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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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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上)
整整三天平城都在下雪,看起来没有停的意思,朱放在三德殿已经呆了七天,今天是腊月三十,离新年越来越近。
平日,三德殿不是只有朱放一人,有时尉迟涵会过来向拓跋义禀报收集来的情报,而皇子拓跋炎则被安排在未时过来向朱放学习直到黄昏。早晨与晚上朱放按照拓跋义的指示,在殿内分析军情并写下,以便供他参考。待拓跋义回寝宫后,朱放就能去西稍间睡觉,一切都很有规律。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三德殿内也换上了新刻桃符,祝吉求祥。前几年的这个时候,朱放会在家中摆宴,宴请诸位将领,一群人谈笑风生好不热闹。三德殿也是张灯结彩喜庆非凡,但朱放总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朱放身着单衣,站在殿中的院子里,看着如丝如网错落交织的楼阁小间,有种扯不清理还乱的心绪在胸中堵着。
尉迟涵带回的消息都是让拓跋义振奋的,魏国已经完成了对阿布格的替换工作,离间计进行得十分顺利,而长孙浩也已抵达前线准备作战。所有的消息都对魏国十分有利,包括凉国大将军朱放的失踪和大将军曹禺的死亡。拓跋义闻讯后,禁不住露出欣喜之色:“天时人事皆和协,天助魏也。”
相对拓跋义的兴奋,朱放却是心酸。他与小曹同学干系极深,听闻噩耗还需佯装愉悦,个中滋味,断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朱放只能深夜在小小的西稍间里,偷偷为他流几滴伤心泪。
朱放望着缓缓飘落的雪花,身前是一道青石槛台,槛台外的内侍、宫女们为新春而忙碌,没有人注意槛台内的朱放。朱放突然很想家,这是他离开西平后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情绪,就像凤飞飞唱的那样,只是朱放如此吟唱:
抬起头看看那异乡的天空
这时候 我想起故乡的风
梅花随风轻轻地摇动
那是一股惆怅的寒风
他乡宫廷内随人潮来往
但是不见熟悉的脸庞
他乡宫廷内喧哗繁忙
却引起了我思念家乡
这个黄昏朱放颇不平静,他从一间间屋门走进,又从一道道偏门走出。在跨过层层槛台时,他的思绪不知不觉进入幻境,在白雪皑皑中他仿佛看到昔日的朋友练剑时的情景。练场内,他躲避小曹的剑势,骤然转身,避过锋芒,左右弹跳间不留痕迹。左方刘易上前一步,右腕举剑翻转,直逼他咽喉。朱放急转三圈,绕至曹禺身后,借曹之力迎向刘易。朱放在院内,如雁展翅,乘风破浪,翱翔天际。
殿外钟磬声响起时,朱放已在幻想中战了百来回,洪亮的声响将他拉回现实,朱放呆呆望着雪花环绕的宫廷,生出迷惘之意。
旅馆寒灯独不眠,
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
霜鬓明朝又一年。
“你在干什么?”拓跋义沉声问,他站在三德门旁,三德门是最接近三德殿的一道宫门,他不知何时已立在那里。
“臣在看雪。”朱放转身想看清拓跋义的神色,却只是迷蒙一片。
“犯什么傻,进屋去添件衣服。”
这是一句多么平常的话,可就在朱放思乡的时候,它唐突地出现了。人们总说,思乡的时候人是脆弱的,任何一点安慰都可能成为一个支点,撑起心灵这个大帐篷。
朱放突然觉得眼眶有点热,没有想到在异乡也能有人关心他,朱放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回到西稍间多穿了件棉衣,他甚至没有太注意关心他的人的身份,没有太注意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到三德殿,就这么单纯的被感动着。
朱放回到正殿时,殿中已布下桌宴,小菜不多,但都属山珍。今天好运气,皇帝请吃鸡?朱放在拓跋义的示意下,入席坐定。菜已上好,筷已摆开,热酒缓缓倒入觥,徐徐热气夹杂则酒香散了开来。朱放的目光小心地射向拓跋义,只见拓跋义端坐席上,稳若泰山,举杯道:“侍讲贤能,助朕战敌治国,今后之路或有风雨坎坷,望侍讲亦能常事吾魏也。请!”
“能事吾君,乃臣之幸也!”同拓跋义干了杯,朱放放下觥,继续观察拓跋义今夜的用意。
“侍讲在三德殿住得还习惯?”
“很好,很习惯。这里地方大,比我原来的小房子住得舒服多了。感谢政府,感谢皇上!”
“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尽管提出来。”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侍讲的论持久战写到什么地方了?”
“非常惭愧,目前就只写到第一阶段。臣一定尽力,将它早日完成。”
拓跋义突然不甚乐意地止了笑容,不再言语。
朱放猜测皇帝嫌他动作太慢,写作太没效率,所以不大高兴,赶紧再道:“臣……”
只吐了一个字,就被拓跋义打断:“不急不急,慢工出细活儿。侍讲你慢慢写,记得一定要慢慢写哦!”
拓跋义不让朱放写快,自然是有他的想法,朱放若不猜出他这想法,也就枉费他为官多年风云无敌的名号了。可从政治角度上,朱放还真猜不出,怎么看都应该是越快写完越好,朱放不得不换个角度来思考。
最近皇家绯闻排行榜上榜率最高的是谁?不是哪个昭仪、哪个夫人、哪个嫔、哪个世妇、哪个御女,却是朱放。
朱放进了后宫,朱放住在了皇帝寝宫的旁边,朱放每个晚上陪着拓跋义,这些当然都是皇家狗仔队看出的,于是在最近的《皇家壹周刊》里,朱放成了出镜率最高的人物。
拓跋义滥用职权将朱放请进了后宫,拓跋义让朱放住在自己寝宫的旁边,拓跋义借写持久战为由每个晚上让朱放陪在身边审阅参卷,这是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后朱放的分析。他将关键句定在“拓跋义借写持久战为由每个晚上让朱放陪在身边审阅参卷”。拓跋义甚至还舍不得让他走,最好他写得再慢点。是的,不可否认,他成了最受拓跋义宠信的臣子。
会不会发展为最受宠幸的臣子呢?
朱放忽觉身子发冷,心神不定起来。立在一旁的内侍阿宝笑容怎就那么暧昧呢?面前的拓跋义为什么时不时偷看他一眼呢?今夜三德殿外的侍卫为什么比平日多呢?是不是怕他不肯就范,打算霸王硬上弓呢?
朱放撇见桌上尚未喝完的酒,怎么看都觉得它泛着青色寒光,他一个甩手将觥打翻在地,却装作惶恐道:“臣万死,将皇上赐酒倾倒于地。臣实在罪该万死。”
“无妨,”拓跋义慢条斯理喝干了觥中酒,说道,“酒洒于地也可作祭祖,不过以椒柏酒为佳。今天我们喝的是屠苏酒,侍讲还是留点自己喝吧。新年里头别死啊死的。”
屠苏酒的说法是,正月里喝了能保一年不生病。朱放见拓跋义喝了不少,也不见有异状,才在下一杯时又小喝了一口。
朱放这次确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拓跋义真没安什么坏心,他是来这儿守岁的。要说他到底有什么特殊用意,其实也很清楚,就是,他特地留在了有朱放的三德殿里守岁。
忍了很久,朱放终于还是饿了,加之拓跋义坦坦荡荡,他的筷子才开始在盘子和嘴之间做直线运动。
别人对皇帝的表奏都在朝堂上进行,朱放的表则由餐桌上开始,只见他擦拭干净嘴巴,俯首道:“吾皇仁孝,肃恭神明……天命神龙,降祚魏……”
“行了行了,明日还要听很多,今夜就让我的耳根子静静,好好吃你的饭。”
酒足饭饱后,拓跋义令阿宝取出一物,长柄、柄端为心型:“此如意,赐予侍讲。”
臣子呈了表,皇帝赠如意,不过是种形式。但这种柄端为心型的如意甚是少见,加之整体雕琢,玉泽白润,夔龙梅花图样雕刻得栩栩如生,可谓工艺精湛的上品,朱放见了也不免倾心:“谢皇上。”
朱放知道这礼物拓跋义是送得重了,自个儿原本准备的东西送不出手啊!最后,他决定豁出去,送出自己视如至宝的《快雪时晴帖》。没错,就是乾隆帝极为珍爱的三希之首,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虽然经专家鉴定,乾隆帝收藏的《快雪时晴帖》是后人临摹的,但乾隆帝仍十分喜爱。从乾隆帝对仿品的评语“天下无双,古今鲜对”、“神乎其技”可推断出,真迹更加精妙绝伦。而此时,朱放将要呈现给拓跋皇帝的绝不是赝品,正是真迹。(《快雪时晴帖》不至于像现在那么稀有,可以想象,那时候王羲之的真迹还是不少的,但好东西终究是好东西。)
如果说,拓跋义是个不爱好书法的人,朱放这件物品可谓废纸一张。但是朱放了解拓跋义,知道他是个极度酷爱书法的人,于是,朱放送出的《快雪时晴帖》我们可以预想,它将受到国宝级待遇。
拓跋义手捧朱放递上的《快雪时晴帖》,面上立即焕发出神采,他不由轻声念帖文:“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不愧被誉为“骊珠”,拓跋义喜不自胜,“真乃雍容不迫,大气回肠之作。”
“每一笔间如清烟朝露,似断非断,非吾多能及。”朱放微笑,笑意极轻极淡,也同这状若断而还连的字相似,如梦如幻。
“你看它,如凤凰飞舞、蛟龙盘曲,乍看不直却是直正。”拓跋义复言。
难得知己,两人在三德殿内你言我语说得投缘,贴上写的是大雪初晴后的喜悦之情以及对亲人的问候,朱放此时也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温馨。拓跋义搭上朱放肩膀时,朱放都无所觉。待朱放察觉,将眼光瞟向拓跋义,拓跋义又讪讪将手放下。
细细欣赏完字,拓跋义开始研究起字帖旁的印章,朱放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进入一旁。两人都看到了空白处的印章,其中几个是鉴赏印、收藏印,清清楚楚昭示着各个保有者的姓名。
朱放神色一紧,他朱放的私印也赫然在帖上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