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惊涛之剑囚》栖凤之梧

2、外篇·子夜四时歌

　　天山剑泉。
　　天山以西，两峰环抱之间，赫然有一奇锋插于险峻崖壁之上，剑涎如泉，泉香酒洌，当世蔚为大观，遂名之——剑泉。可惜剑泉虽有无尽妙用，却早已被天山锋脉列为禁地，不得随意进出。
　　今日，何来一剑者携友而还，视禁忌如无物，出口便是狂言。
　　“这剑泉，对疗复剑伤甚有效果，若有需要，尽管取用。现在，我们先饮一杯剑酒。”
　　“乐意之至。”
　　“如何？”剑者不无得意道。
　　“甘洌非常，不似俗物。吾请不了这样堪称圣品的醇醪，只有家酿米酒，滋味可比野店白面，尘刹清粥，所以一直念兹在兹，可有兴趣？”

　　夜行千里，两人终在翌日的黄昏时分赶到一座江边的渔村。
　　此时天边余霞散作罗绮，澄江静流，恍若白练横亘在两岸之间。暖暖的江风拂面吹来，岸边青石铺就的路上来往的行人不多，偶有娇俏的渔女从两人身旁经过，口中哼唱着不知名的乡野小调，一时间恍若置身于那个武陵人的梦里。
　　正是收渔的时候，疲惫的船工三三两两的往江头走去，一间酒肆就伫立在这条青石板路的尽头，招徕这些粗使的汉子和过路的旅人。昏黄的烛火从小店的窗格中映射出来，有攒动的影子浮在窗纸上，若隐若现，看不真切，不过不出意外，到了晚间，这里该是热闹非凡的。

　　同行的两人中，一身文士打扮的铸者对他身边的剑者娓娓道：“那间小店是我偶然发现的，掌柜酿的米酒很是香醇，酱菜也很地道，而且……”
　　虚掩的柴门甫一推开，屋中的醺醺酒气顿时弥散开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曼妙的琵琶声，丝丝弦弦，如珠落玉盘。
　　抬眼所及，几张酒桌草草围成的一小块空地上，摆着一把圆杌，穿杏红色单衫的琴女，正给客人们弹奏一首缠绵的南朝西曲，鸦雏色的双鬓像极了诗中那个采莲的怀春少女，听她琴音所诉，可不就是“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么。
　　“想不到你竟还喜欢听这个？嗯，指法堪称娴熟，确实不错。”剑者驻足细听，不禁由衷赞赏道。
　　“……老人家也很热情，不，没什么。”

　　剑者箕坐在桌旁，在一片喧闹中饶有趣味的扫视着这些他不曾体味过的百态众生。贩夫走卒，船工琴女，这离他那条永无止尽的战途太过遥远，置身于此，不免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倒是他那位看起来超凡脱俗的同伴，对这些尘世的守则表现得相当熟稔。
　　此间的掌柜竟还能叫出他的名字，慌忙招呼道：“凌先生许久不来老朽的这间小店了，这位难道是先生的朋友？”
　　“正是。”轩龙微微颔首，“两壶米酒，再要些下酒的腌菜，麻烦店家了。”

　　裂帛之音忽然响起，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原来那是曲终收拨的触弦声，交谈间琴女已经弹完了这阙《西洲曲》。女子整顿衣装向客人们施了个仪态万方的万福礼，叫好声一时不绝于耳，众人纷纷掏出些碎银铜板，放在了女子摆在方桌上的铜盘里。
　　“这是何意？”一向身无分文的剑者不解道。
　　“那是送给琴女的缠头，方才你不是也说过她弹的不错？给，这锭银两还是由你交给她吧。”
　　剑者玩味一笑，竟然真的拿起那封银锭，随手轻抛出去。银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准之又准地落入了盘中。
　　“哐当”一声脆响，在场众人无不哗然，既惊诧于剑者的出手阔绰，又恼火于这狂徒的不知礼数，轻慢佳人。
　　琴女倒是未发一言，只怀抱琵琶，拿起那银锭走到桌旁，轻轻推回了铸者手边。
　　“是在下的同伴无礼，吾替他赔个不是。”轩龙面露歉色，起身拱手道。
　　女子低垂螓首，语带叹息：“妾身方才看的分明，这银两是先生的。”
　　“但是妾身，并不想收下它。”

　　一石激起千层浪也莫过于此了，那些喝酒的、谈天的、刚才还在义愤填膺的都不约而同地齐齐看了过来。待留意到铸者的面容，顿时心下了然。
　　“这是姑娘应得的酬劳，一曲仙音，人间难闻，吾尚觉得此礼过轻了。”
　　女子犹豫了片刻，终是直言道：“妾身本是身若飘蓬之人，在此盘桓多日只为了再见先生一面，求一个答案。”
　　“闻琴解佩神仙侣，劝君莫作独醒人……先生当真不懂妾身的心意？”
　　琴女也不明白，只是那日在酒肆旁的惊鸿一瞥，那抹被竹帘半掩，自斟自酌的身影怎就映在了自己的心上。一向珍而重之，从不轻易拿来示人的琵琶，在那人离开后，也被自己暴殄天物般，用来在这间连名字也叫不出的酒馆里，日日弹拨些山歌野曲。终于，等到那人又踏入这间酒肆，却……

　　轩龙半晌无言，忽而解释道，“吾友虽是借花献佛，但真正赏识这曲的人，是他才对。”
　　女子听闻此语，倏然屈指扣紧了怀中乌木的琴面，隐约可见藏在薄纱下的指节在微微颤抖。
　　又是沉默地近乎死寂。
　　恍若置身事外的剑者，突然笑了笑，接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
　　“是这样么……”
　　女子屈身一礼，“原是妾身自作多情了。”
　　双臂无力地垂下，一声闷响，视若珍宝的琵琶终被琴女弃置在了这无名的伤心地。女子挑帘欲走，却仍是顿了一步，随即，江风卷携着最后一丝暗香，零落而去。

　　那倩影甫一消失，酒馆中的这一众闲散汉子都围将上来，不无怨声道：“你这粗人，未免也太煞风景了些。”
　　连和轩龙熟识的掌柜也不禁在一旁打趣道，“是啊是啊，凌先生，老朽看那姑娘和您真是相配呢，就像……话本里说的，说的什么来着？”
　　“神仙眷侣！”汉子们哈哈大笑着接道。
　　剑者满目皆是不奈道，“哼，俱是些庸人俗物，无趣。轩龙，你不会也？”
　　却见铸者捧起那把本是斫来给女子弹奏的凤首琵琶，五指扫过琴弦，冽冽的金石之音顿时跳荡而出，“是把好琴啊。”

　　轩龙循声望去，惊诧于剑者眼底的无名怒火，随后淡淡一笑，答道：“怎会？她只是，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那愤然离去的骄矜女子，令他不禁想到了记忆中任性倔强的爱徒。那本是他想要回护一生，却终究无法挽回的遗憾。
　　“是吾做了扫兴之事，一曲清音，聊表歉意。”
　　铸者盘膝而坐，将那把琵琶架在胫骨上，吟哦道：
　　“白杨萧萧，松柏夹道。”
　　“尘归蓬蒿，长暮杳杳。”
　　“新霜折芭蕉，红颜弹指老。”
　　“玉匣封罢金错刀，辜负当年，凌云独啸。”
　　“云房独掩何寥寥，空山吊影，明月何时相照？”
　　本是随性之作，奈何爱徒枉死的梦魇倏尔缭绕心头，一时间轩龙竟不觉神识恍惚，心有戚戚。为何，你不肯甘于平凡？又为何，你总是不听劝阻？纵使你不愿走为师的路，若能像剑者那般，不落尘俗自成一派，吾又怎会阻止你去江湖中历练一番？
　　琴曲的余音虽仍是慷慨，要妙却已极尽悲清，引得在场众人唏嘘不已。
　　苍然的弹铗声突然响起，悠长的泛音仿佛裹挟着天山的冰雪和荒漠的风沙扑面而来。
　　沉浸于绵绵哀思的铸者不禁与剑者四目相对。

　　“醒时轻狂醉时歌 ，一式锟铻斩天河。”
　　浇酒洗剑，弹铗作歌，为君相和。
　　你是绝顶，如日中天，凌越你，将是吾毕生所求。
　　吾听得懂你的心曲，为何，你竟是如此悲伤？
　　吾已经找到了值得执着一生的对手，那么，你呢？你轩龙凌绝顶一生所求，又是为何？
　　铸者的琴声突然高亢了起来，长弦往复间都是他曾经的恣意风流，曾经的年少洒脱。
　　万千剑意悬空而至，引得风云骤变，天地鸣动。
　　最后一声极高极清的羽音响彻屋脊，随即，雨散云收，剑意消弭于无形，万物归于沉寂。
　　这声势浩荡的琴曲颇有动魄惊心之感，众人回复心神定睛看去，只有木制圆润的琵琶在原地打了个转，那两人已不知何时离开了。

　　剑者仰头大笑，痛饮一口美酒道，“痛快，认识你轩龙凌绝顶，是吾长日锟铻毕生，最痛快的一件事。”
　　“吾要离开了。”
　　“你欲往哪里？”
　　“铸剑，吾准备铸一口剑，赠与吾心中所认定，最纯粹的剑者。”
　　“那，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了。”剑者开怀道。
　　轩龙接过剑者手中余下的那半壶酒，随即一饮而尽，淡然一笑道，“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谨以此酒，敬吾千金难买的……朋友。”

　　长日锟铻不会想到，这一别后的相遇，竟会是两人决裂的开端，此后，便是永生的不复相见。
　　直到那人身死道消，长日锟铻被困在刀堑剑囚的无数岁月中，才渐渐明了，那时未尽的话语中，到底隐藏了多少难言的情思。

　　“勿言一樽酒”
　　“明日难重持”
　　“梦中不识路”
　　“何以慰相思”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