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星光灿烂》叶芽里

13、13

　　灯光重新亮起，许意欢站在舞台中央，微微喘息，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
　　她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角色里，眼神有些恍惚，对着台下鞠躬时，动作带着一丝脱力后的虚软。

　　台下，陈青松老师第一个站起身，他没有说话，只是持续鼓着掌，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满是肯定。
　　这无声的肯定，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

　　紧接着，其他学员和观察员们也纷纷起立，掌声更加热烈。
　　陆景明快步走上前去，递给她一瓶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叹，低头与她说着什么。
　　许意欢接过水，仰头喝了一口，侧脸对着商里湖的方向，露出一个有些疲惫却又无比明亮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与成就感的纯粹喜悦。

　　商里湖坐在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看着陆景明的手自然地虚扶了一下她的后背，像是在支撑她有些发软的身体；
　　看着陈青松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交谈，老人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温和与赞许；
　　看着周围那些陌生的、年轻的面孔向她投去钦佩的目光。

　　她站在那片光明与赞誉的中心，周身仿佛还萦绕着方才表演时那股强大的气场。
　　那种光芒，不依附于任何人的反射，而是源自她自身才华的燃烧。

　　与他身边那个总是低眉顺目、谨慎小心的“许意欢”，实在判若两人。

　　陆景明不知说了句什么，许意欢被他逗得笑了起来，眉眼弯起，是商里湖极少在她脸上见过的、毫无负担的轻松与明媚。

　　商里湖面无表情地看着。

　　他应该感到满意——这份“投资”显然获得了超预期的回报。
　　但此刻心头萦绕的那丝异样，却并非满意。

　　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
　　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扩散，扰乱了原本清晰的倒影。

　　他掐灭了手中早已熄灭的烟蒂，动作利落。

　　没有再看下去的必要了。

　　起身，转身，高大的身影无声地没入回廊更深的阴影中，如同来时一样，没有惊动任何人。

　　楼下排练厅的掌声与喧闹被隔绝在身后。

　　他走下狭窄的楼梯，重新回到车里。
　　车内弥漫着熟悉的、冰冷的皮革与木质香气，将他周身沾染的那一点点来自旧洋楼的、带着艺术气息的“人气”迅速驱散。

　　“回公司。”
　　他沉声吩咐，语气平稳无波。

　　司机依言发动引擎，黑色的轿车平稳地滑入夜色。

　　商里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着刚才的画面——那双充满痛苦与决绝的眼睛，那挺直的、带着悲壮意味的脊梁，还有那毫无阴霾的、明亮的笑容……

　　—
　　暮色渐浓，学员们带着疲惫与收获陆续离开，排练厅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许意欢在仔细收拾着自己的物品。
　　她动作轻柔，指尖拂过写满笔记的本子，仿佛在触摸一段珍贵而纯粹的时光。

　　“许意欢。”

　　一个苍老却遒劲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许意欢动作一顿，转过身，看见陈青松老师仍坐在原处，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正落在她身上。
　　她的心莫名一紧，带着几分敬畏，快步走上前去。

　　“陈老师，您找我？”

　　陈青松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仔细端详着她，像是在做最后一次评估。
　　片刻后，他才从随身带着的旧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递到她面前。

　　“看看这个。”

　　许意欢双手接过，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她打开文件夹，里面是几页剧本片段，以及一份简洁的项目介绍。
　　当她的目光扫过导演和制作公司的名字时，呼吸几乎停滞。

　　那是一个她此前根本不敢想象的剧组，一个以艺术性和严苛著称的团队。
　　而陈青松给她的，正是其中那个戏份吃重、情感层次极为复杂的女配角。

　　“导演是我多年的老朋友，”陈青松的声音平稳地响起，打破了许意欢内心的惊涛骇浪，“这个项目筹备了很久，一直在找合适的演员。这个角色，很多人试过，形有了，魂不对。”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许意欢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我向他推荐了你。仅此而已。”

　　“推荐的理由，与你之外的任何事、任何人都无关。”他话速很慢，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像刻刀般凿在许意欢的心上，“仅仅是因为，你站在戏里的那一刻，眼睛里有这个角色该有的‘魂’，有那团……还没被这个圈子磨平、浇灭的火。”

　　许意欢猛地抬起头，撞上老人深邃而澄澈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算计，只有对纯粹才华的欣赏与珍视。

　　“机会我给你了。”陈青松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近乎严厉的告诫，“能不能抓住，看你自己的本事。记住我今天的话，丫头——”

　　他凝视着她的双眼，一字一顿：

　　“守住你眼睛里的那团火。”

　　话音落下，如同洪钟大吕，在空旷的排练厅内回荡，也重重撞在许意欢的心上。

　　她攥紧了手中的文件夹，坚硬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无比真实的刺痛感。
　　眼眶控制不住地发热、发酸，她用力眨着眼，试图逼回那不合时宜的湿意。

　　这不是商里湖随手赐予的、标好价码的资源。
　　这是陈青松，一位德高望重的泰斗，抛开所有世俗衡量，仅因为她许意欢是“许意欢”，而给予的、最纯粹的认可与托付。

　　一种混杂着巨大震惊、被认可的狂喜，以及沉甸甸责任感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连日来的疲惫与迷茫。

　　她低下头，深深地向陈青松鞠了一躬，声音因强忍激动而带着细微的哽咽，却异常坚定：

　　“谢谢陈老师！我一定……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陈青松摆了摆手，脸上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眼神似乎柔和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走吧，好好准备。”

　　许意欢直起身，将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文件夹紧紧抱在胸前，像是抱住了自己岌岌可危却又无比珍贵的梦想之火。

　　她再次鞠躬，然后转身，脚步有些发飘地走出了排练厅。

　　走廊空旷，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温暖的光带。

　　许意欢走到光里，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中的文件夹，忍不住又轻轻翻开，指尖抚过那些充满力量的文字。
　　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实而滚烫的希望，从心脏最深处蓬勃而生，迅速流向四肢百骸。

　　—
　　许意欢下了出租车，几乎是跑着回到那间租住的小公寓的。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那份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的文件夹。
　　每一步踏在老旧的楼梯上，都仿佛踩在云端，轻飘飘的，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急促地喘息着。
　　屋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邻居家透进来的零星灯火，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她滑坐在地上，也顾不上灰尘，再次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个文件夹，就着那点微弱的光线，贪婪地、一字一句地重新阅读着剧本片段。
　　每一个词都仿佛带着魔力，那个复杂、挣扎、充满生命力的角色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这是她的机会。

　　纯粹属于她许意欢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的震动打破了满室的寂静与沉醉。
　　屏幕上“琳达姐”的名字在不断闪烁。

　　许意欢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才接起电话：“琳达姐。”

　　“意欢！课程结束了吧？怎么样，陈老师那边有没有什么表示？”琳达姐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精明的热切，“我跟你说，这种大师级的圈子，随便漏点人脉资源出来，都够我们……”

　　“琳达姐，”许意欢打断了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清亮的兴奋，“我拿到了一个试镜机会。”

　　“试镜？什么试镜？”琳达姐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是陈老师介绍的？哪个公司的项目？网剧还是电视剧？制作规模怎么样？”她连珠炮似的发问。

　　许意欢报出了那个电影项目和导演的名字。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死一般的寂静。

　　足足过了三秒钟，琳达姐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尖锐地传来，几乎刺破耳膜：“我的天！！！是那个项目？！那个据说筹备了三年、要求高得变态的《回声》？！陈老师推荐你去试镜那个女配角？！意欢，我不是在做梦吧！”

　　琳达姐的声音因极度激动而拔高，语无伦次：“这……这简直是天上掉金砖啊！不对！是掉钻石！商总！一定是商总！我就知道！商总出手果然不同凡响！这种顶级资源……”

　　“琳达姐，”许意欢再次打断她，这一次，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陈老师说，他推荐我，与任何人无关。只是因为……他觉得我合适。”

　　电话那头的琳达姐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兴奋的喋喋不休戛然而止。
　　她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语气变得谨慎而现实：“意欢，姐知道你高兴，陈老师欣赏你是好事。但咱们得清醒点，《回声》这种饼，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光有陈老师的推荐，未必就十拿九稳。这种时候，更需要……”

　　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更需要商总那边使把劲，打个招呼，确保万无一失。你现在就给商总打个电话，或者发个信息，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听听他的意思？他一句话，比我们跑断腿都管用！”

　　听着琳达姐习惯性地将一切希望寄托于那个名字，许意欢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看着黑暗中那份承载着她纯粹梦想的文件夹，陈青松那句“守住你眼睛里的那团火”言犹在耳。

　　一股强烈的、几乎是本能的反抗意识，从心底破土而出。

　　她不想像藤蔓一样，永远依附于大树。
　　她想要试试，用自己的根系，能不能站立。

　　“琳达姐，”许意欢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初春破冰的溪流，带着一股清冽决绝的力道，打断了琳达姐的筹划，“我想先靠我自己试试。”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许意欢几乎能想象出琳达姐在那头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意欢，你……”琳达姐的声音带着错愕，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靠自己？这个圈子哪有那么容易‘靠自己’？没有商总，我们连高端商务的门都摸不到！没有商总，你现在能安安稳稳去上陈老师的课？意欢，别犯傻！这个机会太难得了，我们不能有任何闪失！”

　　琳达姐的语气急切起来，带着规劝，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听话，赶紧跟商总说一声。他为你铺了这么多路，不就是为了你能有更好的发展吗？现在机会来了，让他出面保驾护航，顺理成章啊！”

　　窗外的灯光在许意欢眼中明明灭灭，她清晰地感受到内心两种力量的拉扯——一边是依赖强大庇护的惯性，另一边是破茧而出的、对独立价值的渴望。

　　她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商里湖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眸，闪过他慵懒审视的目光，也闪过舞台上那个燃烧的、不受任何束缚的自己。

　　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眼神变得异常清明和坚定。

　　“琳达姐，”她重复道，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回声》的试镜，我想先靠我自己。如果……如果我真的凭自己拿不下来，再说。”

　　她没有把路完全堵死，但明确划下了一道界线。

　　电话那头的琳达姐沉默了更久……

　　“行……行吧，你先准备。剧本发我一份，我帮你看看，分析分析。”琳达姐的语气有些悻悻，但也知道许意欢此刻的坚持，“不过意欢，姐还是要提醒你，这个圈子……唉，你好自为之。”

　　电话挂断了。

　　听筒里传来忙音，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

　　许意欢放下手机，独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怀抱着那份文件夹，像怀抱着一柄刚刚出鞘、渴望证明自己的剑。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映照着她清亮而坚定的眼眸。

　　她知道这条路很难，前路未卜。

　　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想要试试看，不靠“商里湖女伴”这层关系，许意欢这个名字，到底能不能抓住机会。