖住了所有兵刃交撞与呐喊之声。
      “果然是你,天琊。不…”顾长天点了点头,沉沉道:“白玉堂。”

      “那是什么人?”赵祯站在高耸的城楼上俯瞰白玉堂黑衣的背影,急问道。
      “…微臣也不知。”秦愈略微犹疑了一下,低声答道。
      很像白护卫。
      君臣两人都这么想。

      没有听到停止的命令,战乱之中,没有人注意到,或者说没有人有闲暇顾及到两方停了下来的主将。
      顾长天的愠怒在无声中压抑着,白玉堂直视他逼人的目光,眼角的坚决之下掩盖不住的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意。
      站在顾长天背后不动声色的左翼三旗主此时手臂一挥,很简短的做了一个动作。除了如白玉堂一样熟知巫神教看家法门的人之外,谁也没看到他手中断裂的一张短小符咒。
      但是白玉堂没有做出任何反映。
      静待了一刻之后,白玉堂的目光从顾长天的脸上慢慢移到了三旗主脸上。看着三旗主注视着展昭呆站的方向不断加剧着脸上的怪异神色,白玉堂开口道:“你在等什么?”
      “天琊,你……”三旗主只说了三个字,便说不下去。
      白玉堂冷冷的看着他,抬起左手,四指一颤,做了一个同他适才一样的动作。
      裂地的轰鸣之声接连响起,一排排黑色的身影从白玉堂和展昭之间的地下迅速骇人的浮现出来。三旗主的脸色随着这一剧变霎时变得铁青,用不着清点,只需要一眼望过去,光从人数来看也知道这些不是他左翼的部下。换句话言,此刻他自然也已经明白他自己的部下去了什么地方。
      情势骤变。
      仍在缠斗之中的玉吟仇虚晃两剑,双足一尖,身子向后飘飞。左翼两名旗主也早已看清了来人,一时间情况不明,见玉吟仇罢手,便不再追身上前,也向后退去。冲杀在敌阵之中的越侭南既不认识玉吟仇,也不认识白玉堂,此刻唯有向展昭回望去。展昭仍然呆呆站在原地,却将情势看的清楚明白。越侭南的回头之时,他已知道他在询问什么,便向他点了点头。很快的,四下兵刃之声渐消,已落败势的京东军在越侭南的带领下向白玉堂所站的方向迅速归拢。
      “天琊,你居然真的……叛教!”惊异与愤怒让已经年过花甲的人连话音也颤抖了。他万万也想不到三十余年后,自己会亲眼看着四代教主的悲剧重演。
      “三旗主,”顾长天此时的声音反而显得平静许多。“你难道没有看到么?他左手里拿的是什么…叛教的不只是他一个人。”顾长天冷笑道,“看起来果然我们神教的右翼统领,每一个都不安分。”
      “赤金锁?!”三旗主定睛望去,看清了缠绕在白玉堂左手腕上的细长金色锁链,惊呼出声,“这是吴兄弟的……”
      说到这里,他再一次说不下去了。远处传来了滚滚马蹄之声。
      只消短短一刻,又是数队黑衣人马从应天西侧的城墙背后涌现出来,没有人发号施令,这些队伍整齐有序的自动阵列在白玉堂的背后。
      顾长天的脸色悚然一沉。
      “你到底从教中带出了多少人?”三旗主禁不住喝问道,“教主平日是如何待你的?你这个无耻叛徒!”
      烟尘稍稍落定,右翼的一名旗主催动自己□□坐骑,手中另牵着一匹骏马缓缓走出阵列,走到白玉堂的身边,轻轻跃下马来,将手中缰绳递在白玉堂的手里,低声行礼道:“恭请统领上马。”
      白玉堂也不答言,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突然间毫无预兆的左手挥出,赤金锁向后疾飞,从背后人群的缝隙中准确的穿过,向着展昭所站的方向疾飞而去。一声炸裂伴随着惨嚎在展昭身前丈许之处响起,三个黑衣杀手从地面下翻出,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不要以为你把手背在后面,我就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白玉堂凌厉的目光蓦然射向三旗主。
      “猫儿,你进城去。”白玉堂此时方才微微侧转身来,向着背后的展昭说了第二句话。虽然以他近来短短一些时日中对展昭的了解,他也知道以这人的性格,此时要他老实的进城去实在难上加难。
      但是再麻烦也要说…白玉堂暗自叹了一口气。如果三旗那个老家伙再次如此偷袭展昭的话,他实在无法保证自己仍然能够赶得及保护他。虽然他知道这个人所需的不是他的保护。
      白玉堂左臂向袍袖中略微缩了一缩,掩住了鲜血淋漓的左手。
      出乎他意料的是,展昭什么也没有说,并且默默的转过了身去,背向着他缓步向半敞的城门走去。
      大敌当前,任何一个江湖人在此情此景之下都不会如此背向敌人,毫无防备的离去,即使有再可信赖的人拦在自己与敌人之间也好。白玉堂诧异的用余光瞟了一眼展昭的背影,感到那个背影走的很艰难,摇摇欲坠。
      碎发被汗水和血水浸透,凌乱的铺在展昭的脸上,遮住了他此时的神情。

      ——
      “臭猫!你什么意思啊?信不过白爷爷?”
      “白兄,不是…”
      “还敢说不是?你白爷爷已经站在这了,你居然还退着走?你把白爷爷当成什么了?”仿佛看不到面前的敌人,白玉堂跋扈的拄着画影,大咧咧的向着背后的展昭嚷嚷着。
      “白玉堂,你…”
      “你什么你?你给爷转过身去!”
      “白玉堂你不要无理取闹!”实在对他的专横没有一点办法,展昭低声怒道。
      “不许跑,你给我一步一步走回去!”天不怕地不怕的锦毛鼠继续着他任性无理的要求。
      “呛啷”一声,青峰忍无可忍的出鞘,红色的身影纵跃过白玉堂的头顶,向着对面的敌人攻了过去。
      展某是在办案,不是在消遣!没时间和你理论!
      ——

      那是哪一年了?展昭的记忆已有些模糊。那时候的自己居然蠢到如斯地步,会不明白那人一切别扭的起因都是心底里那份深深的不安。
      他害怕自己不信任他。
      哪怕用如此孩子气的方法也好,也想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证明。
      他要的如此简单,自己却始终不明白。
      真的是他回来了么?展昭只觉双眼也开始模糊了起来。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失而复得,重复不断,让他疲累的无力判断。
      玉堂要做什么事情,一向有他自己的理由。展昭想着。前一刻他还为了守护欲与顾长天生死相拼,这一刻莫名的直觉告诉他这根本毫无意义。
      背后的敌人是巫神教,前来阻挡的人也是巫神教。也许这只是他们自己的纷争,等到处理完了这些纷争,那个人便要再次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没有关系。
      三涧山激流边的那一回首间空荡的整个世界,曾如梦魇一般日夜折磨着他。如今只要玉堂好好的活着,不必再强求更多。
      秦愈已经带人护在了皇上身边,陈将军的兵马只消再拖片刻便会到达。
      自己的职责到此,应该尽了。
      虽然现在的白玉堂不会明白这一个背影的意味,但是仍然想要弥补。

      白玉堂收回了瞥向那个背影的目光,缓缓回过身来,脸上浮出一线笑意。

      展昭走过了城门口自己所划下的那一条线的时候,踉跄的停下了脚步。画影与暝长剑再度相交,发出摄人心魂的声响。伴随着那一声响,展昭的身形向后微仰了一下,便直直的向前栽倒下去。
      他的背后,一场真正的对阵拼杀,在应天城下重新展开。

      吴大哥,你为何会在此地?

      顾长天,你太大意了。你留在教中的,全部都是右翼的旧部。

      天琊,赤金锁为何在你的手中,你把吴兄弟怎么样了?

      如果迟早要死,与其为杀人而死,不如为救人而死。属下右翼四旗、六旗、九旗、十一旗、十四旗、十五旗,共二百九十人等,誓死追随统领。

      白玉堂,我希望你记得,从此一刻开始,只要巫神教不灭,你的世世代代都将是神教的敌人。

      ……
      玉堂,真的是你么?
      展昭仍然在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在心底里笑了出来。自己终是改不了这个坏毛病,只要感觉到那人在身边不远的地方,身心便这样懈怠下来。
      朦胧的视野在旋转,仿佛有很多人向着自己的方向奔跑过来,也仿佛有很多声音在耳边呼唤,但是听不懂。
      展昭只觉一生之中,仿佛从未有过如此刻一般的释然。
      不想再思考任何事情了。
      也什么都不必再担忧。
      无边的疲累呼啸着向他袭来,带来一阵莫名的安宁。双眼在不由自主的缓缓合上,周遭的一切都在远去。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脑中仍然只有记忆传来清晰的声音。

      ——
      白兄,你究竟为何如此?
      我白五爷想做的事情,什么时候要过理由?

      <第三十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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