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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鬼神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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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自越京千里迢迢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想必累了吧,快尝尝阿婆做的杏子茶。”
“还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沈家派公子来,可有说何时接我们初儿回去?”
萧碧楚坐在老木桌前,双肘架在桌上,手里捧着刚烤好的地瓜,听云阿婆絮叨着,就着油灯明灭的火光,抬起眼皮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男人面上嗪着温润的笑,即便坐在破烂的桌椅上也宛若松竹,坐得笔直。姣好清俊的面容上神色淡淡,玉指骨节分明,捏着云阿婆端来的茶碗,宠辱不惊,“我名沉晏,月落星沉之沉,海晏河清之晏。”
原来这家伙名唤沉晏。
萧碧楚望着那人,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烤地瓜,香甜软糯满口。
她当真差一点点就信了他是沈家派来的侍卫,如果没有看清他那张会骗人的脸的话。
可她看清了,这张脸,只消一眼,她这一辈子也绝对不会忘。
如今她落得这么凄惨的下场,全败这劳什子北太帝君所赐,现下他化身沈家的侍卫出现在这里,也一准没有好事。
“沈相忧心小姐安危,特意遣我来护小姐周全。返京之日沈相虽未言明,但也只是时间问题。”对于云阿婆的疑问,沉晏没有半分架子,一一回道。
信你鬼话。
萧碧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中腹诽。
“如此便好,初儿若能回京,就再也不用在这里过苦日子了。”云阿婆闻言面上露出喜色,咧嘴一笑时,露出只剩半颗的门牙,颊上又生出更多的褶皱。
听云阿婆这样说,萧碧楚举着红薯的双手一顿,诧异地朝老人看去。
老人一双灰白的眸子分明不能视物,却在她笑得开怀时映出光芒来。
萧碧楚心中生出几分不解,沈念初自私、贪恋、愚蠢,她的存在分明让云家的日子愈发困顿,可为何云阿婆却还盼着她向好?
世人当真能没有任何缘由地以怨报德?
“不知沉公子在南塘镇上可有住处?若是无处落脚,公子不嫌弃的话,可暂住寒舍,恰好云哥儿那间屋子一直空着。”
提到许久没有音讯的长孙,云阿婆眼中失落一闪而过,她空洞地看向前方,仿佛一瞬又老了许多,“若是云哥儿还在,想来也该跟公子差不多年岁的。”
这么多年了,云哥儿杳无音讯,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如此,多谢,是沉晏叨扰阿婆了。”沉晏没有拒绝,他站起身,明知云阿婆看不得见,却还是抱拳行了谢礼。
萧碧楚瞧着眼前萧萧肃肃行礼的男人有些诧异,方才他行的分明是越京世家公子惯行的谢礼。
他一个掌管幽冥界的冥君,懂的还真不少……真是,爱管的闲事也不少。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沉晏忽然转头朝这边看来,萧碧楚一惊,下意识避过视线。
随即又觉得恼,怒转回了头,她怕他个什么!
“云哥儿虽不在,他的屋子却是一直打扫的。”云阿婆不知二人恩怨,朝萧碧楚道,“初儿,你先带沉公子去卧房,阿婆去收拾两床被子送过去。”
云阿婆说完步履蹒跚朝西间房走去,步伐声渐远,正间就只剩萧碧楚与沉晏。
瞧着眼前的人,萧碧楚越看越觉得碍眼,思来想去想不出他来云家的缘由,干脆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红薯,起身对上他的一双凤眸,清眸中不掩审视。
眼前这双眸子,于酆都地府时还皎如月华银辉,此时此刻却化作黑曜石,瞧起来与寻常凡人并无异处,若非亲眼所见,该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如此宛若谪仙之人,竟是掌管万千幽魂的鬼神。
“说吧,你又想做什么?”直视着他,萧碧楚拧着眉问道。
她可不信他是真的来给她当侍卫的。
沉晏清冷的视线向萧碧楚扫去,并未回话,而是与她擦肩而过,径直朝外走去。似琼枝玉树的身影,行在这破败的茅草屋中,万分格格不入。
萧碧楚转过身去盯着他的背影,还未摸透他想作甚,就见他站在门边顿住了脚步,回头幽幽道:“云阿婆安排你为我引路,还愣着作甚?”
萧碧楚心中一怒,混蛋,还真当自己是贵客了?
深吸一口气,她大步上前越过他,走出院子,指着手边的西厢道:“就是这间,门没有落锁,自己去。”
懒得伺候他,萧碧楚说完,转身就要回房。
今日行了一日的路,双腿此时重如千斤,管他什么帝君仙君的,现下她只想赶紧回房休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看来赎回云烨的三百两银子是凑得差不许多了,本君原以为你独自一人兴许会有些困难,看来是本君多虑了。”
沉晏开口,似叹非叹,说完自己走到西厢门前,正要开门,一双细嫩的柔夷忽然插了过来。
开门的动作一顿,沉晏扭头看向蹿至他身边的少女,一双墨眸神色不变,却也不先开口,只等着眼前之人说话。
“我忽然想起,这凡间老式的门锁,帝君兴许不太会开,让我来。”萧碧楚扯着唇角,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笑容来。
见沉晏不退步,强势地挤进他与门锁之间。
身前的间隙倏地被填满,鼻尖陡然传来一股独属于少女的淡香。
沉晏落下视线,少女未绾发髻,头顶乌发乖巧顺滑,只用一条发带随意系住了发尾,她挤在这里,头顶只到他颈间,他只要一低头,便能看到她淡粉可爱的耳廓。
身子不自觉一顿,下一刻他后退一步,不着痕迹与身前之人拉开距离。
萧碧楚站在门前,垂着头满眼只有这柄铁锁,一手摸不出门道,干脆双手一同用上,可偏偏她越急,锁越是打不开。
一想到身后的男人此时可能正看她笑话,她耳尖渐渐开始发热,不多久,这热意便蔓延至全身。明明春夜凉意不减,她却觉得整个人都像被丢进蒸锅里。
怎么回事,看云阿婆开锁,明明三下两下就开了,怎么到了她这里就不行了?
真是丢死人了。
就在萧碧楚与门锁僵持时,身侧忽然伸来一只骨节分明玉指纤长的手。
萧碧楚的手搭在门锁上,那手便附在她的手背上。
手背传来温凉的触感,萧碧楚身子陡然一僵,下意识转头,却只看到男人精致流畅的下颚线,以及喉间静止的喉结。
还没待她反应,落在门锁上的手就被人移走。
下一刻,在萧碧楚的注视下,沉晏三两下打开门锁,推开房门。
入门前,他转头看向僵站着的萧碧楚,月色下,一双墨眸中似含了笑意,“等公主开门,恐怕这一夜都要在门外候着,本君还是自己来吧。”
“你自己会开,还叫我帮你开!”萧碧楚气急!
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看她出丑!明明看出她不会开这锁,还非要等这么长时间才自己动手。
“你自告奋勇要开锁,本君不好拦着。”沉晏踏入屋内,一手搭在门上,淡金色的月辉洒在他的脸上,更添几分缥缈美感,“天色不早了,公主早些休息。”说罢,就要关门。
萧碧楚眼疾手快抬手抵住将将要阖上的房门,先一步挤入屋内,也顾不得跟他绕弯子,硬着头皮直接开口道:“我……我想跟你借三百两银子!”
说着,萧碧楚不自然地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视线瞥向别处,“陈家说要赎回云家阿弟,需要三日内凑足三百两白银,现下一日将过,我手头才有……二十文。”
“咳……”为掩饰尴尬,说到这里,萧碧楚干咳两声继续道:“不过你放心,本宫非欠债不还之人,等日后回了越京,本宫还你黄金三百两!”
“当真?”
“当真!”萧碧楚重重点头,看向沉晏的眼中迸出期待的光。
他如此确认,那便说明有戏!萧碧楚心中隐隐雀跃。
“如此,本君暂且信你。”沉晏说着,竟真的抬手伸向衣领处。
萧碧楚目光紧紧黏在他手上,只见他自领口中,取出一沓银票,就着昏黄的月色,隐隐能看出银票崭新如初。
银票递到萧碧楚手上,萧碧楚迫不及待先点了点,恰好三百两,不多不少!
看来这家伙倒也并非一无是处……等等!
萧碧楚心底正暗喜着,忽然眼尖地注意到银票上的一行小字。
——天地钱行?
——天地钱行!
这不是烧给死人的冥钱吗?
三年前,大越施行纸币代替铸币之策,这条法令还是她亲自颁布的。
纸币与铸币同值后,民间丧葬随之调整部分冥钱样式,现下她手中的这些,像极了越京达官贵人最喜的冥币式样。
好似看出萧碧楚的疑惑,沉晏出声替她确认,“这是旁人烧给本君的,本君借予你,记得还。”
还真是给死人用的钱!
“啊!”萧碧楚猛地惊叫出声,手中的钱仿佛也变得烫手,她慌忙丢开,纸钱飘飘摇摇,似落叶般落了满地。
萧碧楚后退一步,不巧后脚跟恰巧踩在落地的纸钱上,脚底一滑,整个身子不受控地向后倾去。
身子陡然失重,她下意识挥着动双臂想要抓住什么来维持平衡,然而手中虽是握住了什么,可她还是跌坐在了地上。
股上传来闷痛,萧碧楚倒抽一口冷气,拧着眉头抬起手来,看清了她方才抓住的物件——一条玉带。
怔然抬头,只见方才还穿的规整的男人,此时衣襟大敞着。月凉如水,月光落在他身上,照得他胸前露出的肌肤宛若白玉。
“……”萧碧楚看不清那人神色,只觉鼻尖一热,一股火气忽然就升上双颊。
手中玉带又变成了烫手山芋,她也顾不得痛了,慌忙爬起来将那玉带塞回他手中,“如若你不拿冥钱吓我,我……我怎会吓倒?”
萧碧楚说着,忙抬袖掩住视野,“赶紧将衣裳穿好,本宫可是有家室之人,不能负责……”
说到这,她话语一顿,声音戛然而止,袖子之后的一双清眸划过几分失落。
现下对燕宁而言,她是死了的,他也许开心极了,亦或许早与沈念溪出双入对了。
沉晏慢条斯理地系好腰间锦带,抬头见萧碧楚还高举着手臂站在原处不动,抬手拉开她僵硬的胳膊,只见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少女红了双眼。
少女贝齿紧咬着红唇,视线凝在某一处,泛红的美眸中积着浓重的怨念与恨意。
知她又念起旧事,沉晏开口转了话题,“南塘镇徐家长子身染重病,多日求医未果,现下奄奄一息。明日午时,徐家会在南塘镇上悬赏三百两白银求医。”
甫一听到“三百两”,萧碧楚便立刻回了神,可一听“求医”二字,又瞬时萎了下去,“我又未学过医术,也不懂医理,哪怕我去揭了榜,治不好,又有何用?”
搞不好,又会被辱骂殴打一顿。
“还未试过,怎知自己不可?”沉晏扣指结印,一道似萤火虫一般的淡蓝光芒自他指尖凝出,光芒飞至萧碧楚腰间消散不见。
萧碧楚眼睁睁地看着那光落在自己衣上,抬手四处拍了拍,也未寻出个什么来,“你方才做了什么?”
“届时你便知晓了。”
门外传来老人蹒跚的脚步声,沉晏看见来人,与萧碧楚擦肩而过,来到院中,接过老人手中厚重的被子,“辛苦云阿婆。”
云阿婆笑道:“不辛苦,不辛苦。倒是怕这屋子委屈了公子。”
沉晏一笑,“哪里。”
萧碧楚转身看向院子中的男人,月辉在他身上披一层轻纱,他笑时月华不及,星辰失色。
若不知他黑心的内里,倒真容易叫他这副模样骗过去,这家伙多坏,她可是见识过的!
看他衔着淡笑,将云阿婆逗得笑出声,萧碧楚再也忍不,大步迈出门,来到院中二人之间,一把将沉晏推开,回头握住云阿婆的右臂,站在一旁道:“阿婆,此人说到底身份不明,还是要谨慎些,莫要对他太好,给骗了钱财去。”
说着,剜了一眼身侧的男人,“有些妖物,表面看起来像是人,实际还不知是什么呢!”
“好好好,阿婆只对初儿好。”云阿婆扯着萧碧楚的手,笑着轻拍,“今儿出去忙了一天,还不赶紧去歇着?”
听云阿婆如是说,萧碧楚心满意足,最后瞪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沉晏,扶着云阿婆一同向正间走去。
“明日可还要出门?”云阿婆一边走着,一边问道。
“嗯。”萧碧楚应声。想起方才沉晏的话,明日徐家悬赏的那三百两是她唯一的机会,为了这三百两,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决计是要将云烨赎出来的,哪怕不为她自己,为了云阿婆,她也该这样做。
看着行在身侧眉目和善的老人,萧碧楚心底深处意外地软了下来。
入了正间,云阿婆忽然停住脚步,萧碧楚疑惑朝她看去。
云阿婆一脸认真,对着萧碧楚的方向,犹豫地动了动嘴唇,半响还是问出声:“初儿,你实话与阿婆说,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萧碧楚一愣,就听云阿婆继续道:“今日阿婆上山,遇上了高大娘。她说,你同隔壁村的那个顾秀才……还有阿烨他……”
萧碧楚心中“咯噔”一声,第一个念头便是云阿婆知晓云烨被卖的事了?
但很快她冷静下来,云阿婆既然还会来询问她,便是不信旁人的话,还有回旋的余地。
定了定心神,萧碧楚道:“先前我识人不清,是险些被顾随骗了去,不过现在我已与他划清了界限。阿烨现下还在镇上帮工,阿婆念他,等明后日我修书一封叫他回来。”
听萧碧楚这样说,云阿婆这才松了口气,“那桃花村的顾秀才不是什么良人,高大娘说,他搞大了不少清白人家女子的肚子,你可得离他远些。阿烨……阿烨若是忙着,就不急叫他回来,男娃娃,总是要事业为重的。”
云阿婆虽是这样说着,可她眼中的思念,萧碧楚看的真切。
毕竟是亲孙子,是身边仅剩唯一的亲人,老人哪能不惦念?
“嗯。”萧碧楚轻轻回道,“阿烨明日后就该闲下来了,届时我去接他回来。”
老人露出一抹笑意,“好。”
次日天未明,院子里的公鸡还窝在草窝中酣睡,萧碧楚便已收拾好同沉晏一起出了门。
远山如黛,天际是泼了墨的深蓝,晨风吹过,携来阵阵寒意,萧碧楚忍不住打了声哈欠,不满地看向身旁一声不吭的男人。
“你不是什么帝君么,为何我们还要步行走去?”这路她这两日来回走了无数遍,眼下身边这人明明会法术,为何还要白耗费这步行的力气。
沉晏抬起眼看了萧碧楚一眼,点了点头,“你不说我倒是忘了。”
萧碧楚没想到这次男人竟这么好说话,正要开口夸赞,下一秒,方才还走在她身侧的男人竟原地消失不见,天地间只留下他语气平平的一句话,“我在镇上等你。”
“你……”还未说出口的话化作一口恶气堵在喉间,萧碧楚望着空落落的身侧,捏着拳头气得跺脚,“王八蛋,竖子,沉晏,你非人哉!”
宫中生长多年,昔日再如何气愤,她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何身份,她必是端着典则俊雅的公主姿态,也断不会口出粗言。
这两日,萧碧楚恨不得将所有脏话都赠与这男人,可偏偏他一副淡然模样,好似无论她再怎么骂,也伤不到他半分。
气死了!
萧碧楚深吸一口气,将这口恶气吞下,她不能同他一般见识,简直掉价!
闷头走了一个时辰,天光大亮时,萧碧楚总算走到了南塘镇镇口处,远远地,她就瞧见萧萧肃肃一人,立在镇碑之侧。
他不过是在那处站着,便勾走了周遭所有人的目光。
有两个妙龄姑娘,看着他移不动脚,二人原地踌躇拉扯半响,其中一位总算升起胆量上前,一脸娇怯开口:“瞧着公子在这边站了许久,公子可是在等人?”
“等我。”萧碧楚大步上前来,横身插在沉晏身前,恶狠狠地瞪向女子,“我这侍卫不喜女色,你且死心吧。”
姑娘听萧碧楚这样说,脸色一变,惊惧地看了沉晏一眼,忙忙道歉,说完,与同伴一起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