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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进取伊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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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越带着兵马找到部队,心神仍然沉浸在巨大的痛苦当中。他凭着最后一分理智整合了拒敌的营阵,一路抵抗着兵马的袭击,直到安然回到大帐。
军医在急唤中匆匆赶来,苏琅的面色已如白纸。
傅越扶起郡王的身子,动作极轻地揭开他肩上破碎的衣物,视线赫然撞见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毒素在肩头不断蔓延,仿佛蚕食着苏琅鲜活的生命力,直到将他完全隔绝于冥河对岸。
傅越指尖发颤,眼眶泛起一丝红意。
他眼睁睁地看着军医用小刀割开伤口,刀尖滑开皮肉的瞬间,他的心也抽搐起来。伴随军医动作的,是苏琅逐渐拧紧的眉心,还有无意识发出的一声声闷哼。
“郡王……”
傅越紧紧握住苏琅的手,此时此刻,竟感受到平生不曾有过的无力和挫败。
陆寒年的背水一笑犹历历在目。
他究竟抱着多大的决心,才能维持那般淡然镇定。
他真的做到了他承诺的。
可是我呢?
我要如何去面对一个毒伤不醒、心如死灰的郡王?
倘若那时能够留下断桥的人是我……
苏琅的肩膀剧然一颤,把傅越的思绪拉回。傅越急忙凑过去,却看到淬血的箭头被钳子拔出,止血药被小心地涂在伤口处。
军医擦了擦额间汗,唤人记下解毒药方,交给侍从去配取,又转过头来,叮嘱傅越云云。
傅越一一记下,随后慢慢将苏琅换了个身位,令其侧躺着,避开对伤口的挤压。
停战期间,他一面封锁消息,命人严防死守,一面派人去寻找陆辛下落。
茫茫淯水,杳无音讯。
敌人的军马屡次挑衅,因无主帅军令,傅越只能按兵不动。众将关心郡王伤势,他也只说逐渐好转,并不流露忧惧之心。
郡王不省人事,陆辛生死未卜,这里的最高指挥只能是傅越。
他决不能表现出丝毫不当之处。
然而多日不曾应战,令敌军早起疑心,挑战的鼓点愈发迫切,大军逼压,一触即发。
傅越在众将的请战之下咬紧牙关,一个转身退回内帐,再三踌躇,执起苏琅的佩剑与令牌——
*
苏琅的记忆仍然定格在乱军的阵中。
他昏迷的梦里浮起了惨淡的白雾,马蹄声永远回荡在喧嚣的沙场之上。箭矢破空,阿年的呼唤从遥远处传来,像是隔了一道绵亘的河流。
他疑心那是岁月,所有阿年存在过的岁月。
阿年总会出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
就像一个忠诚的影子,从烂漫稚嫩的青春年华,追过沧海桑田的漫漫长路,陪伴他成长的每一次蜕变,从来不变地守护在他的身旁。
他想要回应阿年的呼唤,不停地顾盼,拼尽全力地奔跑,只为寻找那一道影子。
可是阿年在哪儿呢?
他挥起长剑斩开迷雾,眼前的景象如琉璃般破裂,耳畔遗留着最后的呢喃:
殿下珍重。
苏琅骤然惊醒。
傅越持剑正欲出帐,陡闻榻上有急喘声,心中一震,疾步移至榻边。
苏琅瞪大双眼,额间冷汗直溢。
傅越一时顾不得其他,弯下腰来,用袖子拭去苏琅的汗,倾身欲扶起他。
“郡王。”傅越的声音发颤,“你总算醒了。”
他几乎以为不会再看到鲜活的郡王,等待的时间漫长得令人绝望。他甚至不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要如何面对三军,如何向将士交代。
苏琅在他的搀扶下勉然起身,点了点头。
“现在是什么情况?”
帐外的喧闹声将他的思绪暂时拉回了现实,他下意识地发出疑问。
傅越当即说道,“你中了毒伤昏迷多日,如今敌军在帐外挑衅,随时可能进攻,众将都在等待主帅发号施令。”
苏琅皱起眉头,肩后的伤口扯得他生疼。
傅越连忙扶稳他,以免他不经意间让伤口开裂。
苏琅喘息片刻,忽然觉出一丝异样。
“阿年呢?”
他虽昏迷不醒,阿年尚能协调将官。阿年向来明白他的想法,一旦他出了事,军中事务便由他和长凌共同主持。
敌军在外挑战,阿年为何坚而不出,暴露破绽呢?
苏琅紧咬牙关,想要起身,却被傅越焦急地按下。
“殿下,你伤势未愈,不宜轻动啊。”
苏琅苍白着脸色摇头,梦的尾巴如野鬼一般缠上他,将他浑身的血液都灌满不安,“为何不见阿年?为何他不指挥出战……”
回答他的只有痛苦的沉默。
苏琅的恐惧被这沉默无限地放大,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迎来的却是傅越迟疑不忍的目光。
“阿年怎么了?”
他双手扣住了傅越的肩膀,浑然不顾身后的血液涌流。
连伤痛都变得没有知觉。
傅越苦涩地扯动了嘴角,他知道此时并无隐瞒的余地,可是仍怕郡王承受不住噩耗,再次加重伤势。
“郡王……”
“回答我。”
苏琅的声音冷酷得不容置疑。
傅越阖了阖眼睛。
终是开口,“郡王陷阵后,我军遭遇自秦岭而来的军队冲袭,暂时散开。陆将军闯入阵中救下郡王,找到我时,敌军正在追赶,而我军势力不敌。陆将军为了保护我们安全,让我们先行过桥,自己则留下断后。敌军到来之时……他便砍断了连接桥的绳缆。”
傅越捏紧拳头,别过了头,不忍再面对苏琅震惊而脆弱的目光,“我后来多次派人去寻,都不曾得到陆将军下落,他大概是……”
他的话湮灭在苏琅的颤抖之中。
锣鼓擂着滔天的怒意,仿佛龙王掀起的浪潮,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要将人溺毙于无尽头的窒息。
傅越的心中涌动着对未知的惶惧,有一瞬间,他以为苏琅要大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抽出冷剑与敌人决战。
可是苏琅只是缓缓放下了手。
高昌先众将一步闯入了内帐,急禀道,“傅司马,敌军已经攻来了!请快……”
他的声音滞在喉间。
苏琅半身侧坐,瞥目回望之际,神情漠然而冷静,张弛之姿态恰如擎鹰缚虎,虽在伤病之中,仍透出一股难言的威势。
“郡王,您、您醒了!”
高昌难掩激动,仿若看到了救星。
傅越已被他须臾的情绪变化镇在原地,倏然间感到血液发冷,好像被毒蛇裹缠着,连呼吸也变得困难。
他安慰的话还噎在喉中,未能出口。
苏琅已经迅速发布战令,指挥将领、部署攻防,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郡王,还是他认识的郡王吗?
敌军将领不知苏琅已经苏醒,见到康节、杨吉等人出战,竟以为大帐无人,嚣张快意地大笑起来。
“难道你们的主帅、大将都死了不成?怎么不让陆辛出来迎战了?”
陆辛的威名传得太盛,早已盖过了他人的风头,竟使得外人眼里的益州兵,只成了罗刹鬼的一言堂。
康节痛失战友,只当对方故意挖苦,咬牙含泪,挥舞双锤便大喝一声,“纳命来!”
两队兵马分别应对西、北两面的夹击。
哀兵愈勇,连日的悲痛将败时的惧色一扫而空,他们深知生命之可贵,更知道生存的背后付出了何样代价。为了不辜负那些代价,为了必胜的信念,他们都必须挺身而出。
旌旗齐动,呐声震天。
敌人兵马寸步难进,他们没有想到败军之阵竟也有如此勇势。淯水之战,两面夹击,溃散了益州兵的主力,他们本以为对方已成强弩之末。
益州军中到底还有何人?
苏琅……当真死了吗?
高昌、古道早已率兵从暗道袭往南阳,趁敌军攻打营寨、己方拖延时间之际,加紧攻取城池。
营寨守军兵力有限,在敌军的进攻之下,渐渐地处于弱势。敌军见有机可乘,不愿放过,便乘势追之。
当是时,苏琅已在寨内设局,以傅越原先布置的营阵为据,令兵卒退出营帐埋伏在外,守住各路生门。
待到康节二人退军之时,连带敌人也一并放过。待敌人冲到一半时,便锁住寨门,八路齐出将敌人团团包围。
寨内陷入混战。
敌将力斗冲出生天,率余部连忙撤退。苏琅已甲胄加身,策马而追。
敌人到了南阳城下,直呼开门并无动静,城头已挂满益州兵的旗帜。
局势之倾颓,只在朝夕之间。
苏琅攻下了南阳,驻军寻找陆辛的下落,问遍了敌军的守将、访遍了军中的囚牢、翻遍了河畔的尸体……
不曾见过银袍战甲,只有白马的残骸、散落的箭矢、被河水拍打到岸上的银枪……
倘若抽干这茫茫淯水,能否再见那一抹朱颜?
傅越看着郡王哀怒莫辨的神色,低低弯腰拾起那些兵器,竟不忍细看。
野岸的遗骨似陆寒年又不似他,那些隐忍的、温顺的、决绝的、意气的面容,又怎能同这些冰冷的躯壳相提并论?然其若随涛涛江水奔流而下,生者浅薄的记忆如何留下淯水桥头最后的剪影?
“郡王,风大了。”傅越艰涩地开口。
苏琅岿然不动,恍若失魂。
傅越以为这漫长的静止要无限地延滞下去。
盟军的战报自东南方传来。苏玫已然稳定青徐地带,将亲领大军自彭城而出,而袁奇则发兵寿州,二人共分三路兵马对中原地区发动全面进攻。
只差苏琅这一路。
“郡王……”
傅越不知是否要出言相劝。
胜利仅在一举之间,然而无论出于情分还是私心,他都无法就这么冷眼视之。
陆寒年的尸骨还没找到。
苏琅却扯扯嘴角,神色未明地转身。
“整顿军马,进取伊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