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再生缘》曼倩天涯

175、(2)

　　郦君玉道：“如此看来，如果能把慈幼堂推行邻近各省，福建的收养反可减缓。然而要长久施行，最关键还是‘移风易俗’四个字。这也是朝廷所说的，要提倡圣德教化，实现一个‘仁’字。移风易俗，实非一朝一夕之功。季德抚理闽地，深知其中关节。以你所见，从何处着手为上？”

　　邢善欠身道：“此事下官一年来日夜思之，无时或忘，耐民风实在彪悍，苦无良策。其实本省民生不算十分贫苦，亦不乏教化，每次大比，中进数目也都不少。据下官看来，杀婴恶习，除确实养育艰难者外，与当地风俗中最相关者有三。一者，本地多是合族聚居。凡生男则祭祖告天，摆筵席入族谱，合族共贺，而生女则亲邻相嘲，道是祖上失德，抬不起头来。朝廷远而宗族近，国法高而宗法迩。是以百姓宁犯国法，也要溺杀亲生，竟至于相率成习。二者，奢嫁之风盛行，中等之家陪嫁田产即有六七十亩之多。为自家并宗族颜面，贫富相耀，邻里相攀，习为固然。妆奁本是父母爱女之心，今则本末倒置，使父母计量嫁女不如溺女，爱之却成杀之。三者，民间巫神偏信极多，或谓生女则风水外流，或谓女多碍男，或谓阴重妨福等，更助杀婴之俗。”

　　郦君玉闻言，也深为恻然，叹道：“所谓风俗，无非自幼习之，遂以之为常为法。要移风易俗，必得从教化童蒙开始。如今天下安定，朝廷重文教，欲在各县设立幼学，分男女两塾，凡民间儿童七岁以上，十二岁以下者，均可免费入于官塾，日间茶饭亦由官给。如此以利诱之，俾使百姓皆能自幼听闻圣人教训，识些文字道理，超脱父母亲族影响。女塾还要特聘女先生，训以女红等事。这一计划，已得了天子明旨。如今户部正计算准备所需钱粮资材，礼部正在编写教程筹备人员，大约今秋或明春就可试行。如今不妨禀明朝廷，试行之地，就选闽、赣等省中杀婴之风最重的十个州府，并叫礼部明文立则，讲授‘仁’时，即以杀伤骨肉为罪例。”

　　邢善虽曾听闻过些风声，说朝廷要开设幼学，却不知详细，亦不曾想到竟然与自己慈幼堂有甚关联。但他为宦多年，听郦君玉一说，便深明其中关键，不由以手加额，喜道：“开幼学已经是古来没有的德政，开女学更是闻所未闻。若果然如此，利益岂止杀婴一事，诚是天下黎民之福，千秋万世之功了。”

　　郦君玉微微一笑，道：“此事乃国朝大计，与按亩纳粮的新法一样，将倾举国之力以行，季德只要在章程中申明幼学教化之功，当可在一二十年内，大大减少溺婴比例即可。”

　　邢善连连点头，暗暗掂量，看样子这开设幼学一事，和按亩纳粮的新法一样，只怕都出自眼前这位的设计。新法分明改逆古制，背圣离道，这幼学却恰恰反之。这种级别的国策，时间上又紧密相继，绝不会自相矛盾，必然内里呼应协调，相辅相成。特意开设女学，更显然是对溺杀女婴一事，早有预期，为从根本上移风易俗预作打算。邢善虽为一方镇抚，却琢磨不出他究竟是怎样心地，何等章程，越思量越觉得这位少年宰相的城府深不可测。更想起郦君玉以状元献策南征的深谋远虑，推倒刘捷派系的慎密精明，并处置粮道、山西等案的果断刚忍，再看着他明珠美玉般的面容，听着他春风拂面般的言词，不觉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我以前只道他暂邀君宠，逢迎上意，对他虽未曾明着失礼，背地里也说过不少轻视的言词，尤其是针砭新法，最为出力，他岂能不知？他一直不曾难为我，慈幼堂一事更鼎力相助，不知是怀着怎样心意？他若为政见不合，明着贬斥，我也算求仁得仁。若要暗中与我为难，我只怕死亦难免辜负天恩，玷辱圣道。

　　郦君玉见邢善默然不语，只道他在思量其中为难之处，续道：“这是圣教熏化，根本大计，也是朝廷的本意，只是费时日久，见效缓慢。有两件事，可以辅助行之，以增速效。一者，百姓皆逐利而作。遏制杀女之行，根本上还要养女可以得益。如江、浙、两湖等省，向来耕织同重。近年米贱布贵，若家有健妇善织，不但自足，尚多富余。以布贸易钱米，一人可养二、三口，有时收益过于耕种。一般人家有二三个巧手的女儿，就可不虞贫困。自节后朝廷允许户籍变更，苏杭等地，织户、丝户、绣户数目大增。三月初朝廷发的谕令，季德想也见到了，凡丝织等户，倘年产若干布匹等以上者，纵无男丁，亦可立户。前几日江苏巡抚上折奏称，户籍令之后，一些耕地少而子弟多的农家，渐渐流行‘夫随妇居’，将儿子随媳迁入丝、织等户籍，人口日多、丁均田亩日少的状况，因此有所缓解。季德可知闽地女子日常作何事业经营，可以大力扶持，使其获利？”

　　邢善从沉思中惊醒，怔了一怔，方醒悟郦君玉问话的用意，斟酌着回道：“除农耕外，闽地女子从事最多的，当是产茶采珠。有一种女儿茶，专门要十四五岁的少女采摘制作，一两茶竟贵过一斛上等浦珠。采珠制茶女子有多少，下官尚不清楚。但既有丝、织等户先例在，官府要扶持茶户珠户，使得养女获益，总是有路可循的。”

　　郦君玉微笑道：“朝廷要的本来就是长远之计，不妨熟思缓行。福建处东南之隅，运输不利，但明年海禁一开，茶珠等特产必然大盛。季德回去，不妨广为宣喻朝廷通海开关的政策，使得百姓可以冀望养女得利。”

　　邢善多年为官，深知财帛动人，远快于圣德熏化，喜得连连点头，又问道：“相国说有两事可以为辅。那第二事又是什么？”

　　郦君玉道：“第二事却容易得多。民间巫神偏信，纵广设幼学，一时亦难见教化之功。此等愚痴迷信，不妨以释教对治之。彼教义中，宣扬众生平等，因果报应，且不择对象，最易流行。仇敌相杀，尚且有地狱之报，虐杀亲生，其报如何！如中原诸省，因释教流行，虽贫困偏远之地，亦少杀婴之事。岭南闽粤等地，正教少，则邪信多，所以民风偏狭难化。”

　　邢善有些为难，踌躇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佛家地狱鬼神因果报应等说，岂非违背圣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