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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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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宗见这一句“众微未聚谁是我,薪火交功岂缘君”,被空鉴解读出如斯深义,不由回想起与郦君玉素日相处情形。当时天香馆内,明月流光,牡丹吐艳,莫非这美景良辰,君臣笑语,对他都只如梦中相似?他按下疑绪,问道:“道林禅师如何回答?”
空鉴道:“道林禅师以偈答曰:‘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问此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成宗咀嚼着这句“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想着郦君玉斯人斯行,竟然呆住了。
空鉴见他似乎得着些滋味了,遂结道:“身心两句联合,大意是:众微未聚,毕竟是空,何处有我;妄认识心,苦楚连绵,如被火烧,又岂是他人所致?”
成宗问道:“‘岂缘君’中的君字,是作‘你’解么?”
空鉴望了成宗一眼,沉吟答道:“如此方可与上句对偶,义理也贯通。然诗中多有双关之用,亦不可说必非君王之君,甚或昭君、文君之君。”
成宗点点头,道:“请法师再说颈联。”
空鉴道:“‘弑父弑母’者,乃是灵山会上五百比丘,以宿命智通,各自见无数生中,曾造杀害父母等重罪,果报该落无间地狱,是以心生疑惑,不能证入最上忍法。于时文殊菩萨承佛神力,手握利剑,持逼如来,使得大众自悟本心,实无我人众生寿者等相,先贤所谓‘了即业障本来空,未了应须还宿债’是也。‘化女化男’者,则直说菩萨证得无上智慧,实相无相,自在化度,凡俗视之,或男或女,变幻莫测,此即‘自性能生万法’义也。”
见成宗若有所思,空鉴稍候片刻,方接续道:“末联两句却又更深一层,是我教中无上义谛。空花者,通前梦幻义,如圆觉经云:‘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花及第二月。’是说人所见所感所知所思的一切,就好像眼睛生翳,妄见空中有花。空中实无有花,但不作意分别,空花当时即灭,所以说,空花毕竟归空去。归去后如何?下一句‘云自飞兮水自流’,即万法如如义,空不空如来藏义,所谓‘是法住法位,世间相常住’也。”
成宗疑惑道:“什么是万法如如义?这是要归隐林泉、静观云水去么?”
空鉴为难道:“这是证道境界,与归隐丝毫不相干。此境界已离情识,过知解,非语言所可形容,更不可由人传授。休说贫僧,就是佛陀到此,也只是拈花示众,要人自家体悟。”见天子更添迷惑,复道:“当今世上证到此者,恐怕廖廖无几,所以说作此偈者,诚我门中大善知识也。万岁试着摒弃意识思量,不用分别心念,不取一相,住于当下,久而自然感通。唉,此事说来容易,贫僧理上能解,行上亦不能深入。前人曾颂此事之难云:‘世间相常住,黄莺啼绿树。真个可怜生,动着便飞去。’”
成宗闻言,神色剧变,问道:“这是什么偈颂?”声音虽未高多少,但嗓音发紧,略带喑哑,显是心情十分激动而又强行压抑。
空鉴见之前说了无数公案法理,天子都不见有什么反应,偏这随口引的一句,惹出这么大动静,莫名其妙,回道:“这是形容现量境界,亦是禅家修行情景。”
成宗恍然如有自失,沉静了片刻,调整情绪,重新问道:“如你所说,即便自幼出家清修者,证道尚且廖廖。此偈作者,有没有可能是儒教出身、为官理政之人?”
空鉴沉吟道:“这却不好说。史上多有在家居士证悟大道。如前面引的陆亘大夫,官至礼部尚书。再如前朝张商英相公,号无尽居士者,即是从儒入道,而证最上乘。再如韩愈、苏东坡等名士,居官时都曾写过辟佛言论,世所流传,及至晚年深玩佛理,俱都归化,此所谓一理明时百法通,正为他们是儒学大家,文理精通,所以闻甚深法而能解能入。况今生虽未出家,焉知前生不曾修行?这诗偈分明自说闻钟磬而顿悟。所谓‘从缘入者,永无退失”。能从因缘顿悟者,多半是夙世修行,早种善根,生具智慧,非纯赖今世参修之功。”
张商英等人事迹,成宗自然知晓,闻言稍为安慰,又问:“如此说来,这诗偈作者,不是要出家之意了?”
空鉴见皇帝置无上妙义于不顾,只在事相上追根问底,颇有买椟还珠之叹。然天子垂问,纵然非理,却不能不答,只得勉强解释道:“但从此诗而言,并未见有出家之意。此诗所引的文殊、观音两位大菩萨,都是久远劫来已经证道,然并未现出家相,而是‘众生应以何身得度,即现何身而为说法’。况他分明说身心皆空,能消弑父弑母之罪,能现化女化男之身,可见已经灭尽执著,得大自在,出家在家,都无妨碍。”
郦君玉被劫失踪,成宗悬念忧思,转侧难已,平生第一次领略“人生实苦”。不过一个昼夜,便把个青年天子折磨得意气消沉,形容憔悴。最初听闻马在山间,袍落崖壁,只道郦君玉出了意外,悲恸欲绝;及至听了樊少司等讲述并圆闻作证,大喜而后又复大悲。喜则须弥院题壁之人形貌举止,分明郦君玉尚在人世;悲则他如此行为,显是抛弃自己并他平素志愿,不顾朝政民生,要就此隐身遁去。留诗寺壁,恐怕是宛转给自己留言,申明心意,以免遗累他人。如今听了孟嘉龄推测并空鉴解说,又像是他素明释理,竟然真个顿悟,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然他若不出家,此刻却是去了何处?
成宗思量半晌,料一时也难理清,谢过空鉴,叫内侍备厚礼送他归寺。
段恩俞未得恩旨,仍旧笔直跪在地下。成宗心想此人武艺高强,郦君玉若要远走高飞,多半要他相助,绝不可纵放,吩咐道:“段侍卫暂且留在宫中,等候郦相消息,起居饮食,就由柳将军照看。”
柳轻衫忖度天子话意,实是命自己监视段恩俞,心中暗暗掂掇,不敢多说,同段恩俞领旨退下。
孟嘉龄见段恩俞也遭软禁,天子又转向自己,不由心惊肉跳。幸而成宗打量了他一下,只道:“孟卿辛苦了,回去多注意郦相消息。”
孟嘉龄暗道侥幸,连忙躬身谢恩,退到宁心斋外,方惊觉背上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虽当盛夏,还是激灵灵打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