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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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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少华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心中凛然生寒。他自幼与皇甫长华一道读书习武,对姐姐的性情人品,自谓是极熟悉的了,因他识见不凡,尤胜男儿,连父母在内,都一向敬重信服,万事无不商量依从的。姐姐在家时,那般大方知礼,体贴周到,为善惜福,亲友无不交口称赞。遇难时一把火烧了全家仆婢的卖身契,赢得多少感戴?还朝时许多家人都贴了路费自行找来京中,甘愿终身服侍。怎么入宫不到一年,心肠就变得如此狠毒刚硬?他呆呆凝望,感觉连姐姐的面目,也有些陌生起来。
皇甫长华见弟弟不说话,情知他尚未心肯,又深劝道:“妇道以贞节为要,虽微瑕万善难掩。认真理论起来,孟小姐在刘氏逼娶之日,就已该尽节——朝廷也已旌表,咱家也请了封诰,十分对得起他了。《女传》曰:妇人之行,不出于闺门。他背旨私逃,只带了个丫鬟流落江湖,纵然完璧归来,也已难符贞烈之名,必贻夫族之羞。果然朝廷不肯宽恕,受了国法,我家仍认他为元配,配享宗祠,也算成就他一生声名了。”
皇甫长华这篇话,实是当时社会正统观点。彼时极重贞节,所谓“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小富之家,甚至许多贫寒人家,一年中半年要喝稀饭度日的,生女都自幼缠足,以使其幽静贞闲,不能出于闺门之外,谓之“闺范”。一双三寸金莲,议婚时可抵不少门户之差,相貌之瑕。若遭逢意外,能殉夫蹈死,得朝廷旌表,不但光耀乡里,并且本家可以免去徭役。由是节妇烈女,层出不穷,前朝一朝便有三万六千余名。
皇甫少华却听得目瞪口呆。
他身为男子,虽然自幼耳濡目染,对贞节的大义是默认和赞同的,到底不能像皇甫长华一般,切身体会,奉为圭臬。初闻原配投水时,虽也感怀,不过是敬佩他守贞,欲报之以守义罢了。见到画像之后,不由自主地将一腔思慕,投射到郦君玉身上,无数个相思难眠的夜晚,孟丽君渐渐从纸上走下,变成那个活生生的,宜嗔宜喜,诗酒风流,恢弘处判断朝政,谈笑间整顿山河的可人儿。
皇甫长华幽居深宫,对郦君玉一切全凭想象,怀疑他是丽君改妆时,只怕他失身于皇帝,还未曾想到其余。皇甫少华在外面,郦君玉与诸大臣们同行共事,宴饮交游等,都是亲眼目睹亲身经历的,更不用说他还是医生,不知为多少男子诊过脉断过病。要按烈女的标准,郦君玉便是死一万次也不够。皇甫少华心心念念,只望他真是孟丽君,只怕他移情别恋,哪里还想得到妇道有亏?西山密林之会后,无尽相思之中,又加了无尽的怜惜愧疚,只觉对他不住,只恨不能以身代死,只要他能活着,哪怕改嫁天子,自己孤守一世亦心甘情愿,那贞节两个字,更是早已丢到九霄云外了。
此刻听到皇甫长华这番说话,便如分开顶门、兜头倾下一盆冰雪一般。然他说的确是正理大义,又不能驳议。皇甫少华沉默半晌,道:“我已断树为证,与孟小姐誓同生死。他如意外,我绝不独活!”
皇甫长华见他神色郑重,深知他秉性诚厚,说到定然做到,气得无可如何,呼吸急促,说不出话,半晌忽然立起身来,劈面扇了皇甫少华一个耳光。
皇甫少华毫不躲闪,挺直身子受了,垂手道:“此处非皇后所宜。请娘娘回宫。”
皇甫长华素来疼爱弟弟,打完自己也不由怔住。眼看他脸上本来指痕尚未消退,左颊伤上加伤,又高高肿起,气苦之中又加十分心疼,忍不住流下泪来,责备道:“你是皇甫家唯一苗嗣。当初我入宫时,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不顾我也还可说,怎么为了一个女子,父母宗族都不要了?
皇甫少华闭目垂首,不言不动。
皇甫长华连责带劝,软硬兼施,无论怎么说,皇甫少华只不开口。
这养蜂夹道正当风口,虽在盛夏,亦十分阴冷。皇甫长华向来养尊处优,劝了半天,气怒交攻,身子未免有些承受不住,手足冰凉,心口发冷,腹中胎儿也频频扰动,只得出来。他虽气皇甫少华不听话,但生死相关,到底不能放任他不管,叫宫女将带来的被褥参汤等物拿进去,为他好好铺设整备,又命内监托了一盘银锭给守卫,道:“你们守护辛苦,这些拿去买果子吃罢。忠孝侯暂住在此,又正生着病,你们用心看顾些,夜里给他生点炭火,烹些热茶,倘若有什么不好的迹象,即刻叫内监报我。”
守卫们唯唯领命。
伊氏在坤宁宫中,正坐卧不宁,苦盼枯望。闻得皇甫长华凤辇归来,连忙迎出。
皇甫长华扶着宫女进来,换下外面大衣裳,在暖阁榻上锦褥中坐了,饮了半盏温热的燕窝,方觉心中有些暖意,向伊氏缓缓告诉道:“少华身子倒比脱靴之前还好许多。我给他送了铺盖参汤,他就在里面住些日子,也没甚妨害的,母亲不必担心。”
伊氏听了这话,一颗提在嗓子眼的心,方才暂放低两分,又问道:“他可有说到底为着什么去劫郦相?”
皇甫长华回来路上,已经反复思忖:少华如此痴心,先前已经为郦君玉相思致病,如今更甘心同死。如此看来,郦君玉失踪,说不定倒是一件好事。他若归来,如奉旨进宫,则自己昭阳之位难保,皇甫家亦前途堪虞;如抗旨受刑,天子伤心之下,也未必不迁怒于我,况少华若果然想不开,做了蠢事,皇甫家就绝后了,我就稳居中宫,又有什么意味?郦相即是丽君之事,暂时还是瞒着母亲的好,否则传扬出去,一时又找不到真凭实据,只怕害了少华性命,就没有转圜余地了。
见伊氏问起,皇甫长华轻描淡写地道:“他劫夺郦相,无非是不甘心,要当面对质罢了。如今他已知错,情愿领受国法。”
伊氏闻说,又惊惶起来,道:“这怎么好?劫夺宰相,罪名怕是不小罢?会不会干连性命?要不要我同你父亲去向万岁恳求?要不然托你舅舅,联络些人进表讲情?”
皇甫长华忙道:“万万不可!郦相是自家走失的,又非少华谋害。他既然没有找到,少华尚且难以定罪。万岁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无论是谁去求见,必要触霉头。母亲且回家去,把这点和父亲讲明,目前不可妄动,务必要耐心等待。少华在宫里,一切有我照看,父母不须忧念。”
伊氏愁道:“郦相若始终不归,你弟弟岂不是要一直关在那个不见天日的所在?”
皇甫长华叹道:“母亲,他闯下这等大祸,难道受不得这点苦恼么?”
伊氏垂泪道:“那孩子的性情,皇后难道不知?他无非痴心太过,一时冲动,其实并没有丝毫犯上的意思。虽说国法该受,但他刚刚大病,尚未痊愈,倘若有个好歹,你叫我下半生依靠何人?”
皇甫长华解劝半天,伊氏方才慢慢收泪,辞别皇后回家。将出门时,皇甫长华又叫住,问道:“母亲,你说前次少华上表后,是刘燕玉求了郦夫人,少华方才得见郦相?”
伊氏不明所以,只点头道是。
皇甫长华靠着引枕,沉吟了半晌,道:“如今郦相下落不明,他家人态度如何,甚为重要。梁相位高刚烈,郦夫人年轻女子,或有回旋余地,不妨叫刘燕玉再去探听探听,看郦夫人是什么情形,有什么动静。我每日派个内监到侯府等候,若有什么消息,可以随时传递给我。”
伊氏此时六神无主,闻女儿出谋设策,稍稍安慰,连连点头,擦着眼角,出宫上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