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封寒 ...
-
“胃口太大小心撑死。”梁清韵冷冷说着,脚下漫开青烟化作一只大青牛。
重瑶嗤笑:“总不和你一样,还真跟个孩子似的,几百年了还偏爱吹牛这样的小把戏,你不厌么?到底什么时候变回原来的样子?”
梁清韵道:“我变不变回去和你有什么关系?变回去做什么,现在这样子就够和你试剑了,手下败将。到时候你怕不是还要哭着说我以大欺小?”
“以大欺小?对对对,你不说我还忘了。活了七百快八百年,就大了我七岁。”
“大七岁不是大?”
方才酣畅淋漓的一架导致二人已经飞离鲲岛挺远,于是两人又慢悠悠闲聊往那边晃过去,只是并不是去浮空的鲲岛,而是去往鲲岛正下方的落仙涧。
重瑶抱着手臂,方才肩上的剑伤淤痕早在赤金凤羽纹的几次光华流转之下消散,打完一架二人都有放纵过后的惫懒和轻松,他这时脾气也没有那么冲,调侃道:“合着你还要赖我叫你一声哥?”
梁清韵气定神闲:“我没有你这样脑子被魔兽吃了的弟弟。”
“嗤——”重瑶朝他翻了个白眼,无声地笑了笑。
但很快这一丁点笑意也被扑面而来的寒气侵破,巨大的鲲岛在地上投下阴影,下方是一个和鲲岛大小差不离的巨型坑洞,其中怪石嶙峋无数,正对着岛上神谕殿的位置下有一被环形山围住的千寻深涧——落仙涧。
因着鲲岛浮在上空的原因,落仙涧这个中心位置终年无有阳光,是仙州上最为阴寒的地方。
二人站在环形山的悬崖之上都能感受到下方传来的幽冷寒气,梁清韵轻轻打了个寒颤,不自觉往重瑶那边靠了靠,重瑶身上的赤金凤羽纹似乎更鲜艳了,整个人像是个大暖炉。
重瑶并没有察觉这细微的距离变化,只是看着下方轻微拧了眉问他:“你真要亲自去放了他?”
“自从古秋筠被关在这里我从没来看过他一眼,瞧一瞧他这番模样也好,恭贺他出狱重获新生。”
“落仙涧里太冷,更别说封寒禁地了,对我这个体修来说不算什么,对你来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而且我是真怕你一会儿见了他会一剑把他戳死。”重瑶盯着梁清韵的脸仿佛要看出什么端倪。
梁清韵显然持重老成得没有一丝破绽:“你未免操心过甚,他是神谕仙君,我能把他怎么样?”
重瑶嗤笑着,唇边是惯有的不屑笑容,他懒懒地伸了个懒腰:“行吧,这是你们的事,老子管不着,你自己看着办吧。”
“走吧。”梁清韵收起青牛往落仙涧深处坠去,眉眼的沉郁都要从体内透出来。
重瑶轻一抖肩追了上去,他身上色彩更浓,周身荡起热浪和小牧童追至并肩。梁清韵不像重瑶是体修不畏冷热,落仙涧中的寒冷让他不得不在往下坠落的过程中释放灵力防护在身体周围。
重瑶挑眉炫耀道:“羡慕不?老子从不用灵力屏障护体。”
梁清韵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羡慕你长得像只红毛火烧鸡?”
“操!”重瑶抓了抓头发,“总比你这只瘦歪歪的青皮小蚂蚱强。”
“啄不住蚂蚱的火烧鸡?”梁清韵冷声嘲讽。
重瑶一个“呸”字才“噗”出去一半,猛然长臂一招将小牧童框在胸口,狠狠道:“这不是捉住了么?你这小蚂蚱也不过如此,再怎么跳也跳不过秋天去。”
梁清韵挣扎几下没挣扎过,听见他的话突然沉默,轻轻笑了下:“跳不过秋天也还好些,若是上古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岂不是还要看满八千岁的秋、八千岁的冬?有什么好看的呢?淡然看过离聚生死难道就能从这里面超脱了去么?”
重瑶被他的这番话顿住,不自觉地伸手在梁清韵背后拍了拍把他靠在自己肩上。失重坠空的感觉和寒风并在一处,撩起重瑶的发,重瑶身上炙热熨帖,温暖的感觉让梁清韵的眼神一时朦胧,竟是没有挣扎。
重瑶难得地收起一身的欠揍低声在他耳边叹道:“那你又何必笑呢?”
梁清韵颤抖的呼吸喷吐在他肩胛下方,轻声道:“犯病的时候哭得还少了么?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师父,没有鹤落云居,现在风回师兄也没了。来仙州之前我便什么都没有,来仙州之后仍旧……什么都没留住。我不想见他,可他是我最后一位师兄了……呵,最后一位……不笑又能怎么样呢?”
重瑶抿住了嘴角。他有心安慰,却明明白白地知道安慰有多无力,他有心说一句“你还有我”,哽着没能说出口,有他又算什么呢?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梁清韵止住话头沉默,他厌恶脆弱的自己,只是……大约只是重瑶的背脊太过温暖,让他恍惚萌生依赖,突然地就能没忍住。
重瑶身上有一种让人感到放松的舒适,他这个人傲慢无礼桀骜不驯,有时又是个言粗心细的人,他二人年少时便认得,近几百年更是打了不知多少回架,却总让梁清韵有一种温暖的错觉。
重瑶身上温热熨帖,梁清韵突然觉得烫得慌,他的思维跳到掌心指腹触碰到的温热肌肤上面,重瑶的身材十分漂亮,肌肉线条的起伏完美得恰到好处,梁清韵能清楚地感受到掌心下肌肉微微贲起的弧度以及那里面蕴含的力量的美感,他的耳尖都火辣起来,不自觉地挣扎僵硬的身体,带着隐隐的羞愤推搡他:“还不放开我?”
重瑶立即摁住:“别乱动,我们到了。”
梁清韵身体再次僵硬。
重瑶脚下一缓,二人终于落在了落仙涧底部,这里没有光却并不黑暗,四周的岩壁全是犬牙呲互的菱形冰石,晶蓝的矿石透着幽冷锋锐的寒气,也发出淡淡的蓝白光晕,冰石赘叠将这里照亮。
落仙涧呈上大下小的倒锥形,底部空间很小,空气中一丝水气也无。梁清韵皱眉寒声道:“还不放手?”
重瑶瞅了他一眼,揶揄地笑了笑,梁清韵眯起眼睛:“不许笑。”
重瑶耸耸肩一指点在他心口,突然的灼烧感透过衣料把梁清韵烫得一激:“嘶——”
梁清韵感觉心里点着了一簇赤金色的火苗,刺激得他金丹旋转迅速,灵池也翻涌着烫起来。
“这是什么?”
“三昧真火,能烧上小半个时辰,这样就没那么冷了。心为君火,最能定神息虑,看看能不能把你那颗冻了几百年的心给暖一暖。”重瑶把他放在一处冰石上。
梁清韵冷眼看他:“你一直都这么喜欢‘助人为乐’吗?”
“所以说你这人心是冷的么,能不能别咬着老子不放了?好好的当人不行非要当狗吗?”重瑶飞去一个白眼。
“……”所以说为什么重瑶这人没有朋友呢,说话总讨打,仙州上又没几个打得过他的。梁清韵冷下脸变得幽深老成,危险地眯了眯眼睛:“闭嘴吧,重瑶。”
重瑶在他身后好不客气地低笑出声。
梁清韵暗自啧了一声,心口的三昧真火也好像有点太旺了,小牧童吐出一口热气。
参差不齐的冰石之间有一条狭窄的道路,冰石铺成的台阶从落仙涧底部隐秘的一侧蜿蜒而下,逼仄的空间里丝毫灵气也没有,绝对的寒冷把一切都封冻,要不是靠着三昧真火和强大的灵力支撑,梁清韵觉得自己的灵池都要被冻住。
幽长森冷的冰石阶梯通向地底深处,温度更低,梁清韵的灵力屏障重新打开,连重瑶也轻呵了一口气,四周的冰石越来越棱角锋锐,隐约可见矿体内有霜华流转,道路尽头“滴嗒、嘀嗒”的水声十分清晰,二人对视一眼继续往前走去。
最后一级台阶落下,地底的封寒禁地豁然开朗,头顶是冰石倒悬,脚下是冰石锥耸,扑面而来的寒冷将一切都冰封,梁清韵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沿着鞋底到小腿已经结满冰霜。
幽蓝的潭水快要漫到台阶前,潭水中央竖立着一块巨型冰柱,被数条大腿粗细的天精玉链上下捆缚,玉链上结满寒霜,垂着一条条冰凌。
重瑶上前把梁清韵抱起,小牧童没有挣扎,呆呆地看着冰柱——那里面封印着一个人。
穹顶上方冰石如倒挂垂笋,尖端滴下幽蓝的寒稠液体,一滴滴坠入潭水之中,寒潭冒着森冷寒气像把冰柱放在上面蒸煮,寒髓把冰柱一点点填满,隐约可见着浓稠凝滞的寒髓在冰柱中缓慢地流转。
那块冰石里封印着的人安安静静。
重瑶再次刺激小牧童心口的三昧真火让它燃烧更旺,小牧童脚上的冰霜如沸油沃雪一样褪去,“滋滋”地冒着热气,极寒消逝的痛感像针扎一样刺在他腿上。
梁清韵开启灵力屏障忍不住挣动了一下。
重瑶的手臂横在他腰间:“别逞强,这地方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
重瑶身上的赤金凤羽纹金红色交替变化,他就像这极寒之地中的一滴热油,周身荡起汽化又瞬间凝华的霜晶。
小牧童放弃了挣扎坐在他手臂上,一手搭在他肩头,只是望向那冰石里沉睡的人。
他很美,也很安静,梁清韵实在少有见过他这么安静的时候。他穿着纯白的翎冠羽衣,发丝长垂踝边,已经染尽霜华,双手交叠在腹,扣戴着金色的灵池镣枷。他的眉轻轻拧着,唇角平淡,面容苍白无有血色——却很美——那是一种濒死却不挣扎的安静,带着风骨苍隽的美感,像一朵安静纯白的鹤望兰。
那是他仅存在世的最后一位师兄。
也是新一任的神谕仙君。
古秋筠。
他已经沉睡了六百年。
“你知道为什么把他封在冰石之中吗?”梁清韵声音很平静,像是怕惊扰了师兄的睡眠。
重瑶没有回答。
“因为冰石中的寒髓浓稠却不会凝固,他会一直一直,体会窒息的感觉,生不得,死不能。”
梁清韵轻轻道。
“如今,到了要醒过来的时候了。”
“秋筠师兄。”
冰石里的人缓缓睁开眼睛,鹤羽霜白的眼睫轻颤,掀开一双琉璃色的瞳眸,华美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