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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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诚所谓一刻三秋，正难煎熬，幸而皇觉寺离禁城不远，柳轻衫不久便回来缴旨。那觉印上人果然不肯应命，只派了他的首座弟子，法名空鉴的，代他入宫见驾。
空鉴俗名惠汔，字泽伦，是永亲王嫡孙，天子堂侄，因与成宗年龄相近，自幼便当了他的伴读。成宗幼年多病，屡医不效，太后笃信佛教，遂指了惠汔替太子出家。惠汔虽是天潢贵胄，却生来有些痴性，不爱热闹玩乐，偏喜欢钻寻故纸，整日埋头书馆，因此在宗学中屡被同学戏弄，外号“汔呆子”。太后懿旨下时，他父母不舍，自己倒也愿意。说来也巧，惠汔出家后，成宗病便渐渐减了，身子也日益壮实。太后十分感念，他父兄为此着实得了不少好处。惠汔因是代替太子出家，即拜在国师门下，原来的檀祉寺也因此改名皇觉寺。他经常随师出入宫廷，禁宫上下人等都很熟悉。见了天子，也同他师父一般，并不跪拜，只合十问候。
成宗知道惠汔性*爱钻研，出家后曾闭关三年，通读大藏经，虽然年少，学问未必差于乃师多少，见觉印遣他相代，倒也遂意，待他入座，内侍奉上茶来，就命孟嘉龄将须弥院拓来诗偈恭楷誊录，请他解释。
空鉴和尚读了一遍，惊道：“这是一首悟道诗啊，作者必是我教大善知识。当今末法之世，学道者多，证道者少。此人现在何处？请万岁告知，贫僧要亲去参访。”
成宗道：“朕正是要追究作者。”
空鉴听天子亦不知作者，有些失望，将诗偈从头又细看了几遍，点头叹道：“可惜，可惜，这似乎还是小悟，不是大悟。”见天子面有疑色，道：“惭愧！贫僧空学佛理，穷尽藏经，却不曾亲证自性，此话只是依理猜度。若要真知悟道深浅，还须找我师父当面印证。但据此诗来看，若是彻悟，只头尾四句足矣，又何必还有中间两联？可知思惑未能尽断……”
成宗见他呆性不改，只顾自说自话，打断道：“朕无意参究佛理，但请法师解释一下此诗句义。”
空鉴岂是圆闻能比，闻言毫不客气，直通通驳道：“皇上这话是自相矛盾了。这诗偈全是佛理，皇上不要参究，却要贫僧解释什么？”
成宗幼时与他同窗，深知他生性执拗，但逢义理之争，哪怕天王老子，也要辨到彻底，分出对错。他目下心中焦灼，无心惹他争执，遂顺着他道：“请法师逐句讲解，朕敬听就是。”
空鉴整整僧衣，呷了口茶，方拿起诗偈，以手指点道：“这第一联是说在深山闻得钟磬之声，忽然领悟人生不过是黄粱一梦。你们大约看到‘黄粱梦’字样，就当做壶中日月槐下为官那些传闻故事了，不知其中文虽浅近，意思却深。这‘到耳闻’三字，便是观音圆通法门，乃成佛之窍要，证道之捷门，楞严经云‘反闻闻自性，性成无上道’是也。梦是各经论中常用的比喻，如圆觉经‘如梦中人，梦时非无，及至于醒，了无所得’，是说生老病死，皆从无明妄执而起，并非实有，即空如来藏义。”
孟嘉龄听得似懂非懂。但觑见天子尚且忍耐，亦只好凝神聆听。
空鉴继续道：“颔联承上文，引了两则公案，分说身心空义。上句‘众微未聚’说身。凡俗执为身者，发毛爪齿，皮肉筋骨，血脑垢色等，细分析之，皆是微尘所聚。曾有生法师说色空义，曰：‘众微聚曰色，众微无自性曰空。’秦跋陀禅师问曰：‘众微未聚唤作什么？’生法师答不上来。禅师曰：‘汝只说得果上色空，不会说得因中色空。’因问如何是因中色空，禅师曰：‘一微空故众微空，众微空故一微空。一微空中无众微，众微空中无一微。’此即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无我、人、众生、寿者之义。”
他扫视众人，见天子以下，个个如痴似呆，料他们一时难解如此深义，一时大发慈悲，多加一句总结道：“简单来说，就是色身不过微尘所聚，但微尘亦非实有，何况其聚合之幻躯乎？此身既然是幻，则‘我’又在何处，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道理倒是浅显得很，亦与诸人素日一鳞半爪听闻的释教印象符合。成宗盘坐榻上，沉思不语，孟嘉龄在地下暗暗点头，连柳轻衫也自觉听懂了几分，只有下跪的段恩俞恍若不闻，毫无惊动。
空鉴顿了片刻，见众人都有些神领意会之相，方接道：“下句‘薪火交攻’，是说心空义，出自唐朝大诗人白居易访道林禅师故事。”
众人听到白居易的名字，不觉精神一振。空鉴微微一笑，道：“道林禅师住在树上，民间都叫他鸟窠禅师。白居易守杭期间，曾入山问道，见面便说：‘禅师住处甚危险。’禅师回道：‘太守危险尤甚。’白曰：‘弟子位镇江山，何险之有？’禅师曰：‘薪火相交，识性不停，得非险乎？’”
他讲到此处，又复停下，向成宗道：“万岁位镇江山，统辖万里，能明此义否？”
成宗耐着性子，道：“请法师再加开示。”
空鉴道：“凡人执为心者，实是六尘缘影。人有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是也；外对六尘，色声香味触法是也。其中分别黑白有无善恶对错苦乐生死者，名为‘识性’。根尘相交，如薪遇火，识性如焰，分别不停。凡夫认此识性为自心，即发生一切苦。然此识性，实非真心！真心涵括三界，弥天纳地，不生不灭，湛然不动。识性聚缘内摇，趣外奔逸，昏扰劳动，念念不停。众生一旦迷识为心，决定惑为色身之内！楞严经喻云‘譬如澄清百千大海弃之，唯认一浮沤体，目为全潮’，所以沉溺生死苦海，枉受诸苦，穷劫难出！”
空鉴说得兴起，半天方发觉天子面有难色，稍顿续道：“这身心本空的道理，说来简单，但凡夫生生世世沉迷幻境，极难醒悟。就好像梦醒了自然知道是做梦，但没醒时如何能知？白居易当年也未能解会，曾写了一首绝句问道林禅师：‘特入空门问苦空，敢将禅事问禅翁。为当梦是浮生事，为复浮生是梦中？’”
这首诗浅近得很，天子大臣乃至内监都听明白了。成宗道：“白乐天所问，是庄周晓梦迷蝴蝶之意？”
空鉴道：“正是。庄生蝴蝶，皆在梦中；一切众生亦在梦中，此刻万岁与贫僧行动问答，亦不过梦中造作耳。唐朝陆亘大夫读了《肇论》，不明此义，向南泉禅师道：‘肇法师也甚奇怪，解道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禅师当即指着庭中一株牡丹花，唤道：‘大夫！时人见此一株花，与梦相似！’即是情识妄动，错认身心也。”
作者有话说
第214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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