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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淯水一别 ...
苏琅北进襄阳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朝廷,此时江南一线遭受三路进攻,朝廷不得已再次下旨,命汉中兵马出于葭萌关,捣入川中,并派兵驰援襄阳,使得苏琅两面受敌。好在余荣及时在加固防守,抵御了一段时间,暂且稳住后方局面,令苏琅得以继续周旋。
襄州之战旷日持久,两方军马似乎都陷入绝境,只待一个时机迎来变局。
此时传来淮南被攻破的消息,朝廷乱了阵脚,未及再次分兵,便连襄州也一并失了。
江宁、洪州二路军马长驱向北,沿着汴水两侧分兵而进。苏琅则暂留襄州,休养生息,以待盟军共进。
直到江宁军占领了徐州,雄视着中原的大片疆域,苏琅的目光才悠悠向北,沿淯水的流向,瞭望着群山环绕的南阳沃土。
穿越这片盆地,循河谷而上,攻破伊阙关,便能摧毁守卫洛阳的最后一道屏障。只待三路大军会合,就能将都城紧紧包围,胜利只在旦夕之间。
只差这一关。
傅越演兵罢,在帐里用了膳,正寻思要找郡王商议明日进军之事,忽地打了一个寒战。原是帐角掀出一个缝隙,自外面透进风来。
他拢了拢衣裳,想这南方的秋夜,怎么也让人身上发冷。帐外的风声却大了起来,把厚重的布料也吹得噗噗作响。
傅越白日就感到太阳穴隐隐发疼,现在怀疑是昨夜掉了被子,染上风寒还未发作。听到那阵风声,更觉得恼惧,便又起身,把披风系上,在颈前紧紧打了个结。
偏偏这时又热了起来。
傅越心烦得紧,拿起兵卷,三两步到帐门前,掀开帘子,令守兵加固几层;便往大帐去了。
却不晓得那二人在做什么。
他未及通报,便已掀开帘子,这般作风,军中人已见怪不怪了。
傅越一进帐,便看到郡王背手俯身时的背影。郡王的半个身子挡住了左侧座旁的人,让人看不清对方的动作。
傅越以为他们在研究什么正经事,便悄悄放下帘子,没有出声打扰,只是轻手轻脚地接近他们。
未曾想走近之后,却看到案上本应陈列图籍之处,赫然杂陈着一排草叶。陆辛柔顺地低着头,让手指灵活地在草茎之间穿梭,一点一点地将其编织成形。
察觉了傅越的靠近,苏琅才淡淡地移过头,弯眉一笑,目光里夹杂着未及收回的怀念与恋慕。
傅越喉间一涩,有些话堵在心里,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是二人之间独一无二的信物,在郡王的书房中他早已见过不止一次。郡王不爱美玉珍玩,却将这些草环视若至宝,其中心思,纵是旁人,又怎会参悟不出来。
郡王说,“长凌也来了。瞧瞧阿年的手艺?”
陆辛闻言,耳尖微红,手上动作却不停。须臾之间,草蜢跃然而现,落于陆辛掌心浅浅的窝处。
“技艺生疏,不堪赏阅,只求观者一乐。”
他将手心抬起,轻轻奉上,目光从苏琅渐渐过渡到傅越身上,又腼腆地收了回来。
若还是在益州时,傅越定要骂他故作单纯。此时此刻,却莫名哑声。
草蜢背后,寄托着岁岁年年。
花相似,人亦同。
哪怕面前的陆辛嚣张跋扈,又怎不惹人爱怜?
“此物虽轻,情义却重。”
傅越一字一顿,仿佛绕不过心中的执拗。他当着二人的面放下兵卷,轻轻开口,似是叹息,似是惶惑,“倘若年年扎一个草蜢,三四十年后,郡王的桌上又如何放得下呢?”
二位此时尚未想到如此长远,闻言一顿,却是露出些许憧憬之色。
“怎么会放不下?”苏琅先反应过来,喜爱地捧过小蚂蚱,欣悦地开口,“便是桌子不够大,还有书柜,还有博古架,还有宝匣。明明有那么多地方,哪怕有几百个都放得下。”
“那岂不是要活到几百岁了?”
陆辛惊然脱口。
“几百岁也活得。上古的大椿还有一万六千岁呢!”苏琅举起那些不着边际的例子,就连万年他都嫌太少太少。他把双手拢起,珍惜地将草蜢握于怀间,低低地开口,“平定天下之后,我们便回到益州,做一卷南山的闲云、一尾清涧的游鱼,再也不受战事的羁扰。我,阿年,还有长凌……”
傅越没想到自己也成了话中人,蓦然抬首,神色怔忪。
苏琅犹未察觉,述说着脑海中的种种畅想。许是情之所至,他竟把三人之间的种种纠葛都抛在脑后,也不在乎什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在漫长的岁月面前,好像一切都可以变得微不足道。
只要他们仍然在一起,不论以什么身份,都能够实现最快乐的梦想。
然而他的美梦并没有绵延下去。
帐篷受了猛烈的冲击,陡然晃动起来。
苏琅连连将二人护住,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守兵报道,“禀告郡王,外面的风变大了。”
苏琅凝眉之间,只听一声闷响,帐外又有人来报:
“将军不好了,风势太猛,把营前的帅旗、折断了!”
苏琅一惊,连忙掀开帐帘,刚要迈出一步,便被一阵扑面而来的风逼得退了半步。傅越在后面拦住他,“等风停了再去吧。”
他说这话时,又觉得一阵头疼,太阳穴突突的,让人不安。
苏琅颔首。
三人坐在帐内,沉闷地听着大风呼啸的响声。
“若这妖风连日不停,明日的出征便也成了难事。”
傅越低语道。
帅旗折断,更让他心生不祥之感。
偏偏在这个时候。
陆辛对他的忧虑浑然不觉,开解道,“秋季冷气南下,偶有大风也是常事。只怕帅旗折断,扰了军心,对出征却是不利。只先观察动静,等风停了,速速将旗帜修好便是。”
苏琅隔座“嗯”了一声,缓缓展开虚握的手心,露出那只漂亮的草蜢;呆望片刻,还是收入了怀中。
直到帐外的风小了一点,苏琅才随守卫出门,观察营帐的损失情况。
陆辛想要跟出去,被傅越拉住袖子。
他迷惑地回头,对方的眼里停驻着不安。
“怎么了?”陆辛温声道。
傅越摇了摇头,放开了手。
半夜风停了。
傅越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想到此番是最后一战,难免心情激越,可是往往这个关头最为险恶,一点也不能放松的。今夜动乱的妖风偏偏又吹起他心头的縠纹,纵然郡王和陆寒年已处理事态、安抚人心,也难以让他越过这道坎。
想到明天,想到那些没影的事,想到兵戈相交、十面楚歌、封侯拜相、龙争虎斗、兔死狗烹……
成败的画面好像在一个念头之间便截然对调了。
傅越掀开被子,咬唇起身,自床头的布囊里摸出三枚钱来。他披衣坐到桌前,点了一烛微光,在灯下寻来纸墨,脑海中翻覆着杂念,将铜钱掷了出去。
三阴三阳,天地归位。
傅越暗暗舒了一口气,将纸叠好,连着铜钱一道收入布囊。
起床时胸口仍闷闷的,他穿好衣裳,随手摸了摸布囊,心下稍松,将布囊放入了怀中。
便出门协助整军。
妖风并未再起,想来确是自己昨日多心。
傅越将五色旗插在腰间,正欲上马,被人从肩上拍了一下。
“昨夜还好吗?”
陆辛悄声开口。
傅越在大帐内欲言又止、忧心忡忡的样子,让他有些在意。
“什么?”
傅越以为他开了天眼,竟然看出自己半夜失眠,不由摸了摸眼角,希望自己形容不要太过憔悴。
陆辛又被他的动作搞糊涂了。
“你昨天好像有话和我说。”
难道是我误解了吗?
傅越了然,“你还惦记着我拉你那一下。……已经没事了。”
昨夜的卦象天上地下,是个好卦。
恰好抵消了他对不祥之兆的忧虑。
“是么……”陆辛仍然不知傅越那时想要说什么,只是见到对方面色如常,便不欲再深究了,“那我便不打扰你了。”
“哎,陆将军……”傅越却又叫住他,似乎踌躇片刻,半带迟疑半带好奇地开口,“假如……”
陆辛竖耳细听。
“只是假如……”他小心地担保自己绝没有诅咒的意思,“大军真的出师不利,面临生死关头,陆将军又当如何?”
傅越心里忐忑,以为这是冒犯的一问,正寻思如何收回前言。
陆辛却面容平静,仿佛在心里回响过千万遍答案,毫无犹豫地开口,“当以殿下为重、以苍生为重,就算拼上性命,我也会保护殿下的安全。”
只要殿下活着,大军就有希望,太平的夙愿就有寄托。
一柄重锤在傅越的心钟上敲响。
他再也没有半分犹豫。
大军驱驰直入,仿佛要踏平整片河山,所到之处,折旗摧城,如击困兽。他们攻城伐地,直逼南阳,欲以此为据,折入伏牛山的谷道,循伊水而上兵临洛阳。
军马却于淯水河岸横遭变故。
奇兵天降,西山铁骑龙骧自武关。
困兽犹斗,南阳伏兵虎视向群敌。
苏琅以轻骑诱敌,反而落入敌军阵中,傅越未能拦下急于救阵的陆辛,就被西袭的军马冲散了阵列。
风萧萧,淯水寒。
苏琅兵困伏阵,于乱阵之中令兵马先行,自己则率小部亲兵断后,挥剑之间,被敌军的骁将自侧面偷袭。他凭力隔开了跃马而来的长矛,却不设防,中了敌人的冷箭。
后方的混战让他心神大乱,肩背上的麻痹感持续不断地扰乱他的判断,眼看着挡不住长矛一刺——
陆辛单枪匹马破阵而来,冷喝一声,竟将乱阵兵马逼退两畔。
苏琅自血色朦胧之中,望见那抹银甲身影挽弓如满月,一缕青丝咬在齿间,怒睁的眼角泛起朱红。
阿年……
他欲提起剑,斩断洪流迎向陆辛,携兵马一起冲出重围。意志却不能抵抗叫嚣着合拢的眼皮,只在他伸出的手指触及陆辛冰冷甲胄的那一瞬,便沉沉地倒下。
“殿下!”
苏琅背后浸湿了冷血,紫黑的色泽暗示着箭头的剧毒。陆辛的心陡然一紧,愤怒和自责几乎冲垮他的理智,竟不顾那千军万马如黑潮般涌来。
他心中回响起二十年前雪中雀跃的呼唤,回响起年少的忠诚的承诺,回响起阵前庄严的宣誓。
三尺剑,七尺身,何日报君为君死!
终化作手中的长枪喋血,在混乱的吼声与鼓点中他背起郡王,驱驰□□白马如流星贯空,眼前只有生死之一线,再不见克复中原、马放南山。
他一路搜罗散兵、寻问方向,终于在桥边撞见了正欲渡河的傅越。对方单薄的身影立于孤军之中犹如野渡荒凉的舟楫,浇灭了他愤怒滚烫的心火,只留下狭路穷途的无力感以及那一点微渺的希望。
他咬咬牙,将郡王转到傅越的马上,迎上对方担忧惶惑的目光。
身后的敌兵追击不懈,转眼间就要斩断这最后的希望之火。
“保护殿下。”
陆辛急促地开口,他的甲胄已然破损,斑驳的血色染遍周身,令人难忍心惊。
傅越甚至来不及探究,只是用颤抖的手臂护住脸色渐渐苍白的郡王,紧扯的缰绳带起马声喑哑。
“那你呢?”
他望着陆辛坚决的眼神,不安的心隐隐料到什么。
此情此景,就好像在荆州一样——
每一步都面临着生离死别。
回答他的是长枪震空的铮鸣与银光,陆辛牵动白马,银袍带血,岸然伫立于淯水的桥头。
“我在这里守着,不会让敌军追上你们。”
他的话语仿佛万钧之重,在众人心里砸下一块大石,士兵慌乱的神情变得隐忍决绝,而傅越则死死捏紧了拳头。
“你快跟上来。”
须臾之间他已然想好后路,敌军还有一段距离,只要陆辛能够赶上来,他们就能够合力将桥梁斩断,不给敌人渡河的机会。
傅越摸着胸口的布囊,那张画着卦象的纸给他添了些许信心。他环抱苏琅调转马头,扬旗引着军队过桥。
只要顺利度过这一劫,就有机会与大军汇合,重整旗鼓,奋然反击。
他没料到的是,敌人来得太快、太快。
白马的前蹄刚刚踏上桥梁,敌军便自身后杀来。狭窄的桥上已满载步卒,怎能再容人马践踏、士兵交战?
陆辛当即转身拦下,宽阔的背影伫成一道高高的墙,将虎视眈眈的敌人堵在了桥外。
士卒已然到了岸边。
傅越回马扬目,心急如焚。
“陆将军——”
他焦急地放声呼喊。陆辛的长枪横截了众卒的矛戈,赫然一抖,劈开了阎罗索命的号角。
陆辛侧身释然一笑,目光深深地望向对岸,在傅越惊恐的眼神中,将长枪的锋刃穿透浮桥的绳缆。
——!!!
那夜的妖风又在傅越的心头肆虐,他猛然想起,天上地下,并非交“泰”,乃是凶“否”。
他怎么就记错了?
一字之差,便天壤倒悬。
可是为这凶卦付出代价的,却是……
傅越急欲回身,伸手抓住的只是一飘而散的烟尘,士兵仍在等待号令,隔着渺渺的水岸,他只隐隐看到陆辛双唇张合,似乎说了什么。
江声寂。
没看懂南阳当时的建置,这里指的南阳有可能是宛州或者邓州?随意理解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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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淯水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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