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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辞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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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牧童的眼神渺远沧桑:“辞灵……”
重瑶拧眉不语,遥向西方天际看去。
在视线尽处、天际彼端,云岚环绕的鲲岛浮空仙州之上,是整个仙州的核心,是鲲岛,也是神道城。
鲲岛状若长鲸,十二座九层飞檐塔楼破云矗立,粗壮的天精玉链在空中形成变幻流动的巨大法阵,将塔楼和中央的神谕殿层层裹缠在内,玉链上记录着天时,如今已有刻痕十二万九千五百八十三道,代表着仙道历史整整十二万九千五百八十三年。
神谕殿呈长梭菱形,通体晶莹,像两颗钻石台面相贴叠交在一起,上下千万个切面在太阳照耀下折射着灿烂绚丽的光彩。神谕殿的梭形上尖直冲入云,气势贯日破天;下尖点触在地,轻轻好似瓣落浮水。神谕殿内竖着一面面金篆光屏,排列井然有序,上书俱是各路仙君的名号,光屏围绕着大殿中央一口硕大无朋的青钟轻轻律动,庄严肃穆,见者生畏。
此时神谕殿内光屏中有两枚金篆光屏正在崩碎,碎片化作星光点点飘至青钟上方,青钟蓦然地不撞自响,震得鲲岛上的天精玉链也交颤鸣响,钟声散出四方天地,去势极远。
茫茫北原寒山城倚山势而建,月色寒玉殿中一老者正在捧着泛黄古籍在读,鹤发童颜长眉垂侧,老道君微微抬头一抚长髯,默念唱诵道:“霜鸣只为英灵响,钦钦钟声抚安魂……”
青钟的声音响起,南方云上二位抱琴仙姝之一掩唇叹息:“霜鸣钟响,又有道君陨落了……”
另一位年纪小些,面覆轻纱难掩少女模样,她按住琴弦道:“等余韵结束我们再继续。”
可不等前一声带来的波澜停止,霜鸣钟声接着再次响起,少女眉头微皱,第三声又响,她从云端站起身来,云海被钟声掀起狂涛,在她面前如丝如缕地破开向两侧滑走。
“这……三声了,不知是哪位长老……”
“你回月蟾宫,我去看看。”
“是,小宫主。”
第四声接踵而至,少女御空飞行震惊地看向鲲岛方向,寒玉殿中老者翻着书页的手一顿。
剑元阁青山城中,梁清韵猛然转头看向重瑶:“一声仙门弟子、三声位及长老、六声门主陨落……九声……仙君辞灵……”
说到最后梁清韵已不能呼吸,重瑶抓住他的手腕:“梁翘!”
霜鸣钟声再起,梁清韵面色苍白:“第五声了,仙门门主四位,你我在此,霁寒宗宗主千嶂先生长住寒山寒玉殿……只有月蟾宫大宫主庭芜仙姝和风回师兄在外游历……”
第六声,梁清韵满头冷汗,呼吸都发颤,无数个血色夜晚扑面而来化作万千只细长诡异的手从他脚底爬上来,一点一点抓住他的腿,抓上他的腰,扼住他的脖颈咽喉,挡住他的眼睛!
梁清韵轻声哀求呢喃道:“不、不要……”
可第七声终究响起,梁清韵眼前混乱不堪,种种往事心酸痛苦和甜蜜交集,他的眼神开始呈现涣散,牙关紧咬,眼眶热得发胀,赤红着滚下泪来。
重瑶迅速拉起梁清韵拍着他的脸冲他吼道,“梁翘!醒醒,看着我!看着我!”
重瑶掰开他的牙关,霜鸣钟已响了第八下。
梁清韵口里满是血腥的铁锈味道,眼前阵阵发黑。他大口喘着气,又止不住地重复喃喃:“师兄……”
令人绝望的第九声回荡在仙州上空。梁清韵紧闭双眼,紧握着拳,指甲深深掐进手心里从指缝间滴出血来,强烈的痛感让他从幻象虚影里挣脱出来重归现实。
梁清韵踉跄着把自己撑起来,再度睁眼时眼眸深黯如兽口漆黑,不见光亮。
重瑶喉结一滚:“你……”
掌心麻木,梁清韵张开手看了一眼又淡淡握上,他的呼吸已恢复平稳,只是脸色仍旧苍白。
他厌恶这样的自己。
病态。
脆弱。
梁清韵狠一咬舌尖,冷声道:“走吧,去神谕殿。”
重瑶扯住他的手腕不容置喙地说:“把伤处理了再走。”
梁清韵默不作声地看着他,重瑶看出他满脸不愿,咬牙恶狠狠道:“看个屁!眼睛红得和兔子一样,你这伤不处理难道还要拿去显摆么?”
梁清韵嘴角一沉,给掌心贴上了愈合符篆。
霜鸣九声余韵尚在,寒山寒玉殿中手持书卷、白眉长髯的老者皱紧眉头,走出房门……
仙州上的道君仙姝尽皆讶然仰望,仙州北境白玉纹金篆的连绵长城之上拉起戒严警报,召回一切任务弟子。
边境长城上建有二百一十七座观风寮,从元楼向东西两向各散去一百零八座,此时已经站满了各仙门的驻守长老,一个个神情凝重,等待着神谕殿来人通传消息。
长城下的小弟子们窃窃私语着,眼里全是惊讶。
“霜鸣钟竟响了九下,这……怎么可能?”
“九为极,只有神谕仙君陨落霜鸣钟才会……”
“天爷啊,这怎么可能?伏月会还没开始呢!”
“每十二年一次的伏月会都是由神谕仙君和四仙门门主带领我们前往魔域清剿魔兽。如果风回仙君真的陨落了,那今年伏月会岂不是没有神谕仙君?”
“怎么会?伏月会需要神谕仙君的神道之力才能打开仙州和魔域之间的结界。神谕可不会让这样的漏洞出现,风回仙君辞灵陨落之后又会有新的神谕降临,神道屏会选出新任神谕仙君接替的。”
“那新任神谕仙君会是谁?从仙门门主中选拔么?”
“神谕飘渺无踪,我怎么会知道?”
长城中心的元楼之上飞出一人,一看便是昊阳谷的门徒,只穿一条玄色纨裤,上身不着寸缕,虬健的肌肤上画着黑色的羽纹,短寸的头发根根笔直,一双鹰眼锋锐毕露。他的出现让元楼观风寮下的弟子都不敢说话,这人是现任的长城元长老,名叫空鵟,道号擎苍。
在他身后紧随着出来一人,身着蓝底白篆纹袍,玉冠垂长绦,手执雕花银扇,细长眉眼似睁不睁:“霁寒宗传来消息,千嶂先生已经亲自去神谕殿查看了,想来四仙门门主应是都去了。风回仙君陨落,不知下一任会是谁。”
“不论是谁,我们的任务就是守好长城,伏月会将至,”空擎苍道,“溪亭,你……”
未等他说完,霜鸣钟的钟声再次残酷地响起,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第二轮霜鸣钟响了六下,空擎苍拧起眉头,寒溪亭叹了口气:“看来庭芜仙姝也陨落了……怎么会这样?”
梁清韵和重瑶御空而行,脚下流风云涌,隐约间可见苍茫秀丽的仙州大地,暖阳高照,在云海上流动着变幻的光影。
世上有光也有影,有清也有浊,有妖魔鬼怪,也有仙神灵道,阴阳互藏相生,不可执一而定象。
诸天神魔开天辟地之后,天清地浊,分出灵秽二气,吐秽纳灵者修道成仙,聚秽无灵者藏凶为魔。
万载以前,天地初生、人间形成之后,有怪物集天地秽气而生,浊而无智,杀而重生,性贪婪而凶残,嗜灵肉而食人,名为“魔兽”。它们在人间暴虐嗜杀将凡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仙道应运出世,他们本是凡人,却受神道指引结成体内金丹,吸收天地灵气,获得了超越凡人的能力和寿命。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为保护人间不被魔兽所害,仙道们隔绝人间和魔域,在人间北境那连绵无垠的风雪莽原和高耸万丈的神障山背后落建“仙州”。
在这里长鲸翩飞于天,鹏鸟负地在下,清宵星月如倾,光澈风云无尘,十二楼高不胜寒,五城白玉共金砖,是凡人无法到达的鲲岛鹏宇。
如今混沌人间如扁舟,沧海一叶,自得其乐,却不知凡人的世界正由历辈仙道守护。
在寿命绵长的仙道和重生不断的魔兽之间斗争从未停止,仙道前辈耗费无数心血准备万载,历经千年赤野之战,在仙州北境那头,在白玉纹金篆的连绵长城之外、在无边茫茫的广袤旷野之中设下浩然封印“神荼郁垒”,将世间魔兽尽皆关押其后,称之为“魔域”。
四方仙门并中央浮空鲲岛组成的仙州成为了神荼郁垒的司狱官,一代又一代人和魔兽不断抗争着,为了心中正道而永不止息。
鲲岛位于整个仙州的中心,虽名为“神道‘城’”,其中却并不居住仙道。
天精玉链将整个鲲岛裹缚,上边的刻痕花纹精致华美未曾在岁月长河里褪色,天精玉链之间交错着薄薄的五彩光晕,像是结界,近距离反而看不清其中神谕殿和十二玄塔的景象。
梁清韵此时已恢复了冷冽的姿态,虽然这种冷然和他孩童稚嫩的外表格格不入。二人行至鲲岛近前,梁清韵座下青牛冲着面前的云雾不安地哞叫,他垂目敛眉伸手拍了拍,青牛化成一团青烟钻进他腰间的竹笛中。
重瑶抬手掐了一个印决,硕大的天精玉链流动发出铁器碰撞摩擦的轻微声响,眼前的云雾流动圈转,其中淡淡的五彩光华拧成细微的漩涡,梁清韵和他先后走了进去。
入眼处是一块白玉无瑕的天精石屏,正面上书“神道城”三字古体篆文,背面刻着那四句诗:“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玉砖铺就、紫气清淡,拾阶而上白玉高台环绕在菱形神谕殿中部外侧,四周可见星河熠熠、清风如川,然而梁清韵全然没有心思去看,一步步走向神谕殿,神色愈发冷然。
先前云海上的抱琴少女站立在大殿中央,呆呆地看着霜鸣钟上破碎的光屏化作点点星光蝴蝶,飞舞在神谕殿中,一只一只钻入霜鸣钟里。
梁清韵和重瑶的到来惊动了她,少女微微侧首,面纱上方没有遮住的一双美目泪湿眼睫。
霜鸣钟上游风回和叶庭芜的名号刺痛梁清韵的双眼,梁清韵勉力忍住,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萦蓝仙姝……节哀。”
少女哽咽着摇了摇头:“……仙道也总有消亡和陨落的时候。姐姐心有天地,身边也有风回仙君相伴,她并不孤单。况且……神道在上,霜鸣于后,身死殉道,不正是我们的宿命么?”
小牧童梁清韵敛眉低下了头:“你说得对。”
重瑶抓了抓头发,脾气里见不得这些伤感叽歪,当下口气也算不上好:“反正咱们这一群老不死的家伙也终究会有辞灵于世的那天,比起陨落这件事,老子更想知道风回仙君陨落的原因。”
“呵呵,翙羽君说得不错,找到风回是因何陨落才更为重要。”笑面先生千嶂君捋着长髯走进大殿。
叶萦蓝恭敬道:“千嶂先生。”
梁清韵长揖在地:“师叔。”
重瑶略略不耐地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千嶂先生笑道:“呵呵,许久不见许久不见,清韵还是这小孩模样,呵呵,昊阳谷也还是这么没有规矩,呵呵……”
重瑶撇了撇嘴:“霁寒宗还是这么死板,本君身心俱在道内,怎么就没有规矩?”
“重瑶,不得无礼。”梁清韵蹙眉瞪了一眼重翙羽,眼中的意味透着警示,重瑶扯出一个破碎的嗤笑,抱着手臂撇了撇嘴。
千嶂君眯着眼笑:“呵呵……”
“师叔也还是老样子,”梁清韵转向千嶂先生礼貌恭敬,又看向那些翩飞而去的光蝶,稚气的眉眼变得深邃,“风回和庭芜仙姝双双陨落,只怕和魔域脱不了干系。”
千嶂先生叹了口气:“伏月会在即,却出了这样的事情……离天河仙君辞灵才不过六百年,如果是凶兽再现,时间未免也靠得太近了些。”
重瑶道:“既然是伏月会在即,风回仙君却只带着庭芜仙姝进入魔域,这样托大岂不是很蹊跷吗?”
梁清韵:“风回和庭芜都不是那样莽撞的人,很可能是他们发现了什么重大的变故才会赶不及便只身而去,而且时间也不可能是近期,前几年魔域出现过什么异动没有?”
千嶂先生摇摇头:“长城那边溪亭从未传来魔域异动的消息。”
叶萦蓝拧起娟秀的眉:“上一届伏月会神荼郁垒关闭之后魔域里倒是有云涡紫电的异相,但上一次伏月会并没有发现凶兽,由是也未以为异。姐姐和仙君向来洒脱,游历四方、居无定所,也从未给我传递过讯息。不知他们是不是那时候又重新进去了?”
“很有可能,伏月会之后你我几个都回镇长城安排弟子忙着修复和加固神荼郁垒,他们从那时离去之后便没有消息,”清韵君皱了皱鼻子,“原以为他们是往常一样去四处游历,原来是从那时候就失踪了么?若是真有落网之鱼的凶兽,想来是躲在了魔兽山脉深处的毒瘴迷阵后……啧!”
凶兽……
魔兽没有和仙道一样的智慧,却数量众多有着比仙道更为强大的身体,魔兽的强大依靠吞噬灵物秽物,灵果、灵兽、仙道的灵池金丹甚至还有他们的同类,天下万物皆可食,性如饕餮是魔兽的劣质本性。而那些秽气浓重能够统领所有魔兽的存在便是凶兽。
仙道与魔兽从出现在这个世界时起,就注定要对抗到这个世界结束。仙道一代又一代地崛起、陨落,魔兽一次又一次地被击杀、又重生。
仙州每隔十二年率弟子对魔域进行一次清剿,为的是维护神荼郁垒,防止魔兽太多导致结界负载。但魔兽永远也杀不尽,他们由纯粹的秽气构成,除非斩首,否则几乎一受伤就会愈合,死亡后经过多年秽气聚集又会重新现世。
尤其是凶兽,它们生生不息,强大无懈,熬白了一代又一代仙君的头发。
“叮——”
霜鸣钟上的最后一片星光蝴蝶从梁清韵身边飞过,带回他的思绪,浮生一梦,不知是我是蝶。
记载着风回仙君的最后一片光蝶淡淡地消逝在这尘世间,带走属于游风回的最后一点痕迹,梁清韵心中陡然一痛,他余光里看见叶萦蓝微微闭上了眼,两道泪痕静静的藏去了面纱之下。
千嶂先生面容绷得有些紧,游风回是他的师兄天河仙君的第一个弟子,从小带大,可以说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师兄和师侄都离开了,寒千嶂真的是觉得自己老了……
漫长的岁月很难让仙道察觉到“老”这个词的含义,但那种心态上的疲惫和短暂的茫然让他除了叹息再无别的话可说,叹息次数太多对于他这样老一辈的道君来说似乎又略显矫作,千嶂君最后选择了面无表情地闭嘴,什么话什么情绪也不想表露。
“脆弱”——这个词对仙道来说怕是有些可笑,他们似乎没有什么脆弱的资格。
伴随着风回仙君的离去,鲲岛上平地风起,神谕殿的晶莹壁发出淡淡的光芒,所有的神道屏都缓慢地悬浮起来,上下错落之间空气中发出清脆琮瑢的声音,喃喃低语。
没有歌功颂德的表彰,没有声势浩大的悼念,旧的仙君逝去,新的神谕即将降临。
神道无情,从不为任何人停留,在生死面前众生皆如蝼蚁,头顶一方天,脚下一寸地,将所有一切框缚其中,逃脱不了世界的规则。
神道屏一个接一个地律动旋转,跳跃着向上攀登,似乎是要爬去菱锥神殿的顶端,光屏上的金篆道号恍若飞起,流光闪烁律动,在大殿内翩翩起舞。
神谕殿中的四人默默抬头看着这一切,虔诚敬畏。
“叮——”
有一声更加清脆的声音,像破碎,像新生,在神谕殿中不断回荡,也响彻仙州的每一个角落,响在仙州每个人的心中。
悬浮的神道屏中金光大放,其中一面光屏像是鱼跃龙门一样飞出向上,光华流转将神谕殿通体照耀得不可直视,大殿的水晶壁在这一刻变得透明清澈。殿内暖亮的光芒透过水晶壁向仙州四方折射而去,穿透层层天精玉链覆盖全境,成为了天上的第二个太阳。
梁清韵四人几乎是同时被弹出大殿之外,神谕殿中的霞光含着纯净的灵气和高贵不可违抗的威仪,让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
一切,都是神道旨意……
霞光持续了一刻左右,神道屏上的光华渐渐内蕴,一切化作原样。
梁清韵等人重新回到大殿之中,那枚高高悬浮的神道屏上的名字让他们齐齐色变——
古秋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