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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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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下)
通常,一幅好的书画会有三类印,一类是作者印,一类是题跋人的印章,另一类是鉴赏印、收藏印。朱放对名帖名画有很强的占有欲,在得到佳作时总喜欢拿着自己的私印在上面大盖特盖一番。如今自己的印章更是字帖上最新鲜的一章,明明白白告诉看帖人,朱放就是这字帖的最后拥有人。此刻朱放垂首不语,不知是不是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献上了这幅盖有“朱放”印章的字帖。
“方侍讲,可否将这些印章人的姓名告知朕。”拓跋义唤了他一声,语气闲谈如水。
拓跋义看不懂篆体吗?朱放不相信。
朱放将脸摆得十分端正,字正腔圆读着那些用篆体刻的名字,在读到“朱放”时,他更是冷静得就像从不知道有这个人。
“最后这个章是朱放的?”拓跋义的声音有些深远,像是说给朱放听的,又像说给自己听的。
“是的。”
“是自己刻的?”
“也许是。”朱放发誓从今往后不在拓跋义面前使用篆体。
“方侍讲如何得到这字帖?”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朱放毫不意外,并“据实以告”:“数日前,臣在平城,近西市口,见一商贩有一帖。臣视之,察笔体印章之辨,竟为王公真迹也。臣惜之,藏之。”朱放没说假话,自他来到平城后,就经常溜达到大街小巷找他那些被抢的书画。朱放虽然任大将军,但是个风雅之人,他那大马车里可藏了不少好东西。终于有一天,被他找回了一帖。
良久,拓跋义默默抚了下红印,道了一句:“鸾飘凤泊,字如其人。”
朱放被他说的汗毛倒立,又因那莫名其妙的一抚,耳根有些微微发热。
此时,内侍端来碗饺子,阿宝接过后,放在桌正中的大红吉字上,下跪朗声道:“请皇上用素饺。”
“是与敬佛的素饺一同的吗?”拓跋义小心收好字帖,问道。
“是一同的。”
“给侍讲上一碗。”
“是。”
朱放则忙不迭谢了恩,他知道这素饺可有说法,求来年平安、素净之意。不一会儿,阿宝又送来一碗,同样给了他一双与拓跋义类似的象牙包金筷。
碗内共有六个素饺,想是讨个六六大顺的吉利话,朱放吃第五个时,咬到一个硬物。
“怎么?有五铢?”拓跋义笑问。
“是。皇上也有吗?”
“朕自然有。朕高兴了,他们都有赏。”拓跋义用眼神示意阿宝他们。
朱放也笑了,阿宝和他在某一层面上是一路人,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令皇帝高兴,差别在于自己是为皇帝辅助社稷,阿宝是为皇帝辅助生活。
阿宝很识趣,在两人用膳后,取了小盏,放了一个饺子一块红姜,恭敬地退出三德殿,将空间留给拓跋义与朱放。
不知不觉中已是深夜,“当——”浑厚而宽广的钟声敲响了,带着沉重的金属光泽的音色击破寒夜,萦绕在整个宫殿之中,声震肺腑,音贯血脉。朱放与拓跋义一起,浸浴在一百零八声消解烦忧之事的古老乐色中,感受着它温和、慈爱的抚触,鼻尖散不去的是屠苏的酒香,心中是小小情绪的萌芽。子夜钟声连绵不断,穿过山河是战火纷飞兵士们的悲伧,另一头系着朱放与拓跋义不同的感伤。钟声将他们融在一起,就在这刻,两人感受着彼此的情感,良久。
若说此时朱放的伤感不过小伤,七日后就是大伤。
那是一个深夜,天特别黑,朱放不知道尉迟涵是通过哪条密道进到三德殿的,也不知道他是通过哪个线人得到消息的。但是他始终坚持,凡是这个国家情报局局长说的话,都该信。
“凉国宫变,凉王毙,朱氏一族与刘易大军助三王爷李靖登基称帝”尉迟涵汇报很简单,详细情况呈于表上。
真实情况是这样的。凉国三王爷李靖意图谋反,不,应该说是像太平天国运动那样,进行一次打倒黑暗统治的反政府武装斗争。有战争就有流血,个体的牺牲成就一个伟大帝国的产生。李靖暗地下的朱氏一族是个有悠久历史的武官家族,有人说要将一个平民变成一个士兵很难,要将一个将领恢复成平民更难,因而,朱氏一族免不了要在这整个宫变中起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们在先锋战中接受了血的挑战,战亡者不断增加,眼看革命的火焰将被扑灭,此时刘易率领的军队加入这场混战。朱氏一族与刘易的大军在凉国史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们为凉国开创出新的政治生机。事后,新帝李靖如此评价:刘易大军是伟大的,朱氏一族是不朽的。
米兰•昆德拉在《不朽》中这样写道:不朽,是死亡的影子或兄妹,看到他也就看到她。
就在朱放住在三德殿中的这些日子里,朱放的父兄弟们却在凉国的土地上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或许其中还包括他的儿子。朱放还想问及朱氏一族的事,可终究不能再问了。
朱放有懊恼有悔恨,这一夜他过得极其不平。朱放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案上的竹卷,甚至没有理会拓跋义的问话。
“侍讲,国西连月少雨,何以应之?”拓跋义问。
朱放将竹卷收拢起,摊开,再拢起,再摊开,呆呆得坐在那里,就像一个桃木人。
“你怎么了?”拓跋义走近。
朱放把案撤空,取了一段竹卷小心翼翼将它竖立,再取、再树立,他呆呆得坐在那里,就像一个桃木人。
“是伤心事?”拓跋义在他身旁坐下。
朱放伸出一根手指,朝排列好得多米诺竹卷一戳,啪啪啪它们连锁性倒下后,朱放又开始一个个将它们摆放起来。朱放始终呆呆得坐在那里,就像一个桃木人。
拓跋义没有再说话,很知趣的不在此时做朱放的思想工作,他轻轻将朱放的脑袋拐到自己胸前,隔着棉衣拍打朱放的背。
朱放只觉自己的脑袋里很热,像血要从中崩出,诸多往事在脑中挤来挤去,却苦于无出释放。他捂着头倒在拓跋义身前,费力吸着气,拓跋义觉得他可能要哭。
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朱放重新端坐起,他最终还是没有哭,很安静地做着各种动作,包括给拓跋义行礼道歉,也显得那么安静。
拓跋义有点遗憾他没有哭,觉得自己少了一次表现的机会,但若他真的哭了,拓跋义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夜已深,侍讲早点歇下吧。”
朱放依言回到西稍间,洗漱后准备睡下时,却听东稍间也有响动,撩帘一看,正是拓跋义。自朱放至西稍间后,拓跋义从不曾在东稍间留夜,不想今夜他却作陪。内侍阿宝在替拓跋义整理百子被,拓跋义则站在一旁,时不时不放心地朝西稍间张望。朱放对他露齿一笑,拓跋义不好意思地转过头,盯着百子被上的诸个小人呆呆站立,就像一个桃木人。
东西稍间先后熄了烛火,整个后寝殿却未因此平静,睡在东西两间房里的人都觉得今夜的空气过于稀薄,难以入眠。
东稍间的拓跋义总感到听见了对面细微地抽泣声,西稍间的朱放则总听见对面叹气声;东稍间的拓跋义听见了对面细微的叹气声,西稍间的朱放则听见对面烦躁的翻身声;东稍间的拓跋义听见对面烦躁的翻身声,西稍间的朱放则听见对面拓跋义的说话声:“方侍讲,该睡觉了。”
朱放“哦”了一声,后寝殿终于安静了。
稍间离得不远,各有寝具,在拓跋义的示意下,今晚稍间只下了两道帘子,两旁各一道楹联:
东稍间旁:正心修身,致知诚意道问学
西稍间旁:进德养性,格物忠信事明君
东西稍间黑底金字的楹联遥相静卧,二者由一道横匾系起,是朱放来到三德殿后,拓跋义提的俗之又俗的四字横批:
相辅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