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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   接下来的几天,课程强度极大,从清晨的肢体解放到深夜的剧本围读,几乎榨干每个人的精力与灵感。
      许意欢像一块被投入深海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
      她享受着这种纯粹的、因才华而被平等审视的紧张感。

      她和陆景明自然而然地成了固定搭档。
      抛开初时的身份隔阂,两人在专业上的契合度出乎意料地高。

      排练间隙,他们会针对某个角色的动机争论得面红耳赤,也会因为一个眼神的精准把握而相视一笑。
      陆景明身上有一种未经世俗过多浸染的纯粹,他对表演的热爱是赤诚而专注的,这让许意欢在他面前,可以暂时卸下所有在商里湖世界里必需的伪装和计算。

      “这里,你的情绪递进可以再‘收’一点,”陆景明指着剧本上一行字,认真地对许意欢说,“愧疚不是嚎啕大哭,是沉默时手指的颤抖。你之前那个‘后退’的处理就非常高级,现在稍微有点‘放’了。”

      他的点评直接而专业,毫不留情,却也毫无保留地分享着他的经验。

      许意欢虚心地听着,点头,然后在接下来的练习中调整。
      她能感觉到,在这种纯粹的学术氛围里,陆景明看她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商里湖身边的女孩”,彻底变成了“演员许意欢”。

      这种转变,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建立在实力基础上的轻松。

      这天傍晚,课程结束得早。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户,将排练厅染成一片暖金色。
      其他学员陆续离开,只剩下许意欢和陆景明还在对着一段难度极高的独白反复打磨。

      汗水浸湿了许意欢额前的碎发,她反复咀嚼着一段充满内心挣扎的台词,总觉得差了一口气。

      “停一下,”陆景明忽然开口,他走到窗边,拿起自己放在那里的水瓶,拧开喝了一口,然后回头看她,眼神清澈,“意欢,你太‘绷’着了。”

      他自然地叫了她的名字,仿佛经过这几日高强度的共同创作,之前的客套已是多余。

      许意欢微微一怔,停下动作,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你看这里,”陆景明走回来,指着剧本,“主角此刻的挣扎,不是来自于外部的压力,而是源于她自身信念的动摇。你在演‘挣扎’,但你的呼吸是乱的,眼神里有‘求成’的急切,唯独少了那份……自我怀疑的‘空茫感’。”

      他顿了顿,看着她,语气温和却一针见血:“你好像总是想要‘证明’什么……?”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个未尽之语,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破了许意欢努力维持的专业表象。

      她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
      陆景明的话,精准地戳中了她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在这个纯粹的地方,她依然无法完全摆脱那个身份带来的阴影。
      她渴望在这里获得认可,不仅仅是为了表演,似乎也是为了向某个看不见的人证明——看,你投资的,是一块璞玉,而非仅仅是一个漂亮的花瓶。

      这种潜意识的“证明欲”,让她在表演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匠气和功利心。

      看着她骤然沉默和微微苍白的脸色,陆景明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
      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呃,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介意。你的天赋和努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许意欢却缓缓摇了摇头。
      她抬起眼,看向窗外沉落的夕阳,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不,陆老师,你说得对。”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股翻涌的复杂情绪压下去,重新看向陆景明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与专注:“谢谢你的提醒。我们再来一遍。”

      陆景明看着她迅速调整好的状态,眼底的欣赏更深了几分。
      他不再多言,点了点头:“好。”

      这一次,许意欢闭上了眼睛,努力摒弃掉所有杂念,不再去想商里湖,不再去想那个光怪陆离的名利场,也不再试图“证明”自己。
      她只是试图去成为那个角色,去感受那份源于内心的、真实的迷茫与动摇。

      当她再次睁开眼,念出那段独白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空”与“飘”。
      不是技巧,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情绪流淌。

      陆景明站在她对面,静静地看着,没有再喊停。

      直到她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排练厅里陷入一片寂静。

      “就是这样。”陆景明轻声说,目光灼灼,“刚才,非常好。”

      许意欢仿佛脱力般,肩膀微微松懈下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她找到了那种纯粹的状态,哪怕只有一瞬间。

      两人收拾东西,并肩走出排练厅。
      暮色四合,院子里很安静。

      “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陆景明很自然地发出邀请,语气坦荡,“附近有家面馆还不错,这个点应该没什么人。”

      他的邀请纯粹而简单,不掺杂任何暧昧,更像是同道中人课后的一次寻常交流。

      许意欢的心微微一动。
      这种同辈之间、基于共同兴趣的轻松社交,对她而言已经有些陌生。
      她几乎就要点头答应。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商里湖那双深邃而淡漠的眼睛,以及他那句“别迟到”的指令,像一道冰冷的枷锁,无声无息地浮现在她脑海。

      她现在是“商里湖的女伴”。
      这个身份像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许多正常的交往。
      她不能,也不应该与另一位颇具影响力的男演员,在夜晚单独用餐。
      无论多么纯粹,落在有心人眼里,都可能变成说不清的麻烦。

      她不能给商里湖任何可能质疑她“安分”的理由。

      那份刚刚在排练中获得的纯粹喜悦,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迅速冷却下来。

      许意欢的脚步顿住,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挣扎,随即被她用完美的微笑掩饰过去。

      “谢谢陆老师,”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指了指自己的手机,“不过今晚还有些私人功课要整理,恐怕不能奉陪了,下次吧。”

      陆景明是聪明人,他几乎是立刻就从她细微的停顿和过于完美的措辞里,读懂了那份无声的拒绝和背后的束缚。

      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甚至是一丝淡淡的惋惜,但很快便恢复了爽朗:“行,那下次。回去路上小心。”

      “嗯,陆老师也是。”

      许意欢看着他洒脱离开的背影,独自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训练服,带来一丝凉意。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刚刚在舞台上掌控一切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力感。

      她凭借才华在这里赢得了一席之地,获得了纯粹的认可。
      可一旦离开这间排练厅,她似乎又变回了那只被金丝笼束缚的雀鸟。

      飞翔的翅膀刚刚感受到力量,便被无形的线拉扯了一下。

      提醒着她,自由的边界在哪里。

      —
      又过几日。

      暮色初临,那栋爬满常春藤的旧洋楼在渐沉的天光里显得愈发静谧。

      黑色的宾利慕尚无声地滑入街角阴影处,并未靠近。

      商里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

      下午与一位海外客户冗长的视频会议结束后,他感到一阵罕见的烦闷。
      陈助理照例汇报接下来的行程时,提到了许意欢今晚在研习班有成果展示。
      他当时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然而,当车子驶向另一个商务晚宴的途中,经过这个街区时,他却鬼使神差地让司机拐了进来。

      “顺便看看。”他对自己说,语气淡漠,像是在评估一项搁置已久的投资项目的阶段性进展。
      毕竟,那张邀请函是他送出的,总该确认一下回报率。
      仅此而已。

      他没有下车,只降下了半扇车窗。
      微凉的晚风混着洋楼里隐约飘出的、属于老旧建筑的独特气息涌入车内。
      没有镁光灯,没有喧嚣,这里安静得与他所处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抬眸,目光穿过稀疏的灌木,落在二楼那扇透出明亮灯光的窗户上。
      隐约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

      片刻后,他推开车门,对司机吩咐了一句:“等着。”

      高大的身影融入夜色,他并未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侧面一扇不起眼的、通往二楼观摩回廊的小门。
      陈助理早已在他犹豫的间隙打点好一切,穿着便装的工作人员无声地引他上去,在一个视觉绝佳又能完美隐匿于阴影的角落位置坐下。

      从这个角度俯瞰下去,下方的排练厅一览无余。

      不大的空间里,坐着十几个人,大多是研习班的学员和几位请来的业内观察员。
      气氛专注而严肃。

      而舞台中央,只有一束追光。

      光柱之下,是许意欢。

      商里湖的视线在触及那道身影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头发随意挽起,脸上带着刻意化出的、属于底层劳动者的粗糙与疲惫。
      没有华丽的服饰,没有精致的妆容。

      但她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却仿佛吸走了场内所有的氧气。

      她在表演一段独角戏。

      没有对手,没有复杂的道具,只有她一个人,和一段无声的、却充满巨大张力的内心挣扎。

      商里湖看不懂那些专业的表演技巧,他也无意去懂。

      但他能感受到。

      感受到她指尖那无法控制的颤抖,仿佛正握着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感受到她脊背微微的佝偻,承载着看不见的生活重压;尤其是她的眼睛——那双在他面前总是努力维持着平静、或带着温顺怯意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滚着痛苦、不甘、绝望,以及一丝在绝境中不肯熄灭的、微弱的火苗。

      她在对着一片虚空诉说,声音时而嘶哑如砂纸摩擦,时而轻柔得像一声叹息。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艰难挤出,带着血丝。

      商里湖靠在阴影里的椅背上,交叠的长腿姿势未变,指间夹着的烟却忘了吸,任由那点猩红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他看着她,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许意欢。

      不是那个在拍卖会上安静站在他身后、懂得适时递上竞价牌的女孩;不是那个在私人牌局上温顺为他点烟、收敛所有锋芒的“小雀儿”;也不是那个在日料亭危机中,用无辜眼神巧妙化解尴尬的女伴。

      此刻舞台上的她,剥离了所有依附于他的身份,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剑,寒光凛冽,锋芒逼人。
      那种源于灵魂深处的专注与燃烧般的才华,让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光。

      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身边人事物的可预测性。
      许意欢在他面前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回应,都在他设定的轨道内。
      他甚至有些欣赏她那点无伤大雅的小聪明和懂得藏拙的谨慎。

      但眼前这个许意欢,是完全陌生的。
      她的情绪如此浓烈,如此外放,如此……不受他的影响。
      她沉浸在一个他无法介入,甚至无法完全理解的世界里。

      这种感觉很微妙。
      像是一直在手中把玩的温润玉石,忽然在某个角度折射出意料之外的、刺目的火彩,让他一时有些怔忪。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台下。

      他看到了坐在前排、须发皆白的陈青松。
      那位以严苛著称的泰斗,此刻正微微前倾着身体,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他也看到了坐在陈青松不远处的陆景明。
      那个近几年声名鹊起的年轻演员。
      陆景明双手交叉抵在下颌,眼神专注地追随着舞台上的许意欢,那目光里是纯粹的、同行之间的钦佩。

      一种极其微妙的不适感,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滑过商里湖的心头。

      所有物被置于一个他无法完全掌控的评价体系下,并且获得了超出他预期的高度认可时,所产生的一种本能的、带有审视意味的疏离感。

      仿佛这件“物品”的价值,不再仅仅由他一个人定义。

      舞台上的表演进入了高潮。

      许意欢扮演的角色似乎做出了某个艰难的决定,她缓缓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地,挺直了那一直佝偻着的脊背。
      尽管脸上依旧布满沧桑,但那双眼睛里的火苗,却骤然炽亮起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没有呐喊,没有痛哭,只有一个缓慢抬头的动作,和一个望向虚无远方的眼神。

      排练厅里落针可闻。

      然后,那束追光,倏地熄灭了。

      短暂的极致寂静后,热烈的掌声如同潮水般爆发出来,充满了真诚与激动。

      商里湖坐在阴影里,没有动。

      他看着在黑暗中模糊下去的那个身影,指间的烟灰,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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